厢房门被打开时,两个孩子立刻拔腿冲向面色苍白的沈凭跟前。
他们两个都很懂事,没有像从前那般扑倒人,而是急忙地刹住脚步,之后从满是泥巴的衣兜里,取出一袋杏仁糖递到沈凭的面前。
沈凭当时形容不出心里的滋味,他只觉得受宠若惊,这种被人惦记在心里的感觉,竟在穿越后会死而复生,让他那一刻如鲠在喉,所有准备好的措词都成了无言,只会蹲下身用双手接过他们递来的杏仁糖。
朴素小巧的糖果在他掌心沉甸甸地躺着。
吕星率先开口道:“幸仁哥哥,爹爹以前说过,吃药之后再吃一颗糖就会好起来的,我和菜菜见你吃药都不吃糖,所以给你带了过来。”
随后菜菜也跟着上前,伸手拿开糖衣上沾着小叶子,带着些忸怩道:“弄脏了一点点。”不过很快他又摆手解释,“但是里面不脏的,我和星星都护着的,哥哥别嫌弃,撕开糖衣吃干净的就行。”
沈凭鼻尖酸涩,他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避免眼眶发红,吞去喉咙的哽咽,与他们平视着,轻声说:“怎么会嫌弃呢。”
明明感恩都来不及。
之后他朝着吕星看去,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只见他把杏仁糖放回袖口中,伸手把两个孩子拉在怀里,自然而然地为他们轻拍去衣摆上的泥垢,“怎么又弄脏了衣服呢。”
孩子们各怀鬼胎看了眼对方,眼中带着狡猾,干笑着不说话,仿佛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般,眼睛如小鹿似得转溜。
却不想这些小动作都被赵或收尽眼底,他上前揉了一把两个小脑袋道:“如实招来,不然就让骠骑兵带走。”
菜菜吓得背脊一僵,倒是吕星还带着嬉笑反驳道:“你胡说,烧杀抢掠才被带走的,我们不偷不抢,行事光明磊落,骠骑兵不能抓我们走。”
闻言,赵或和沈凭的神色皆是一顿,相互对视了眼并没接话,反而一直在旁边围观的苏尝玉听见时,忍不住笑出了声。
众人朝他看去,吕星发现有新面孔毫不忌讳问道:“这个哥哥是谁?你也很好看。”
童言无忌,天真无邪的夸赞直击人心,让行走江湖见惯人性丑恶的苏尝玉都为之一愣,他失笑的原因是孩子的话放在其父亲面前显得讽刺,只是他原本打算调侃一番的心思,却因这句无心的赞美改变了主意。
苏尝玉自问自己没有良心,但此时决定还是做一回好人,免得给孩子留下童年阴影。
他弯下腰回答吕星的话,“我啊,是一位不良人。”
两个孩子听见时捂着嘴咯咯笑了起来,就好像他们戳破了哄骗小孩的话一样,满眼亮晶晶地嘲笑对方劣质的演技。
苏尝玉也不和他们计较,只道了句“小鬼头”后起身不再说话。
沈凭瞧着夜色已深,两个孩子其实也都面带疲色,他将孩子抱紧在怀柔声说:“哥哥病好之后就去找你们好不好?”
两个孩子乖巧地点了点头,菜菜贴近了些他,小声问道:“快过年了,哥哥到时候会来陪我和星星一起看烟花吗?”
话落,众人才想起再过数日就到除夕,恍然间才察觉新的一年要到了,细算来到启州也有数月,未料时间过得如此之快。
但如今事情还未尘埃落定,他为了让两个孩子远离这些权欲的纷争,不得不和他们保持着距离,避免孩子再被利用。
正当他想着要拒绝的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吕庆保靠了上来,微微弯腰朝着众人眉开眼笑道:“下官斗胆,想请殿下和大公子前来家中过个早年,毕竟两个孩子对二位都念得很。”
沈凭听见他借着孩子的名义邀请时,眼底闪过一丝冷漠,淡淡道:“大人在鸦川口难不成也有府邸?”
他倒想看看这人能家财万贯到什么地步。
吕庆保讪讪说:“实不相瞒,其实内人的娘家就在此地,区区寒舍不值一提,还望殿下和大公子赏脸。”
说着他还不忘看向苏尝玉,其实早在众人出现时,他就将此人端详了遍,这人虽身着素净的白衣,但缎子却是上乘的,能出现在皇子身边的,即便不是什么官宦人家也定是富贵之人。
吕庆保朝苏尝玉问道:“不知这位公子又是如何称呼?”
苏尝玉虽恶名远扬,但却鲜少抛头露面,出现了也未必能被人认出,他笑了笑回道:“在下画秋。”
吕庆保道:“还请公子也能赏脸前来。”
苏尝玉瞥了眼赵或等人,道:“好啊,他们去,我便去。”
赵或冷冷扫他一眼,见到两个孩子朝自己投来期待的目光,“也罢,朝廷也到了休沐之际,若无要事从缠身,去一趟也无妨。”
话落,吕庆保满脸点头称好,“有殿下的到来必将蓬荜生辉。”
“行了。”赵或摆手阻止他谄媚的话,目光落在举手揉眼的孩子上,知晓是时候要孩子歇息了,随后偏头看向莫笑下令吩咐,“送一下吕大人。”
但是不远处的莫笑充耳不闻,视线一直落在菜菜的身上,仿佛被这个孩子吸引住一般,盯着的双眼中布满不可思议。
“莫笑。”赵或又唤了一声他。
恰好吕庆保离着莫笑近,顺道拍了拍他的肩膀提醒,不想却把莫笑吓得打了个冷颤。
赵或和沈凭都察觉到他的异样,却碍于眼下不好多问,打算把吩咐的话再说一遍。
但是却被苏尝玉迅速拦了下来,他主动请缨道:“我来吧,今夜大家都累了,这点小事让我来做。”
沈凭蹲在地上久了,站起时手脚麻木,身子不禁晃了下,赵或见状手疾眼快抬手扶稳,心想做戏做全,便顺道把人扶进包厢中,进去之前回头朝失魂落魄的莫笑看了眼,示意进屋谈话。
那厢莫笑极快地跟上脚步,整个人如同被触动了某些思绪,等到关上门转身看向他们时,满眼带着惊恐和害怕。
沈凭皱眉道:“怎么了?”
莫笑急促地吸气,试图压制自己失控的情绪,一边手忙脚乱地解开手腕的绷带,露出两道狰狞的伤疤给他们两人看。
沈凭看清这熟悉的伤疤时,溘然冲到他的面前把那手腕拽着,诧异望着狰狞的疤痕,脑海中回想起离开菜菜,压低声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莫笑惶恐地抬头看向他,声音颤抖说:“是环链的标记!迷宫,被困迷宫的人,都要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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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不甘
莫笑第一次坦白自己的过往, 他在回忆中惧怕,虽然今夜他只将一部分的痕迹展露出来,但实际上, 类似这样可怖的旧伤遍布全身, 令人见之不寒而栗。
在莫笑挽起衣袖扯开绷带的时候, 沈凭抓着他的手臂不断查看。
他恨不得此时此刻马上离开,去拦下吕庆保的马车,他要把菜菜带回来。
赵或察觉他的不妥, 悄无声息走到门后,用高大的身子挡住出路。
好在沈凭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念头, 当松开莫笑时, 神色仍旧处于不安。
他的脑海中忽然回想起初来启州之时, 唐昌民和吕庆保一唱一和把孩子从他们手中带走, 想起在唐家抱着不长斤两的菜菜,仿佛一切变得有迹可循。
这些人, 从一开始就知道菜菜是从迷宫而来, 即使把孩子带走也未曾善待,等着他们离开启州后, 或许会打着给孩子找收养之人的名义, 实则丢回迷宫中让其自生自灭。
沈凭不断深吸着气冷静下来, 盯着地面道:“什么歧视难民,什么无户无籍, 不过是谋财的工具而已。”
赵或听懂这句话的意思,心底慢慢把这数月调查的线索牵连起来, 逐渐揭开鸦川关口的迷宫身后, 那一场庞大黑暗的欲望掠夺。
由越州的官员挑起对难民的歧视, 让无家可归的难民愈发增多, 逼得他们离开越州朝着魏都的方向而去。
一旦途径鸦川口,这些难民如同羊入虎口,成为迷宫里的猎物,供人消遣供人观赏,以此噱头吸引着天下的商人前来,让鸦川口逐渐发展。
官匪勾结,吞并赃银。
现在吕庆保借他们之手铲除了所有的参与者,独吞所有不知去向的钱财,用这些钱财来堵住悠悠众口,让他们对迷宫查无可查,直到他们离开之后,启越两州将被他一手遮天。
不怪乎林金伟不愿回到越州,也许对他们而言,当初选择路过鸦川关口是他们最后悔的决定。
厢房门被人推开,门边站着的人朝两边闪躲,只见苏尝玉拿着金算盘出现在他们面前,脸上难得见到几分严肃,他看着整整齐齐的一屋子人,蓦然轻哼了声道:“好啊,这死老头的算盘都打在我的头上来了,居然想让我给他打听匪徒钱仓的事情。”
话落,他望着众人朝自己看来,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只是很淡定地往地上的绷带看去,直到视线落在莫笑的手腕上才略显诧异,不由靠上前低头仔细打量起他手臂的伤,突然指着手腕的位置道:“这不就是那批铁制品勒出的伤口吗?”
众人顿时一惊,赵或率先向他问道:“可是被见初拦下那趟镖局的货?”
苏尝玉抬起头来道:“不错,那批东西一看就像拿来拷人的,诡异得很。”
他想起方才送走的孩子接着说:“刚才离开的那个孩子,手里也有同样的痕迹。”
“是的。”沈凭不禁皱眉,望着莫笑捡起绷带遮挡起那些伤痕,“吕庆保等人利用典籍将这批东西运送进鸦川关口,用作在迷宫难民身上。”
闻言,苏尝玉脸色微变,转眼带着些尴尬道:“苏家的镖局不开箱,这是江湖规矩,要不是贺见初告知我此事,我断是不会知晓的。”
赵或虽没有怪罪他,但还是落井下石,道:“哪日若是在荒郊野岭瞧见苏氏镖局的箱子,本王还真不知能开出些什么来。”
沈凭心想不是金银珠宝,必然就是皮肤碎片了。
说到这里时,苏尝玉也不好意思再接话,讪笑地挪开脚步往角落站过去。
整理好绷带的莫笑抬手搓了把脸,收拾起自己的情绪后,又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但是他们都能看见他眼中的杀气。
赵或和沈凭相视一眼,随之命他先坐下来喝杯水,听着他们商讨有关接下来的行动。
但莫笑却摇头说:“殿下,大公子,只要能让吕庆保得到报应,哪怕你们让我赴死,我也愿意。”
赵或静静看着他半晌才道:“你不必去迷宫。”
“为什么?”莫笑猛然间跨出一步,眼睛瞧见他淡淡扫了自己一眼,又忙不迭地把脚收回来,“殿下,属下不懂为何从你们入鸦川关口开始,却从不带着属下,若是殿下觉得属下本事不足,大可给机会属下去磨砺,就算是死在鸦川关口,属下也心甘情愿。”
他不等赵或回答,情绪激动举起满是绷带的手臂,接着说道:“殿下可知那些匪徒诱骗我们之时,口口声声说那里才是我们的家,要我们带上那些铐链,说那些是我们回家的信物,可是最后却是永无天日的逃命!而如今这些绷带下的所有痕迹,全是拜迷宫所赐!殿下难道还不能理解吗?”
赵或将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反问他道:“想知道为什么?”
莫笑很坚定地点头说:“是!还请殿下告知。”
赵或把吞山啸解下放在茶桌上,冷声道:“这是命令。”
他慢慢转过脸朝他看去,眼底的冷漠如锋锐的刀剑剜骨,他一字一句续问道:“拒不服从,严惩不贷。这个道理,贺将军没有教会你吗?”
莫笑心头一震,立刻站在原地垂头不语,不再敢去直视赵或的双眼,把遇事的不满全然吞进肚子里。
他很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赵或,从鸦川关口初次交手起,赵或杀人不眨眼的狠戾一直在他面前挥之不去。
他入了迷宫被血腥洗礼之后,太追求能见到第二天的太阳,他的求生欲从未如此强烈,也明白要生存便少不了握刀杀人,他在迷宫里卧薪尝胆将自己磨至出鞘,却在遇到赵或时被打回原形。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不过如此。
如今他每日紧随骠骑兵其后刻苦训练,为的是有朝一日能回迷宫中报仇,把那些不知所踪的同伴带出来,但日复一日直到骠骑兵行动,他都没能再回一次鸦川关口。
如今被以军令的理由搪塞,他当然不甘心。
赵或缓缓朝他走去,压低声问:“心有不甘是吧。”
莫笑咬了咬牙,“是!”
“好。”赵或垂眸看他,“明日卯时,到训练场见我。”
莫笑一愣,却死活不肯抬头看他,只道:“遵命。”
赵或道:“回去歇息。”
“是!”
随着包厢门被人重重关上,让角落里的苏尝玉都不禁颤了下,之后他从暗处走了出来,若无其事地笑道:“他的野心太过于明显,不磨一磨只怕吃亏。”
现在的莫笑就像一把才抛光好的刀,连剑鞘都没打好就想着出剑,恨不得挥向所有为之所恨的人,企图杀得片甲不留换来一世英名。
殊不知不以力畏人,不以锋示人,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该以钝示人,当以锋策己。
赵或垂下的眼帘看不出其中的情绪,只听见他淡淡道:“藏锋慰忠骨,出鞘镇山河。”
翌日天光未亮,雪山之下的一处平地,正值冷风寂寂卧榻酣睡之时,却已然见有人在冰天雪地而立,覆雪的地面被脚印和剑身拖出杂乱无章的痕迹,这些痕迹就像是雪地中的伤口,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赵或一袭常服站在原地,眼神平静地看着前方,对面站着的莫笑单手握剑暗暗喘着粗气,寒风从他脸上刮来带走额角上滴落的汗水。
还未等那汗水落地结晶,一抹身影倏地从风中闪过,银剑穿透天地间的雪花,快速朝着赵或的方向刺去。
远处的雪地中,沈凭撑伞而立,见状心中一紧,连提着吞山啸的手都不禁用力握紧了些,为雪地交手的两人感到提心吊胆。
银剑迎面而来,赵或不慌不忙地举剑挡下,面对逼近眼前的一双充满肃杀的眼睛时,他只冷哼了声,随后见他手腕忽转,反手拨动莫笑的剑身,令其跟着自己的节奏出招,待莫笑双手张开直直往他腰间下手之时,赵或侧身弯腰后仰,一抹银色的光芒从他眼前逝过。
赵或利用银剑支在地面借力往后拨手,整个人朝前方滑出,脚尖被他推出厚厚的积雪,很快莫笑的下一招已从身后袭来,只见赵或脚尖一转,瞬间掉头,剑身峰回路转,以风驰电掣之速迎上对方的攻击。
莫笑未料偷袭失败,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不想就在这一瞬间的分神,赵或骤然发力朝他推来,逼得他拼命后退。
他不敌赵或的力气,数步之后脚跟生了慌乱,随着赵或挥开两人相抵的长剑时,一声尖锐的剑鸣几乎将耳膜刺穿。
在莫笑应接不暇之际,腹部遭受一掌击来,眨眼间他身体顿时失重朝后跃起,随着一阵滞空后狼狈滚落在地,全身上下沾满着积雪。
他连忙从地上起身蓄力反击,不料抬手之间,银剑直击喉颈,胜负分明。
赵或居高临下剑指他,压迫感如高山雪崩卷席至眼前,他那无动于衷的表情让人捉摸不透,一双深邃的眼眸如无底深渊,气场之大使人无法忽视。
这一刻,莫笑握剑的手彻底松开,在他的面前缓缓垂下头,轻声道:“属下知错了。”
闻言,赵或把剑从他面前移开,淡漠道:“你没错。”
莫笑猛地抬头,连忙从地上爬起来,顾不上拍掉身上的积雪,让其沾湿自己的衣袍,着急地追着赵或离开的背影说:“殿下,我真的知道错了,今后一定好好训练,绝不怀有二心。”
他被打服了,发自内心的佩服。
两人一路走到沈凭的面前,赵或听见时偏头朝他看去道:“那你可知本王为何不让你前去剿匪?”
莫笑被问得一脸茫然,随口答道:“殿下觉得我打不过他们。”
赵或一时间无语凝噎,深吸了口冷气后又吐掉,翻了翻眼帘索性不去看他,干脆把这个问题抛给沈凭替自己回答。
沈凭笑着把手里的吞山啸递给赵或,将他手中那把宛如玩具的银剑接回来。
随后转头看向莫笑,瞥了眼那裹着绷带的手耐心解释道:“因为殿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交给你去做。”
赵或眼神闪动了下,伸手把沈凭的伞柄接过,撑着对方和自己在雪地里站着,一言不发听着他们两人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