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金伟主动提出带着沈凭上山放风,两人听着耳边渐消的烟花鞭炮声,逐渐来到一处半山腰,脚下的小路可见新泥,一看便知道是新辟的道路。
拨开四周的杂草,直到三个小小的土堆出现在沈凭面前,他当即脚步停顿在原地,从诧异中缓缓转眼,看向鬓角生白的林金伟。
对方朝他笑了笑,来到那墓碑面前轻轻擦拭,平静地说道:“大家说这里是村里的风水宝地,能看得见鸦川口山脉的春夏秋冬,有时候天边万里无云,还能瞧见启州之外,我想让三个孩子能走出启州,去看大好山河。”
沈凭走到他的身边蹲下,新砌的墓碑一尘不染,碑前还能看到新鲜采摘的花朵。
他未料林金伟会把自己带来这里,更不知百姓们为三个无辜的孩子找了归宿,他转头看向四周发现无花可采,又抬手翻找了下衣服,忽地像找到了什么,眼底闪过一丝意外,随后把衣袖里的东西取出来。
那是孩子给他送的一包杏仁糖,这段时日一直被他带在身上也舍不得吃。
林金伟看着他把糖食均分在墓碑之前,此刻山中突然拂来一阵温暖的清风,恰好两人从墓碑前站起身,青丝拂过墓碑前方,像一场无声的告别,徒留花开花谢。
他们行走在山间,听着头顶大风吹过树木的沙沙声,新年的残阳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在他们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沈凭的眼前是启州地貌,此时他的心境看山是山,看水是水,所有脑海里积压的事情都被暂时屏蔽在风中,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膀很重。
一路上林金伟和他讲了许多故事,言语中能让人感觉到跨越数月换来安稳后的释然,沈凭真心为他感到幸福,也在一字一句中体会到什么是来之不易。
两人下了山,天边残阳渐消,他们在鸦川关口作了道别,但在沈凭欲转身离去之时,却见林金伟站在黄昏中若有所思看着自己。
他以为对方还有难言之隐未道,将问时,不料听见林金伟说:“大公子是从未受过苦难之人。”
沈凭当时听到后,率先联想到原主优渥的生活,有些难为情道:“也许正是如此,才让林叔觉得我不能感同身受。”
但是林金伟却摇摇头说:“草民的意思是,大公子的性子,不该生在这个充满苦难的时代里。”
沈凭当时怔愣了片刻,他看着林金伟良久,却始终没能从那双浑浊的眼睛中发现什么。
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他好像在这个时代里被人理解,可又如同错觉转瞬即逝,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过了就过了,什么都没留下。
后来他只是自嘲一笑,道:“命运总有作弄人之时,我既生在这个时代,便要做这个时代的人。”
他已经被和平时代淘汰过了,如今不想再被淘汰,起码现在的他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道浇漓,人心不古。
最终两人在山前离别,从此莫问前程事,各扫门前雪。
离开启州的马车即日启程,赵或等人婉拒了百姓的相送,赶在日出前离了城,朝着启州城的方向而去,接下来他们要去启州城和沈怀建汇合返京。
马车行驶在官道之上,骠骑兵前后护送,嘎吱作响缓缓驶过狭长地带,积雪融化后的泥泞道路被车轮溅起碎石和泥巴,马车一路畅行,只留下被通行后踩剩一塌糊涂的路面。
直至停下后,只见帷裳被人猛地掀开,苏尝玉从车上跳了下来,朝着面前恢宏华贵的府邸走去,嘴里不停念叨着“晦气死了”诸如此类的话语。
门前候着的管事早已接到主子回来的消息,此刻见到苏尝玉气冲冲跳下车时,还为他捏一把汗。
之后管事陆续派人把紧随其后的贺宽一并迎进府内,却不想贺宽只是站在门外的台阶下没有动作。
直到前方的苏尝玉疑惑地回头看了眼,脑海突然想起苏贺两家的恩恩怨怨,遂嗤笑了声,朝管事说道:“不必请进来了,为魏朝立下汗马功劳的贺家可瞧不上我这等卖国贼。”
贺宽仍旧一副面无表情的姿态站在暖阳之下,整个人傲然挺立气宇轩昂,带着一众披盔戴甲的骠骑兵立于大门前,一派看着像是随时抄家的架势。
管事听到苏尝玉都这么说了,便也不好盛情邀人进来,连忙带着一众家丁快步跟上他的脚步进了府内。
苏尝玉快步回到书房之中,翻箱倒柜好一阵子才找到一枚铜牌,随后揣在袖口中便转身离去,当他路过花园时,无意转头瞥了眼园子中的湖岸,只见一鹤发老者坐在石头上,手里捏着一根长杆正在垂钓。
他当即顿足站在原地,思索片刻后清了清嗓子,站在廊桥下朝着湖边的老者喊道:“方老。”
待对方转头看向廊桥上的人时,端倪苏尝玉片刻,忽地展颜笑了笑回道:“看来此行并非一帆风顺。”
苏尝玉被他一眼识破却见怪不怪,走近些栅栏上朝他道:“这次是我失策没有听你的话,遭人算计失了钱财,就当是破财挡灾了。”
只见老者依旧笑吟吟的模样,之后回头看向那迟迟不见动静的杆子。
钓鱼一事可谓相当吸引苏尝玉,虽然杆子不在他的手里,但瞧着别人垂钓也会多问两句,他扫了眼湖面偶尔出现的水泡,好奇朝着对方问道:“钓多久了?”
湖边的人回道:“三日有余。”
苏尝玉闻言笑着离开栅栏,朝着府门的方向去,边走边道:“这里头的学问可不比你的本事少。”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花园之中,湖边的人却仍旧噙着笑意悠哉享乐,看着湖鱼从那无饵的钩前游过,喃喃自语道了句:“曲高和寡,愿者上钩。”
走出府门的苏尝玉将铜牌取出,十分不爽地朝贺宽抛去,随后下逐客令道:“带着你的人和东西快滚。”
四周有不少百姓围观在府门前,不知情的人都朝着苏尝玉指指点点,好像苏家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但贺宽侧开身子给他让路,颇有风度说:“劳烦苏当家带路。”
苏尝玉皱眉,紧握着金算盘沉住气道:“你既能在苏氏的钱庄抓我,何须还要我跑这么一趟。”
贺宽却依旧不动声色维持着原状,眼看时间越拖越久,四周看热闹的百姓就越多,苏尝玉和他僵持不下片刻,气得只能朝马车走去。
在经过贺宽面前时为了泄气,还故意走近一些用肩膀撞他,结果把自己的肩膀撞得生疼,所以他更生气了。
贺宽轻笑了声,随着一声令下,众人又洋洋洒洒地去取钱了。
夜幕降落之后,整个启州城变得灯火通明,从前越州被外寇占领的年间,有不少外族的风俗便传进了启州一带,当地有个别的舞蹈融合了草原上的风格,跳出热情洋溢的气氛在,每当穿梭在大街小巷中,总有人被这些花样百出的场景所吸引。
这本该是驻停欣赏的时候,人潮之中却见有数抹身影快速穿梭其中,若在一侧酒楼上俯视街道,稍微仔细一些,便能看见被追逐之人遭到了两侧包抄。
沈凭带着沈怀建垂头走在人群里,当他抬起眼帘之时,透过喧沸的百姓看见前方紧盯的目光,当即作出反应,带着沈怀建从小巷中穿过,以此避开那些带着杀气的追杀者。
今夜他打算和沈怀建出来补一顿团圆饭,但在用膳之际,却察觉到四周有视线盯着他们不放。
等他们用膳过后,前脚刚出了酒楼,后脚那些坐在周围的人也跟随出来,他意识到有人冲着他们父子二人来,便连忙带着沈怀建往人多的地方挤进去,以此混淆视听寻机会逃跑。
但是此时的状况看起来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只怕这些人今夜不达目的不罢休。
躲进巷子的两人快速跑了起来,但巷子里同样鱼龙混杂,沈凭根本分不清四周的人是敌是友,加之沈怀建岁数大,持续消耗体力恐坚持不了多久。
正当他打算窜进小楼躲藏时,刚一出拐角,突然暗中有两双手朝他们伸来。
沈凭来不及惊呼,嘴巴便给一只大掌死死捂住,随后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落在耳边。
“别出声,这群人是来杀你们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阅读和支持。
世道浇漓,人心不古。——鲁迅
最近玩游戏多了,对甜文的执念很大...(背手)(走来走去)(随机抓到一个路人)(用力晃动衣领)
第43章 疯马
巷子中渐渐传来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沈凭抵在赵或的怀里,眼睛看向被莫笑护住的沈怀建,众人皆安然无恙, 各自屏着呼吸等着这阵脚步声消失。
约莫半炷香过去, 巷子里才渐渐恢复了原状, 直到莫笑探出头看了眼四周,转头回来朝着赵或点了点头。
之后赵或立刻松开捂着沈凭的手,下意识伸手拉住他的手腕, 拔腿一个劲地朝着出口的反方向跑,甚至还不忘回头提醒莫笑将沈怀建护好。
沈凭快步追随在他的身后, 视线落在被扣着的手腕处。
他知道自己的手腕免不了要肿一圈, 可此刻的他率先感觉到的不是疼痛, 而是心底涌上一阵难言的情愫。
说不清, 道不明,像冬日里的一阵热浪, 但又像夏日里的一阵凉风, 会恰到好处地给他带来想要的。
他的内心其实有一闪而过的念头,觉得自己好像有靠山。
但是这个念头放在比自己岁数小的人身上, 又显得有些荒谬, 特别在这种逃命的时刻, 他感觉会有这种念头出现,纯属太自以为是了。
一行人离开了市集的范围之后, 沈凭打算到驿站让沈怀建歇脚,回头再商讨对策。
但是这个想法很快就被赵或打断, 因为赵或直接带着他们往城外而去。
沈凭没有办法, 两人只能在途中把事情说清楚。
赵或见他总跟不上自己的脚步, 而自己又要时刻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只好放缓脚步和他并肩而行,“你们出门不久后,贺远行派人快马加鞭把书信递来,信中说吕庆保在牢中自缢了。”
“什么?”沈凭表示不可思议,因为他们在离开鸦川口之时,特意让吕庆保的亲友和他相见,只要他愿意改过自新,不过是在牢里吃几年苦头就能重见天日了,当时吕庆保听了劝,满怀希望等着出牢。
赵或道:“贺远行毕竟为官多年,觉得吕庆保之死蹊跷,便亲自操刀仵作,才查出他是被人毒死的,而为他送菜的吕家人,在那过后一夜之间全部自缢而亡。”
沈凭闻言连脚步都不由放缓了下来,眼看快到城门,赵或便也跟着他把脚步放慢。
事出突然,众人都没能及时消化,直到片刻后有一辆马车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沈凭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又被人拽了起来,朝着马车的方向推去。
只是这一次他反手快速把赵或扣住,神色肃然道:“不行,今夜必须兵分两路。”
赵或扯他的动作顿了下,回头看了眼气喘吁吁的沈怀建时,心中明白今夜此行的风险颇大。
在他沉默须臾后,颔首表示同意沈凭的提议。
之后莫笑带着沈怀建先行,并且告知李冠会在何处等着他们,最后众人简单作了告别便兵分两路离开。
其实今夜只要他们没有回驿站,那边埋伏的杀手就很快发现了不妥,分头行动的作用,不过是为莫笑和沈怀建的离开争取时间罢了。
沈凭在路上拦下两位百姓,给了些银子把他们身上的衣袍换走,之后和赵或争分夺秒离开了启州城。
骑马是一件吃苦的事情,至少对于沈凭而言是这样的。
他有过和赵或一同骑行的经历,当初认为鸦川口那一次已经是粗暴,不想和今夜相比较,从前绝对能称得上是温柔了。
这一次,他算是彻彻底底感受到全身上下散架,也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年纪大了,所以提前跨入缺钙的阶段,慢慢地经不起被颠簸。
赶路的途中,他不止一次在想,恐怕不用见到杀手,他就会提前死在马背上了。
然而世事无常,当他有了这个念头不久之后,杀手果真追了上来。他们两人走的是正常回京的官道,遭到埋伏也算是意料之中。
荒郊野岭外,两人因遭了杀手的围剿被迫下了马背,沈凭整个人几乎是从马背上跌下来的,如果没有赵或搭了一把手,只怕他摔下来那一刻直接原地去世。
待沈凭缓过神后,也意外发现了另一件事。
这些在启州城对他和沈怀建追杀的人,此时见到赵或时却没有立刻动手。
当他还在怀疑之际,听见杀手朝着赵或说道:“还请燕王殿下莫要插手此事。”
此话一出,沈凭不仅笃定这群杀手不会对赵或动手之外,还推断出他们和魏都的人少不了干系,毕竟启州一事,他掀翻了两派的官员,还端了他们的钱仓,触及利益,不亚于行军打仗被迫断粮一般招人记恨。
赵或手握吞山啸,皎洁的月色将他的面容照得十分冷峻,他没有因为杀手的话选择袖手旁观,而是开门见山问起沈凭也好奇的事情。
“何人指使?”
其实这个问题不过是废话,杀手未必会回答,今夜看这架势,沈凭和杀手两者之间,要么你死要么我活。
但众人万万没想到,赵或的下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他朝杀手们接着道:“你们若说了,这沈凭,今夜让你们杀了又何妨。”
沈凭险些当场吐血,他心中骂赵或王八蛋的同时,还不断反省自己为什么要兵分两路。
干脆一起死了算了。
杀手也未料赵或会如此爽快,见杀手们相觑一眼,为首发话之人手执长剑上前行礼,道:“还请殿下把人交给我们以后,尔等必将答案相告。”
话落,他们之间却陷入了一阵良久的沉默,唯有四周树梢刮动时沙沙作响的声音。
在杀手等待回答之时,忽地听见赵或身后的人传来一声轻笑,待杀手正眼再看向赵或的那一刻,只剩一具无头尸体直直向后倒去。
赵或回头朝沈凭咧嘴一笑,“别怕,成功了睡一起,失败了躺一起。”
沈凭:“......”
非要生同衾,死同穴是吧。
人头落地,周围的杀手瞬间严阵以待,众人看着赵或时,各自脸上都流露出惊恐之色,因为无人知晓在这眨眼间,吞山啸到底是如何出的刀,又是怎样在快如闪电的速度下,把那几步之遥外的人斩于刀下。
赵或收回脚缓缓转身,月色照清他脸颊上的一丝鲜血,巨剑被染了红,衬得他犹如夜间张了獠牙的猛兽。
沈凭站在他的身侧,嘴角仍旧噙着浅笑,在这血腥的场面前渐渐变得从容不迫。自从在迷宫见了满山令人作呕的尸首后,眼下再看见血淋淋的尸体时,他早已没了初见那般感到的恐惧。
倒是他脸上挂着的笑,让人感觉远比尸体更加惊悚,那双生得漂亮的丹凤眼此刻正轻敛着,含笑看人之时瞧着都觉得风情,他又生了一张风流的脸,平日若好生端详多少觉得勾人,可此时此刻,只有莫名的诡异。
沈凭望着那些伺机而动的杀手道:“原来是世家想杀我啊。”
话落,只见几位杀手快速相视,这一举动便让两人确定了心中的想法。
群龙不可一日无首,何况在这生死关头,杀手丢了领头便如同一盘散沙。
只听见有杀手站出来剑指赵或道:“殿下可想过此举的后果?”
赵或其实并不想和他们废话多说,但刚才既将事情挑明,他也想知道谁是幕后指使,“本王奉命护送沈氏父子回京,若出了差池,诸位可曾想过本王会被陛下怪罪。”
谁知杀手脱口而出道:“自有皇后娘娘护着你!”
闻言,沈凭眉梢微挑,似笑非笑朝皱眉的赵或看去。
这下真相大白了,原来是后宫那位要沈家死。
既已知晓,赵或便不再多说,眼眸一沉,掌心一收,吞山啸起。
四周的杀手虽人多势众,但是面对赵或仍旧差距悬殊,沈凭很识趣地躲在攀越的身边,也为淡定吃草的攀越感到讶异,总归还是影视里演的不错,只要没有惊马,马都是置身事外的。
沈凭在鸦川口见识过赵或的本事,眼下看着他轻松对付这些杀手时,自己纯属当成动作片的打戏来看。
吞山啸的锋利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震撼,只要触碰到那剑身必然见血,且赵或的那几招,完全是冲着杀手的要害而去,显然今夜他是不打算留活口了。
然而总有意外发生,杀手带来的马被误伤受惊,马蹄突然在乱战中急踏,那鼻中打了一声响啼,随着鼻息喷出一口浊气,嘶鸣声响在这场乱战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