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书点头,这肯定不会忘记。
那场招工要的人很多,修建速度够快,不到半个月一个硕大的庄子便拔地而起了,想忘记都难。最终完工的建筑群占地宽广,囊括居所、食堂、学社以及一些奇怪的大型设备。
盖的时候他不知道修建的是什么,但是最后挂牌的时候,牌匾上五个烫金的大字是‘玻璃制造局’。王书是不识字的,但他去结算工钱的时候恰巧撞上了挂牌匾的人,边上有识字的人念出了这名字,他便牢牢地将这几个字记在了心底。
“嘿嘿,你小子脑瓜子一向灵光,那你猜猜我这听到了些什么消息?”
“之前的报纸上,也有提过一嘴哩。”
王书眼前一亮:“您是说,那玻璃教学的事情?有消息了?”
王书家没人识字,买不起也不会买一份报纸来做消遣。但是一来总有不少人乐意读报纸,走到哪里都能蹭着听一些,二来一些酒肆茶楼里,说书人声音响亮,他哪怕一文钱不花,也能脸皮厚些的蹭一耳朵。
何况玻璃问世的轰轰烈烈,后面相关的小道消息就没停过,朝廷更是没出面驳过。
小民自然有自己的生存智慧,人们敏感的从这样的态度里嗅到自己想知道的东西。
谭永笑而不语。
王书更兴奋了,一把拉起谭永向前走去。
“走走走,谭叔,我觉得今天咱们定能行大运!”
王书早就在小阿兴那里听过‘玻璃教学’的消息,现在那什么制造局也完工了,接下来该轮到招人了吧?
既然有消息了,那总会被他蹲到。
得快点,不然万一真的有,却错过了读报人怎么办?
想到这里,王书脚步越发急切。
谭永无奈:“哎哎哎,你小子,慢点慢点,我这一把老骨头,哪经得住你这般拉扯。”
“臭小子!”
两人拉拉扯扯来到工部公告栏不远处,接着习惯找到树荫蹲了下来。
工部所在的这条街前后左右全是官老爷们的办公地点,以前是没有什么百姓敢在这边逗留的;但是新朝伊始,便习惯将告示栏几分,通常坊市口一份,城门处一份,以及出告示的部门前一份;所以会有百姓愿意来这里看。
王书胆子大,加之之前就在这边排过队领过工。一来二去,对这一代熟悉了些。他知道这边不仅不会赶人,对有百姓愿意围过来还挺高兴。
他不知道官老爷们为什么高兴,但是官老爷不驱逐他们,他也高兴。
王书脑袋里漫无边际,倒是没忽略耳边的声响。
“快看快看,有人出来了!”
“哎,这是不是有新告示!”
人群呼啦一下围了过去,殷切的望着,靠的也不算近,留足了空间。
有新告示了!
告示贴上墙了!
一个穿着绿色官袍的人站出来了。
王书眼前一亮,这是读报人!
谭永看着眼前的场景,很是诧异的看了一眼王书:“你小子这嘴,开过光了呀。说来就来,拜的哪路神仙,回头我也去上两注香去。”
王书傻笑:“嘿嘿,快开始了,注意听。”
两人一齐将目光转向边上那绿官袍。
现在的官府通告有个特色,就是会配备一个读公告之人,每隔一段时间站在边上将通告复述一遍。识字的人自是自己将公告上的消息记下,那些不识字的,就依赖这会读的人了。不过通常也只会在前两天复述而已,剩下的仍旧要靠百姓们口口相传。
以前人们都统一尊称声官爷,现在倒是大多叫‘读报人’了,毕竟皇帝都办个报纸把新鲜事‘报给天下知’了,那这出来读报告之人,自然是‘读报人’了,既新鲜又好理解。新事物对生活的冲击,在这细小的地方展现得淋漓尽致。
“静——”
“太和二年五月十二日告示:即日起,玻璃制造局正式开放。朝廷将于今日起,开放玻璃制作的免费教学,地址京城东郊玻璃制造局。注意事项如下:一,有过刑事案件者不予录用;二,确认入学后无故退学者再不予录用;三,无端挑起争端者劝退,打入……四,歧视教学夫子者不收……此为长期政策,具体细则可自行前往玻璃制作局处做详解。”
条例很多,多是大白话简短易懂。总结下来就一项:认真学,不要闹事。
看到这么多的细则,不少人反而高兴,越细说明这事情越真,有白底黑字的条例可依,可比一头雾水语焉不详好太多了,不少人心思活络起来。
王书站在前排认真听认真记,每一条都和自己对比,没有听到自己哪里不合格,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松了松身体,驱散了心头的紧张。
原来小阿兴的消息是真的,原来朝廷真的有在为他们这些普通百姓考虑。
另外,这告示上的地址出来,还真是之前自己跑前跑后的工地!
确认的瞬间,一股自豪感油然而生。
这可是他参盖的!
王书晕晕乎乎的回去了,到家第一时间关上了院门和自己房间的门,偷摸点了灯数这些天自己攒下的钱。
数着数着,他就不知道自己数到哪里了,满脑袋都是那么好的地方,自己真的能进去学手艺吗?自己配吗?
六月,盛京京郊,玻璃制造局内。
一群人正快而有序的移动着,他们身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衣服,却依然满身大汗,好在身后就是水车送来的源源不断的风,降温了手上的玻璃坨坨,也降温了他们被烘烤得火热的躯体。
尽管这样,他们的视线仍旧没从最中间挪开。
被众人围在最里面的人正是金斗。
金斗与之前相比变化很大,脸上婴儿肥褪去,从嫩生的少年长成了青年。而常年在火炉边上打转,营养跟上、运动更是超标,造就了他蜜色发红的肌肤和精瘦有力的躯干。
至少许多人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并不相信这居然是个宦臣,没根儿的。
没根的人不应该娘们唧唧不阴不阳的吗,这孔武有力的身材、干脆利落的身手,将他们的小心思衬成了笑话。
“看仔细了。在这个时候,玻璃还软和,将它放置在这平板上,然后就像这样——”金斗嘴里说着话,手里也没拉下,动作漂亮十分稳准,他将玻璃坨坨放在钢铁制的平面上,然后拿起边上一根铁质的‘擀面杖’,快而匀速的将玻璃擀开了来。
直到手里的这块玻璃变得极大极薄,金斗这才拿起另一根印花的擀面杖,稳稳的滚过了那摊平的玻璃表面,在上面留下了漂亮规整的印花,最后拿起一把钢制的小刀,哗啦一划,笔直的给那大块的玻璃修了边角。
“嘶——”
“如此完美!”
“原来这东西是这么用的。”
人群窃窃私语起来,看着那些奇怪的钢铁物件,眼神火热。
这正是透光极佳的平面玻璃,还是大块的。
不少人看着这么大块的玻璃简单成型,眼珠子里都藏着一把火。
这活看着太简单了,极易让人产生我上我也行的错觉和野心。
金斗笑了笑,没出声,后面的实际操作自然会让人认清现实。
玻璃在晾凉,学员们各种散去准备材料了,金斗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走到边上狠狠灌了几大口水。
这群眼神晶亮的学徒,让他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用‘擀面棒’擀出平面玻璃时的情形。
那时他自己跌跌撞撞的摸索,刚从‘玻璃液’过渡到‘玻璃坨坨’,陛下如神兵天降,让麦冬总管一字一句的教自己背下了一本‘操作手册’,他一字不差的背完,都是大白话,他跟着操作,出了不错的成果后才开始跟着学习别的东西。
那段时间忙得昏天暗地,自己连走在路上的几秒都计划着用来打盹还是背书。
现在,他已经能熟悉的选择是用织染的火碱,还是草木灰,玻璃的延展性越来越好,样式独特的玻璃器具也越来越多。最重要的是,原料越来越便宜。自己手里攒了不少精美的钢铁模具,但他现在最厉害的是靠一双手,不断淬火、不断雕琢,一点一点用火焰和铁剪塑造出独一无二的珍品。
目前他更是在尝试陛下说的‘光学镜片’,只是对度数还无法准确把握,进程缓慢。
明明只不到两年的时间,他的人生却翻天覆地,宛若新生。
金斗很忙,玻璃工艺的下放,从确认开始就在报纸上做了大肆宣传。这是第一期,虽说招生面向全国,但其实第一期的学员几乎都来自京畿之地,除却自主报名的民间工匠外,还有朝廷安排的官窑、内廷的手艺人。
人员一旦混杂,人心自是没那么整齐,虽说没什么勾心斗角的地方,但是小口角小摩擦总是有的。
他是明面上的最高领导人和最高讲师,却是个宦臣。自是有人嘴上渴望着学到东西,心里有暗戳戳的看不起。林林总总,各色的人都有。
他没做什么,既然都是手艺人,那手下见真章好了。
除了最开始的启蒙班不需要他上以外,从初级到最高级,都有他的课。毕竟这里刚起步,他不可能只坐在最高的班级里等着人慢慢上来。
一杯水喝完,金斗脑袋里各种念头也就压了下去,再次投入新一轮的教学中去。
另一边,王书在自己配置一些材料,内心火热。
他现在才知道这个‘高级班’的好处究竟有多大。
这里的教学班分三种,启蒙班,中级班和高级班。高级班不盲目招生,必须从中级班‘考’上,才有资格出钱在这进一步学习。
启蒙班只教半个月时间,开的课程偏理论,基础材料、手法认知的都在这里,时间一到便可自请离去;中级班则一个月,能靠之前的知识上手基础的烧制手法,时间一到要么往高级班考,要么花钱继续留下来;高级班则能在这学习一整年!同样是一年之期满了后,要么离去要么再度续费继续学。
只要进了高级班,食堂会提供低价餐食,住宿也只收了个象征性的费用。材料有固定配比可以申请,每日不超过一定量任意用,即使超过了,按照一定价格补上就行。而这个定量,足够他们新手一天练几个来回了。
但最震撼他的,是这毫无保留的教学。
给他们教课的据说就是发现这玻璃的第一人,金斗公公。而他作为主讲人,每一步都讲得透彻细致,没有语焉不详,没有拿乔,没有装腔作势。
整个课堂运转极为高效迅速,台上的人那架势,恨不得将所有知识一股脑的全塞进他们嘴里灌下去。
王书之前没做过什么灵巧的活,但他是知道一些手艺人学徒的日常的。拜师束脩就不说的,伺候三年打杂三年才肯带入门的师傅,才是大多数。
哪里会将那些东西搬开了揉碎了讲,生怕学徒听不懂似的。
感喟只一瞬间,接着他就拿着自己选好的料子去煅烧了,金师傅讲得那么详细,他也不能来了几天了,连烧个玻璃都做不到!
时间慢慢过去,金斗一轮看完,正好到了王书面前。
他有些诧异,这小伙怎么一脸沮丧样子?
定睛细看,原来是擀玻璃失败了。
王书面前是一块薄厚不均、坑坑洼洼的玻璃板。最薄的地方已经裂开了,断口处犹如蝉翼,而最厚的地方像面疙瘩,高低起伏个没完,一块一块的聚集着。
……很有创造性,看得出劲道不均匀。
金斗原本想过去,不过刚走两步就停了下来。对方紧皱眉头,一副思考的模样,手下却不慢,将自己这失败的玻璃板拿去准备回炉了。
一瞬间他幻视了以往的自己。
也许这是个天生的玻璃匠?
金斗笑了笑,继续往自己的位置走了过去。
他很清楚,玻璃的发扬光大,落在史书上必然是浓墨重彩的一笔。
人生一遭,谁不想留下点什么呢?
不管是作为宦臣,还是只作为一个卑贱的工匠,他都希望能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一点微末的痕迹。现在,同行者正在壮大。
时间对谁都是公平的,人的一生苦短;但人的一生也可以很厚,能做到横跨时间,供人铭记。
那带着他名讳的玻璃呢?
他想,也定能一直流传下去!
第48章
太和二年七月初八。早秋,阳光撒下金子一样的光泽,无声化了那房顶上的一丁点露水。皇城一角,麦冬兢兢业业值着今天的班。
七月流火,他将一层稍厚的外裳备进车厢里,又仔细环顾了一遭,这才满意地回了大殿门口等帝王。
很快,帝王穿着一身冰蓝色丝绸圆领袍出现,走动间隐隐能看见最外层那银色镂空的竹叶花纹,头上的白玉簪在晨光里泛着油润的光泽,都是华贵又罕见的好东西。
但所有外物在眼前人身上都沦为了陪衬,即使这些东西都是上好的东西了,还是会让人担忧是否配得上眼前的人。
麦冬心脏怦怦跳,不敢多看,但还是忍不住在心里感叹。
他家陛下,真是生的太过好了。
仙姿佚貌,尊贵天成。
咳,不该想,不要犯下大不敬之罪。
安临琛看到了自家近侍的小心思,颇为习惯,只瞥了一眼就将目光收回来,晃悠悠地上了马车。
反正麦冬向来内心戏十足。
今天是安临琛白龙鱼服,去参观玻璃工坊的日子。
玻璃制造局落成后,安临琛一直没去看过。直到如今已经流畅运行一段时间了,他才准备去‘莅临检查’。
步辇快而无声,很快到了宫门口。
安临琛刚落脚,工部茂林高和户部陈达两人便一齐上前见礼;安临琛摆摆手,率先上了最前面的马车,后面两人这才各上各的马车,一同朝着京郊驶去。
约莫有一个半时辰的车程,他们抵达了目的地,正是坐落在京城东郊的玻璃制造局。
马车停下,安临琛脸色不变,暗暗抻了抻快要散架的腰,这才下马车。
总有一天,他要把汽车给倒腾出来,不过现在该将水泥提上日程了。
到了地方,安临琛打量了一下周遭的环境,远比他想象中更大、更震撼。
之前在他想来,能‘颇具规模’便已经很不错,但站在门口看去,光是远处那些用来水力降温的水车们就体型庞大、排列成片,更别说建筑本体了,颇具规模几个字远远不足形容。
这工坊规制浩大,是个庞然大物了。
安临琛很满意。
皇帝就是这点好,得到的结果通常都比预期的更好。
里面正在上课,站在门口迎接的是常迎和几个护卫。看到贵人下了马车,几人匆忙上前,恭敬行礼。
茂林高上前拦住,道:“今日我只带贵人来瞧瞧,你们自忙自的,不要耽误正事,若有事自会吩咐的,去忙吧。”、
如今这新鲜的玻璃局是个热闹地儿,他脑子坏了才会在门口耽搁。
作为工部尚书,茂林高常年和各种工匠打交道,早已有自己的一套方法。
常迎也是个机灵的,这位大人看着威严却也面善,他不认得脸却认得官袍,立马应了一声,让迎接的人都下去了。
工坊里的课程时间是错开来的,有正专注忙碌的人,当然也有处在休息时间的人。
安临琛一行人看着就非富即贵,多数人都非常自觉,不去窥视具体来人,但也有三三两两忍不住偷摸打量几眼的。毕竟官袍多数人都认识,但现在官袍老爷们毕恭毕敬对待的那人,却是个不穿官袍的。
在常迎的带领下,安临琛不紧不慢的进了工坊。
一路过去,耳边飘来了不少碎语,还挺有意思,安临琛分了一份心思去捕捉了些。
比如这里虽大名叫做‘玻璃制造局’,但人们更习惯叫它工坊,一路上他听到最多的词就是‘这个工坊’、‘玻璃工坊’。
还有一些声音在讨论课程,有人憧憬高级班里的学问,也有些在酸非得花钱学,有人在聊些不着边际的柴米油盐,也有人虽然进来跟着宦臣学手艺了,却自觉呕的慌,三句里要有两句用来表决心,洗刷清白。
这些声音都不大,安临琛能知道得真切,更多是因为他能直观的‘看’到声音。他也没准备管,听了一耳朵闲话以后,工坊外壳大体也逛完了。
工坊占地广阔,地方和设备在几人眼前一一划过:学舍、食堂、水车、宿舍、原材料挑拣处、各色熔炉、模型制作间……
安临琛略略满意。
他最初设想的是将基础手法拆解开来,让人们有的选择。
人本就各有擅长处,让愿意学习某个方向的人去专精这个方向,上手更快不说,等这批人学完,还能顺势推广流水作业。
但单人或多人合作,完整完成一个玻璃制品的方法,肯定也是要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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