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桃(连翘)

小孩趴在他怀里，黑亮的瞳孔印照着床头小夜灯的光芒。
韩烬泛着水光的眸子大睁着，不像平时一样贴着陈郁青蹭来蹭去，被陈郁青一闹就咯咯乱笑。
很明显的情绪低落。
陈郁青逗了逗小孩，挠了挠他的痒痒肉。
但显然小孩兴致不高，眼睛还是一眨不眨盯着某处。
“烬烬，你在看什么？今天不困吗？”
陈郁青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注意到了桌角上残破的布袋木偶。
他的神色微微收敛，愧疚地垂下了眼眸。
“对不起烬烬，我知道你还是很想要那个木偶，我一定会想办法补偿你。”
他握了握小孩的手指。
小孩翻了个身，和陈郁青对视，软绵绵的身体也挨着陈郁青。“算了哥哥，郁青哥哥已经很好了，不要再麻烦哥哥了。”
“小羽送我木偶，我给小羽叠了一百只彩色的小船。”
“他们都说，有了这一百只小船，我们的友谊就会长长久久，小雨应该不会怪我。”
小孩又乖又懂事，舍不得自己的木偶，也舍不得和小羽的友情。
但是郁青哥哥为了他和别人打架，已经付出了这么多，还受伤了，所以就不能再麻烦他了。
陈郁青有些愕然。
他不敢告诉韩烬，其实木偶原来损坏的没有这么严重。
之所以最后变成这个样子，是因为他和那个高年级男生打架，两个人又拽又抢，最后还抱摔在地上给压的。
布袋木偶的衣服被扯烂了，樟木雕刻的偶头被磨去了一半五官，内里的松紧线也被扯断，甚至连底基的支架都被折劈了。
坏的不能再坏，一时半会儿肯定修不好。
而且雕刻和衣服的针线都非常细致，能看出手工雕刻的痕迹。
这是小羽在她妈妈的协助下亲手做的，意义非凡，不是一两句话就能够抵得上，也不能用金钱来衡量。
陈郁青给出承诺，声音轻轻的，自己都没有什么底气。
“算了烬烬，我一定想办法，早晚会给你补上。”

等到从老师办公室出来，走到了韩烬教室门口。
小孩跑出来喊“陈叔叔”“李叔叔”，黑亮的眼睛盯着人瞧，像是有些紧张。
“叔叔，老师是不是说郁青哥哥啦？”
他一脸担心的模样，挣扎很久，补上一句：“对不起叔叔，不怪哥哥，是我的原因才让哥哥打架的。你们不要骂郁青哥哥，骂我好了。”
他等着挨骂，但是李汀兰只是捏了捏他脸颊，带着几分哄孩子的耐心：“小烬这么乖，谁舍得骂你？”
“那郁青哥哥，会，会挨骂吗？”
“不会，他已经知道错误了，而且保护小烬是应该的。我们就是刚好过来，顺带来看看你。”
小孩眨眨眼，松了一口气。
他的性格就是乖巧又听话，从小就会为别人着想，生怕他的郁青哥哥为了他挨骂。
陈郁青慢慢的也会为韩烬着想，知道这小孩一不好好看着，立马就要有其他朋友，立马就又要有第二个第三个苏初羽。
所以他每天放学都要飞奔向韩烬的教室。
第一时间接韩烬放学，丝毫不在学校逗留，不给别人和韩烬玩的机会。
甚至上课外的辅导课还要带着韩烬。
他在跟老师学习钢琴，就让韩烬坐在一旁。
请了家教辅导功课的时候，陈郁青就把萨摩耶放出来，让它陪小孩一起玩。
韩烬不懂为什么要每天跟着陈郁青，但是郁青哥哥安排了，他就跟着做了。
只是看哥哥练琴很无聊，每天都要等很久。
陈郁青在钢琴声里遨游。
虽然学琴很累很麻烦，但是过一会看看身旁等他下课的小孩，就有了干劲儿，想着赶紧把琴练好，那样就能早点结束，早点去陪小孩。
韩烬总是百无聊赖，在一旁等待久了就趴到窗边看风景。
从这里能看到隔壁自家的院子。
院子中间有一颗桃树，长势越来越茂密，今年肯定又要结满吃不完的桃子。
每年叔叔都会让他送很多桃子给陈叔叔李叔叔。
陈家这几年夏天都没有买过桃子，全部靠韩烬给他们送。
冰箱里放都放不下，甚至都要放坏。
陈郁青从小就不爱吃桃子，也不喜欢桃子的甜味。
但是看在小孩辛辛苦苦采摘的份上，愿意卖他个面子，每次都装作很惊喜的样子收下，基本没有吃过几口。
韩烬很喜欢吃桃子。
事实上他一点都不挑食，还有一点贪吃。
下午等待陈郁青练琴，练到一半就眼巴巴瞅着陈郁青，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怎么了烬烬，饿了吗？”
陈郁青停止翻看乐谱的手，被这声吸引抬起了头。
面前的小孩捏了捏手指，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脸颊因为含羞粉了一大片。“没有啦哥哥，它就是，就是叫了一声。”
他摸了摸小肚子，不好意思打扰陈郁青。
刚刚琴声大，肚子叫的时候听不到。
现在陈郁青停下来看乐谱，周围变得安静以后，自己肚子咕咕叫的声音就能够被听到了。
“好了，我先带你去吃个东西，一会乖乖看我练习，结束了再带你吃其他好吃的。”
陈郁青从凳子上起身，伸手来拉韩烬。
小孩乖乖拉着他。
陈郁青到楼下的外面买了一碗馄饨，小孩吃不完，所以他就让他先吃，剩下的自己再吃。
“你有没有想听的曲子？我弹给你。”
陈郁青渐入佳境。
但是小孩子哪里有艺术细胞，对音乐一窍不通，不管是看人弹琴还是听琴都觉得无聊。
韩烬摇摇头，一脸的懵懂。“没有呀哥哥。”
“一首想听的都没有吗？”陈郁青又问。
小孩还是摇头。
“那好吧，将来有机会，你有特别想听的，我也学的非常好的时候，就弹给你。”
陈郁青有些失望。
毕竟，哪个做哥哥的不想表现一下自己，不想展示一下自己的优秀？
偏偏小孩懵懂无知，什么也不稀罕，所以也就没有给他展示自己的机会。
两个人一同度过春秋冬夏，陈郁青已经习惯了韩烬的陪伴，没办法想象韩烬不在身边的生活。
他白天上课，下午还有各种补习和辅导课，周六周日也有各种事情要忙。
小孩在的时候就专心致志和小孩玩。
小孩不在，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躲在房间里，偷偷拿着刻刀学雕刻，拿着针线学缝纫。
他知道小孩一直都还舍不得布袋木偶，还是舍不得苏初羽。
小孩总是时不时看着那个布袋木偶发呆。
所以陈郁青想给他复刻一个一模一样的布袋木偶，作为赔偿小孩的礼物。
等到烬烬生日来临，自己再给他雕刻一个小狗木雕，到时候送给他，这不比苏初羽送的东西还要多？不比苏初羽送的还要珍贵吗？
陈郁青为了雕刻可算是煞费苦心，手都被刻刀戳烂好几回，樟木都快被自己的鲜血浸透。
有时雕刻大半天，好不容易快要结束了，又因为某个失误一切毁坏，需要推翻重来。
陈郁青怕麻烦，也很没有耐心。
要不是为了烬烬，不是亲手做出来的东西很有意义，陈郁青绝对不愿意费这么大功夫。
天气越来越热，空气里的春光乍泄，很快就到了蝉鸣嗡叫的时候，夏天要来临了。
陈郁青出生在立夏之前。
韩烬生在冬天。
陈郁青的生日要比韩烬早。
韩烬不知道该送什么好，这几年两个人能送的都送了。
韩烬十岁的小脑袋瓜实在想不出什么东西，就去问他叔叔。
蒋冶正躺在桃树下的摇椅上乘凉。
这六年来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好，精神气也变得很差。
听到韩烬问他，才从摇椅上坐起了身子，打起精神问韩烬：“烬烬想送什么呢？”
面前的小孩若有所思：“我也不知道叔叔，能送的我好像都送过郁青哥哥了。”
“那你不如问问哥哥。”
“可是哥哥好忙，他都没有空理我，他总是在上各种辅导课，要么就是在练琴。”
清风拂过身侧，头顶的桃树落了不少桃花，有几簇直接飘到了发旋上。
韩烬想起什么，一脸天真问蒋冶：“叔叔，为什么郁青哥哥需要上辅导课，我就不需要上辅导课呢？”
韩烬伸手示意他到跟前，将小孩头顶的几朵桃花拿下，才又温柔的告诉他：“叔叔不想你太累，不想你有太多烦恼。”
“郁青哥哥会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人。陈叔叔和李叔叔会严格要求他，培养他成为某个方向的人才。”
“但是叔叔想，你不一定需要很优秀很拔尖，不需要太漂亮太显眼，只要健健康康长大，过上平凡且幸福的生活，这就足够了。”
男人对他的要求不高，韩烬似懂非懂。
可是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无条件信任叔叔。
叔叔不会害他，叔叔一定是为他好的。
所有人陪着韩烬和陈郁青长大，韩烬陪着小萨摩耶长大。
糖果已经快把韩烬当成自己的主人。
每次见韩烬都比见陈郁青亲切，激动的往韩烬身上拱，伸出舌头舔小孩的手心和脸颊。
晚上韩烬回家，糖果就依依不舍，扯着狗链都要跟韩烬走。
陈郁青说小萨摩耶是叛徒，喜欢韩烬都不喜欢他。
陈郁青生日的前一天，韩烬还在陪着陈郁青练琴。
他坐在地板上，小萨摩耶趴在身边，毛茸茸的脑袋放在韩烬的腿上，粉色的舌头也吐在外面。
韩烬伸手给怀里的小狗顺毛。
房门突然被从外面推开。
陈岸芷和李汀兰走进来，第一眼看的不是陈郁青，而是韩烬。
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语气也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小烬，和我们去一趟医院吧。你叔叔出了点问题......很可能，你得去见他最后一面......”

“叔叔他，他怎么啦？为什么要见最后一面？叔叔是不是不要我了？”
韩烬停下了动作，将小萨摩耶抱到一边，拍拍身从地上站起来。
他无辜的眼睛大睁着，还不足以理解那句“最后一面”的意义，甚至听到大人的那句话，神色都还有些懵懂。
陈岸芷和李汀兰过来拉他，陈郁青也一脸茫然跟上。
四个人一起来到医院。
周围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仪器滴答滴答的声音传入耳朵。
李汀兰拉着韩烬。
等到了医院的病房门口，李汀兰才半弯下腰，看着小孩润泽的眼睛：“小烬，你需要做好准备。”
韩烬点点头，不明白究竟要准备什么。
但是李叔叔说了，他就跟着做了。
医生走在最前面，率先推门进入病房，李汀兰拉着韩烬跟在医生后面进入。
虽然早就有过心理准备，可当床上的景象映入眼睑时，两个大人还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韩烬看到病床上的场景，瞳孔瞬间放大。
潜意识告诉他不是真的，这不是叔叔，叔叔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可即便自己的意识告诉他不是真的，这不是平时所理解的样子。韩烬还是不受控制哭出声来，眼泪盈满了眼眶。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
印象中的叔叔一直高大强壮，一直慈祥和蔼，对他最好最温柔，永远是最厉害的依靠。
韩烬从来没有想过，那样高大的叔叔，如今就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脸颊透漏着病态和羸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气。
叔叔的嘴巴也是青紫色，鼻子上带了一个透明的呼吸面罩。
韩烬虽然不明白叔叔生了什么病，可是他知道爸爸离开之前也是这幅模样。
爸爸也曾这样躺在病床上，也曾嘴巴青紫，带着呼吸面罩，身上插满管子。
那时的他看到爸爸这个样子，有些害怕地趴在爸爸床边。
爸爸摸了摸他的脑袋，告诉他不要担心，很快就会好起来。
可是自己相信了，爸爸却当了大坏蛋。
不仅骗了他，而且才过了没多久，就把自己一个人孤零零扔到了这个世界上。
现在叔叔也变成这个样子，是不是也要离开？
“叔叔，你，你怎么啦？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你是不是也要离开我，是不是烬烬不乖，你不想要我了？”
韩烬哭着扑到床边，伸出小手去拉男人的手指。
病床上的人听到动静，慢慢睁开眼，艰难的握了握手指，将小孩的手掌攥到了手心里。
韩烬在哭，止不住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每一滴都用力砸在男人的手背上。
蒋冶嚅了嚅嘴巴，呼吸面罩敷上一层白色的雾气。
他像是竭尽了全力，嗓子微微滚动，用虚弱无力的声音慢慢开口：“烬烬不哭，你一直都很乖，叔叔不会不要你。”
小孩站在他床边哭，想要趴在他怀里。
就像平时一样，眼睛稍微一红，泪珠还没来得及掉下来，蒋冶就会将他抱进怀里安慰。
但是现在却被仪器和各种管子阻挡着，韩烬只能小心翼翼拉着蒋冶的手指，连靠近都不能靠近。
“叔叔，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你不要把烬烬丢下，叔叔还没有看我长大......”
“烬烬不要哭鼻子，哭鼻子......就没人喜欢了......”
蒋冶慢慢开口，声音沙哑无力，说一句就陷入寂静，要休息很久才能说出下一句。
他浑浊的眼睛眨了眨，用缱眷又不舍的眼神看着韩烬，颤颤巍巍抬起手，温柔地拭去小孩眼角的泪珠。
“烬烬会长大的，叔叔希望你幸福，叔叔会永远看着你。”
世界仿佛按上了暂停键。
床头的心脏检测仪发出尖锐的爆鸣声，屏幕上跳动的线条变成一马平川的平地。
有医护人员冲进来进行最后的抢救。
李汀兰将韩烬抱出了病房外。
陈岸芷还留在病房内。
韩烬一直在哭，哭得嗓子都哑了，胸口起伏得喘不过气，伸手想要抓病房的门把手，可最后抓到的只是陈郁青的手指。
陈郁青在身前拦着他。
蒋家的管家也留在外面。
管家告诉李汀兰，蒋冶早好几年身体就不行了。
其实从收养韩烬开始身体就不太好，总是时不时犯各种毛病。
也就是养着韩烬那几年，他的心情好了很多，情绪舒畅了很多，所以病情才稳定了几年，多活了那几年。
今天意外发病，好好站着的一个人突然就倒了下去。
韩烬在隔壁陪陈郁青练琴，管家有临时有事不在家。
来医院来的太晚，抢救不及时，到这边已经是无力回天。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告诉他说赶紧联系家里人过来见最后一面，之后就该准备后事。
管家把电话打给了陈岸芷，所以陈岸芷和李汀兰才会带着韩烬过来。
长长的走廊里充满韩烬的哭声。
小孩哭着说叔叔不要他了，叔叔要离开他。
陈郁青抱着他，让小孩把脸埋在自己怀里，一遍遍抚摸他的后背：“烬烬，你不要哭。你不会没有人要，我要你，我不会把你丢下。”
他小小的世界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也不知道这句话的重量。
韩烬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
后来哭累了，哭到昏过去，眼皮又重又沉，耷拉上以后就什么都不再知道。
陈岸芷帮忙处理了后事。
深夜的时候一家人才坐上车回家，韩烬哭得眼睛又红又肿，浑浑噩噩陷入昏睡，被大人用外套裹着放在车上也毫不知情。
窗外的车流一闪而过，各式各样的霓虹灯光透过车玻璃，印照在后座的两个孩子身上。
空气凝重又安谧。
两个大人在前面开着车，半晌才回头看了眼昏睡的小不点，眼神中全是同情：“要不，把这孩子收养了吧？”
【作者有话说】：抚平蒋冶的意难平，之后的蒋冶活在回忆里
之后发刀子

第二十二章 留在我身边
夜色深沉又压抑，窗外的黑暗像是张口血盆大口的野兽，能够将人吞噬，将人吃的渣都不剩。
轿车在陈家的大门口停下，韩烬被陈郁青抱进了房间，两个人睡在一起。
小孩温热的后背贴着他的身体，时不时有啜泣和沉闷的鼻音发出来，睡梦里也不踏实，分明是难过至极。
陈郁青抱紧韩烬，听到声音就摸摸小孩的后背，一遍遍安抚他：“没事的烬烬，等你睡醒就会好的，不要害怕。”
他还不算懂事，也不太能够理解一个人离开的意义。
但是他知道，烬烬以后没有大人照顾了，只有他们一家人能照顾他。
如果爸爸妈妈把烬烬收养了，那么烬烬就是自己最好的弟弟，也是自己最好的好朋友。
他会永远爱他，玩具给他玩，好吃的也全部给他，永远都会心疼烬烬，不管做什么都会让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