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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无咎(尔曹)


“淮南侯欲往长生殿面圣,你带他走一趟。”韩棋揣着手,冲紫宸殿守宫小阉人轻慢道。在宫里这些日子,他渐渐学会上位者的行事之道,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释、不需要给理由,只要毫不犹疑地吩咐下去,底下的人自会不假思索地照办,说多了反倒惹人怀疑腹诽。小阉人果然乖乖答应了,躬身引李镜走下石阶。
韩棋目送公子背影拐进宫巷,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也恢复些许理智。
不对!他猛地反应过来,公子刚刚说他不走了?他要做什么?!想好了见最后一面、把话说清,却不知怎的就做了那种事,还是在承欢殿的龙榻上!陈玉山一早提醒过他,这宫里处处有人暗中窥探,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怎么瞒得住?万一李炎已经收到消息,公子这一去,岂非自投罗网?!
他倏地吓出一身汗,提袍拔腿便追。这一跑,身后忽然一热,李镜留在他身体里的浓稠精水一股股直往外冒,须臾便打湿了裤裆,如同失禁尿了一样。

第67章 你自个儿脱
绕过一道山墙,本该出现在眼前的笔直宫巷,竟变成一道丁字路口,韩棋又走错了。他深深吸一口气,劝自己别慌,然后原路返回,退到紫宸殿前,再换另一个方向出发。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试,跑得一头大汗,终于迎面遇上方才送李镜的那名紫宸殿小阉人,又叫人家带了一趟路,这才来到长生殿。
龙椅上,李炎胳膊肘儿撑住两边膝盖,手里掂着鎏金镇纸摆弄。韩棋呼哧喘着跑进来,没见李镜人影儿,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只呆呆望着李炎。
“啧,就晚了一步,他才走了。”李炎冲他摆出一副遗憾的神情。
韩棋一听这话,心头一块大石落地。这么说来,李炎并不知道李镜同他私会过了,还以为他没赶上见李镜呢。于是收回神来,补行个礼,转身欲往后殿去。
却听李炎道:“这人真是查案上瘾了。他说,先前大理寺以诬告罪将几位前任江都县令打入大狱,致使诸位长官无辜受刑,他未能到堂申辩,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如今靖王被禁在府里、却未能定罪,恐遭世人腹诽,亦非长久之计;加之左阁老一案尚未告破、凶手至今逍遥法外……总之,他请旨先清查此案,再回淮南。”
韩棋停住脚步,心中暗忖,这是缓兵之计?公子借口查案推迟离京,不知有何计较。
“朕便许他十日之期。他立下军令状,说十日内必将二十年前江都水患一案与左峻之死查清真相、向朕复命。”李炎意味深长道,“呵,他倒比朕还上心。你替朕拟旨,暂且给他个监察御史,叫他替朕往大理寺督办此案。”
韩棋答应着,心道杀害左峻的陈玉山已死无对证,李炎自然不怕查到自己头上;又后悔方才光顾着那样,忘记说正事,没能告诉公子玉玺最终落在陈玉山手上这一重要线索,得想个法子传讯给公子才行。
韩棋来到桌案前拟旨,往后一坐,惊觉身后一片湿滑粘腻,顿时烧红了脸。他提笔刚写了“门下”两字,李炎便看出他神色有异。
“你打哪儿跑来?这一身汗。”李炎走到他身后,隐约闻见一股熟悉却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气味。
“奴婢才从紫宸殿、看无上皇祂老人家来。”韩棋强作镇定,直直跪在桌案前,夹紧屁股不敢往下坐。
这姿势怎么看怎么别扭,李炎瞅了半晌,始终觉得不对劲,便伸手将他身后紫袍掀了起来。那股特殊的腥味冲鼻而来,绢丝衬裤后头已湿透变了颜色。
韩棋吓得浑身僵住动弹不得,李炎却背手走回龙椅去了。
他没发现?韩棋偷眼看去,屏住的呼吸才缓缓吐出半口,却听“咚”的一声巨响,李炎抄起铜镇纸,抡臂砸在韩棋面前桌上。韩棋“啊”的惊叫了半声,便被冲上来的李炎用虎口卡住了脖颈。袁五儿听见动静冲进来,一见这情景,赶忙又退了出去。
“朕小看你了,你好会骗人!”李炎下颌处牙关滚动,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在朕面前好一副清纯模样,叫朕舍不得辱没了你!原来也是个骚浪贱货!”
韩棋闭目瑟瑟发抖,心里只想着,公子已经出了宫门吧?已经走远了吧?可别被抓回来了!
“他才来多大会儿工夫,嗯?怕是连话都没说两句就干上了?”李炎用力甩手将他推倒在地,扶额走了两步,又转回来一脚踹翻烛台,连带着砸倒一片香炉摆件,稀里哗啦好不热闹。继而发怒叫道:“来人!赐浴!”
韩棋吓得面如土色,趴在地上发怔。两个长生殿小阉人进来,掺着他两条胳膊,将他拖进寝殿后的汤池室。
“你自个儿脱,还是朕多叫些人来替你脱?”李炎的语气陌生而冰冷,与从前判若两人。
氤氲水雾中,韩棋缓缓转头环视四周,目光落在池边那根合抱石柱上。就这儿了,韩棋颤抖着解开袍服腰带。洗吧,洗过了上来,一头撞在这柱上,干净身子好投胎。
原以为死意已决,就能什么都不在乎了,可最后一层衣衫从身上掉落的瞬间,韩棋还是忍不住痛哭失声。他不愿睁开眼,却仍能感觉到李炎赤裸裸的目光一寸一寸在他肌肤上烧灼。他坐进池底只露出头,全身浸入温暖的池水中,胸前两点通红肿胀的乳尖,在滑腻的泉水中微微刺痛。
“好好儿洗,洗干净了,朕嫌脏!”李炎眼角抽动着,身前鼓出个一拃来高的小山丘。
韩棋在水里抱膝蜷成一团,呆坐着不动。李炎突然暴怒,大吼一声:“洗!”
他只得换成跪姿,伸手进两股间轻轻摸索。好疼,好羞耻,想死。眼前晃动的水波令他视线渐渐模糊,他意识到其实不需要撞柱,就这样溺死在这一池春水里,暖融融、轻飘飘,恰似回到公子温柔的怀抱。
他慢慢往下躺,水漫过下巴,漫过口鼻。他向所知的一切仙佛神明祈祷,死后愿风为裳,水为佩,化作游魂冷翠,与情郎巫山梦会。
酸辛的泉水灌入口鼻,像有什么利器从喉咙钻进去,生生将心肺撕开。人无法与求生的本能对抗,他不由自主地两手在水里乱抓扑腾,脚慌忙蹬踹着找池底。
下一瞬便是解脱,李炎冲进水里,抓着他头顶发髻把他拎了出来。他剧烈呛咳,泪流满面,李炎扛着他从池里出来,他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想做什么,嗯?”李炎掐着他下巴,凑近逼视他满是泪痕的小脸,凶恶道,“别逼朕锁了你!”
韩棋蜷缩在地上,不断呕出肚里的酸咸泉水。湿透的龙袍下摆在他眼前哒哒滴水,他只觉羞愤欲死,喉咙却已嘶哑,哭声变成绝望的哀鸣。
过了好久,李炎才又出声,话中竟有些许哽咽:“你若死了,不光他,朕也会伤心。”
韩棋想的则是,怎么办,手脚没力站不起来,柱子离得也太远了。
就在此时,袁五儿从外头跑进来扑通跪倒,抖着嗓子报道:“禀圣人,无上皇,无上皇祂老人家,仙去了!”
韩棋浑身一哆嗦,赫然意识到自己已在无意间犯下大错。

韩棋手忙脚乱地擦干身体,套上紫袍,跟着换过龙袍的李炎往紫宸殿赶。
老皇帝仍同往常一样双目紧闭、半张着嘴,睡得安详,却已没了气息。太医官跪拜道:“无上皇寿终正寝,睡梦中羽化登仙了。”
“几时的事?”李炎低沉问道。跪在他脚边的守殿阉人已吓得魂飞魄散,话都不会说了:“回圣人,奴婢吃了,送来,喂不下去……”
“朕问你无上皇几时驾崩!”李炎踹他一脚,“你只说事发何时,朕不治你罪。”
小阉人胸口起伏着,终于能说出几句完整的话:“回圣人,奴婢也不知详细时刻。方才奴婢送韩公公去往长生殿,回来路上顺带脚儿往御膳房领了汤水,伺候无上皇用午膳。可汤水喂不进去,直往外淌,奴婢这才发现,祂老人家已经,已经……奴婢万死,奴婢万死……”
李炎深深吐出一口气,吩咐道:“暂不发丧,另择吉日送无上皇升仙。”言罢阴沉着脸,背手走了。
韩棋腿一软扑倒在老皇帝脚边,冷汗湿透了衣衫。
守殿小阉人吓昏了头,没把话说全。实情是韩棋先带李镜来此,让这人送李镜去了一趟长生殿;而后这人回来路上又遇到韩棋,再把韩棋送过去。这期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紫宸殿无人值守;老皇帝刚好就在这当口儿“寿终正寝”,未免太巧了。
韩棋颤抖着手,触到老皇帝冰冷的口唇,吓得直往回缩;想想又鼓足勇气,硬着头皮掀起老人干裂的上唇。果然,嘴皮子里头有两片芝麻大小的创口,殷红的血丝还很新鲜。
老皇帝是被人捂死的。
那年为查仵作之死一案,韩棋随李镜在许昌住处翻了一上午勘验报告,记住不少检验尸身的技巧。年迈昏聩者常在睡梦中安然离世不假,可也要排除他人捂其口鼻、令其窒息身亡的情况。老皇帝服药昏睡、无法反抗,自然不会有挣扎用力的痕迹,面上根本看不出死因;可无论是人手还是枕头,捂住口鼻时都会大力压迫,老人干枯的嘴皮难免被牙齿磨破,留下不易察觉的细小伤口。
怎么办?韩棋惊慌失措,两眼直直望着空里。
目前所知唯一单独在紫宸殿待过的人,正是韩棋他自己。如若说出老皇帝是被人害死,韩棋岂非嫌疑最大?守殿小阉人送李镜离开后,韩棋只在殿门口呆立了片刻,根本没进来看老皇帝一眼,那时老皇帝是死是活,他自己都不清楚,如何能向他人证明?
可此时若不说出老皇帝真正的死因,便是为凶手遮掩罪行,一旦东窗事发,他岂不成了同谋共犯?凶手是谁、为何在此时害死老皇帝,韩棋心慌意乱,一时想不出头绪,只得眼睁睁看着太医官叫来人手,将老皇帝尸身蒙上白绢抬走了。
韩棋怕守殿小阉人受牵连获罪,轻声指点他道:“圣人口谕,秘不发丧,无上皇他老人家拾掇干净了,一准儿还得回来。你还不快去殿门口守着?”小阉人连声谢他,过来扶他起身,与他互相搀扶着,一步一软往殿外走。到外头却见袁五儿也正一脸惊恐呆呆立在殿门口。
袁五儿生得细眉细眼,这会儿脸色煞白、目光凝滞,活像个白瓷娃娃。韩棋带着他走下几十级石阶,他才终于回过神来,第一句话便是:“解脱了,祂老人家终于解脱了。”
两人拉了手,并排往长生殿走。像是为了壮胆,一路上袁五儿嘴里叨叨不停,说“活着也是受苦,不如早日往生”,又说“身上难受也说不出来,吊着一口气只是遭罪”。韩棋只道这孩子年纪还小,平日里数他照顾老皇帝最尽心,恐怕一时接受不了噩耗,是在拿这些话劝慰自个儿。
长生殿上,李炎正听审刑司太监回覆陈玉山一案。韩棋与袁五儿默默行了礼,垂手立在一旁。
“……重刑之下,已然招认。赵安自述,他多年在陈公公手下鞍前马后、尽心服侍,自从陈公公升任总领大太监,他眼红陈公公颇得圣宠、却一味偏私韩公公,因此心怀怨怼,生出取而代之的狼子野心。于是他趁韩公公留宿内侍省之机,唆使御膳房打杂小阉人上灶下毒,事后又将其勒死、伪作上吊。此人心肠歹毒、出手狠辣,决不可留。”
李炎满脸嫌恶,挥手道:“赐鸩酒,诛其九族。”审刑司太监磕头领命,退了出去。
韩棋定定沉思道,果真是赵安?可赵安不过是一小小的司务监管事,凭什么觉得杀掉陈玉山与韩棋,他就能“取而代之”?论位份、论权柄,司礼监哪个大太监不排在他前面,怎么也轮不着他呀。
“你本事真不小。”李炎斜斜瞅韩棋一眼,冷笑道,“处处讨人喜欢、招人妒忌。”
韩棋不敢搭话,垂头默不作声,心里想的是,“本事不小”的另有其人。
有人暗中操弄赵安,使其下毒杀人不说,还甘心认罪;紫宸殿就那么一小会儿工夫无人看守,便被人适时利用、害了老皇帝。若这两件事竟不是同一人所为,那这大明宫里可真是藏龙卧虎、人才济济啊。
更诡异的是,老皇帝与陈玉山的死,最大的受益者非李炎莫属,可李炎每次事发时惊愕震怒都不似假装。
下毒一案,相关之人已死无可考,眼下唯一还能追查的,便是紫宸殿这头儿。凶手一定是知道或看到了韩棋叫走守殿阉人,这才能趁机下手、及时离开。
韩棋决意一探究竟,当晚入夜后,趁袁五儿进去伺候李炎,他便借口为无上皇守夜,叫手下小阉人将他送往紫宸殿。
紫宸殿灯火通明,老皇帝的尸身果然又被送了回来,仍旧摆在他惯常躺的龙榻上,只是手脸皆涂满蜡黄的油膏,周身散发着刺鼻药香,成了经过防腐处置的“金身”。
韩棋问心无愧,对老皇帝并不十分恐惧,却仍忌惮隐身于暗处的狡猾凶手。为长明灯挑换灯芯后,他便走出来,与守在殿门口的小阉人搭话。
“你叫什么?”韩棋问他,“多大年纪?”
“回公公,奴婢姓薄,行十一,今年十八。”好不容易有个活人来同他说话,小阉人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感激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薄十一,今日午间,事发前后,你遇见了谁、说了什么、做了哪些事,可否同咱家细细讲来?”韩棋拖起他冰凉的小手,带他在殿前石阶上坐下。
“公公言重了,奴婢必定知无不言。”薄十一吸了下鼻子,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讲述出来。
午时初,他送淮南侯李镜去往长生殿,走到殿前石阶下,淮南侯便驻足道:“公公送到这里即可,劳烦了。”还掏出几粒碎银给他。他推却不及,只得收进袖里,目送淮南侯登上玉阶,他便原路返回。
“那一趟你并未遇见旁人?”韩棋打断他问。
“是。奴婢回程过半,才又碰上韩公公您。”薄十一继续道。
接着他送韩棋再次来到长生殿,这次跟着一起上到了殿门口。韩棋急着跑进殿中,他刚要走,正巧碰上袁公公。袁五儿训斥他道:“你不在紫宸殿值守,跑这儿来瞎晃作甚?”
他解释是来送韩公公,袁五儿便问他韩公公打哪儿来、是否一早上都在紫宸殿伺候。两人正聊着,忽听殿内咚地一声巨响,袁五儿转身冲进去,薄十一吓得提袍便跑。
才下到石阶一半,袁五儿便从后面追了上来,又冲他凶道:“都几时了,还不快去为无上皇祂老人家传午膳?”薄十一连声答应,便急忙往御膳房去。到了那边儿,他也饿了,就先胡乱塞了两个窝窝下肚,然后领了参汤,又往紫宸殿赶。
“是袁公公叫你去传膳?”韩棋颤声问。
“是。”薄十一懵然回道,“往常是袁公公到点儿送来,奴婢想着顺路跑一趟,也不费事。”
韩棋恍然了悟,不由得脊背发凉,须臾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从那日起,李炎便不再上早朝了。
最初两日,他推说龙体违和、早起不得;到了第三日,清晨韩棋又手托龙袍,来御榻前恭请圣驾,叫了半天他不答应,韩棋不禁来火,掀开被却见袁五儿赤条条伏在他身上,两人正捂着嘴嗤嗤偷笑。
韩棋捂眼拂袖而去,待袁五儿伺候完跑出来,他便冲上寝殿,气呼呼冲李炎道:“圣人如何卧薪尝胆、朝乾夕惕,才得以应天受命、入主明宫。如今江山初定,正是圣人一展鸿图的时候,怎可贪图一时享乐,耽误……”
李炎半眯着眼倚在床头,懒懒打断他道:“当这‘圣人’有什么好处?朕想要的,横竖得不到……整日被你们安排得满满当当,走到哪儿都有人跟着,与坐监有何分别?朕烦了。往后朝会都停了吧,有事你自去同三省那帮碎嘴闲汉们应付,少来劳动朕。”
韩棋待要再劝,李炎却道:“你还不去?怎么,你也想坐上来耍耍?”气得韩棋咚咚跺着脚跑了。
至此李炎便彻底卸下伪装,暴露出荒唐放荡的真面目。
转天他心血来潮要看“胡姬舞”,内侍省便从乐坊急召波斯乐团进宫。琴鼓声飞扬轻快,波斯少女以薄纱遮面舞动摆裙,纤纤素手柔波流转,越转越快,阉人们跪坐在一旁,都看得目不转睛。李炎却突然抬手叫停,摇头说:“不对,胡姬舞不是这样儿。”
乐师与舞者惶恐万分,急忙请通译者询问天朝圣君哪里不满意。李炎却道:“朕要看的,是肤白貌美的胡姬赤着上身,在朕腿上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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