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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君(石榴煮酒)


白长老说得生气,毕竟那柳江清可曾是白长老的弟子。
南宫玉和柳江清都是白长老看着长大的,如今两人落得这样的结局,白长老心中怎能甘心。
听出白长老的抱怨之意,南宫玉不免有些自责,道:“是我没有用,辜负了乾元观的栽培。”
“你可别这么说。”白长老的拐杖绰绰作响,“你若是没有用,也不会有乾元观的今天。这么多年,朝廷一直看着乾元观不满,想着法子的来为难乾元观。若是没有你再从中周旋支撑,这乾元观今天还不知香火如何。”
南宫玉听得此话,不免露出一丝苦笑,道:“多谢白长老信任。”
听出南宫玉话中的苦涩之意,白长老不免又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道:“丧气话也别说了,最近你也得打起精神来。那个沈毓真,说是再想想,我看八成是不会同意。君之如今也算是动了凡心,你若是有心让他日后继承乾元观正统,正好也是个锻炼他的机会。况且内功秘法中还有一门无情道,若是君之想学,你也要考虑是不是问问他。”
这无情道虽能疗情伤,可毕竟要斩断七情六欲,若不是迫不得已,实在没有必要修习。当年前观主选定南宫玉继承乾元观时便曾问他要不要修习无情道,被南宫玉拒绝。或许也正因此,南宫玉的内伤一直不见好转,这些年来过得着实艰苦。
只是他没想过,这样的秘法会有可能再重新面世的一日,更没想过,要修习的人可能会是自己唯一的弟子。
南宫玉不免又叹了一声,撑着额头揉着眉脚,道:“回来再说吧,等那沈毓真养好了伤,他必然也会来找我。到时候再听听他的说法。”
“白长老,我始终不能相信。用情至深,会没有任何回报。”

第六十二章
在千生花的作用以及碧海谷的照料下,沈毓真好得很快,不出半个月,便已经可以下地活动,再不过四五天,便已经可以同碧海谷中的孩子们玩耍。不到一个月,便已经能重新拿起剑来,身体基本已经恢复如初了。
符炎看着欣慰,毕竟自己亲手医治的病人康复如初,是对他这个医生最大的奖励。
然而沈毓真却似乎并没有因为伤病痊愈而开心,实际上,这些天来,周君之确实一次也没有来看过他。
开始的时候他会劝说自己,周君之也很累,乾元观的事情也很多,他不过是个外门弟子,如今又有碧海谷照料,周君之自然不会时常来探望他。
可后面几天,沈毓真便劝不住自己了。符炎经常会看到他蹲在门口发呆,看着盆地里那片绿油油的药田,思绪应当已经飞去乾元观了。
于是沈毓真少不了又被符炎一顿骂。
乾元观自然也有来人,不过来的人,沈毓真并不认识。他们不是周君之,也不是岳以观,打探询问下,才说是岳以观忙,脱不开身,才叫他们几个来探望。再往下打探,沈毓真才知道,如今观内的事务都是岳以观在处理,而周君之则在休养。
当然,一说到是岳以观在主持乾元观的事务,那几个弟子就露出了一幅幅苦瓜脸,又碍于符炎在旁边,更是有苦难言了。
沈毓真并不是看不出他们的表情,直到这岳以观的行事作风自然同周君之有极大不同。不过他现在并不关心这个,他更担心周君之的身体状况。周君之只身前往万剑窟,又受窟内环境影响,再加上从崔知明的事情他便开始奔劳,这一两个月都没有好好休息,自然是需要休养一番。可沈毓真几次打探下来,得到的回答都是休养,甚至很少有人看到周君之在这段时间出门。
这便让沈毓真说不出的担心,甚至生出一种怀疑来:周君之是不是被罚面壁思过了?
等到乾元观的人走了,符炎看着神思飘远的沈毓真,终于还是道:“你知道无情道吗?”
沈毓真愣了愣,像是没听过这个名字又像是惊讶与这个名字,因此他转过头来看着符炎,想要求得一个明确的说法。
符炎看出沈毓真并不了解,哀叹一声,坐在了沈毓真的身边,道:“这无情道啊,就是让人放下七情六欲,从此无欲无求,你知道对什么最有效吗?对疗情伤最有效。”说着,他抬手指了指一边的一处山崖上的几座小屋,道:“那里有个姑娘——现在应该叫婶婶了。她修了无情道,一直住在那里,如今已有五六十岁,身体硬朗从不让人照顾。我们碧海谷的人都说,婶婶能活个长命百岁。”
“你想想,普通人修无情道都能长命百岁,周道长可是修行之人,修习无情道会怎么样。”符炎认真看着他,“更何况,周道长日后是要继承乾元观大统的,没了七情六欲,反而更能秉公执法。乾元观就需要这样的人。”
符炎的意思已经很明白,周君之脸色变了变,道:“师兄要学无情道吗?”
这显然已经吓到了沈毓真,符炎知道效果达到,心中暗爽却还是摇了摇头,道:“以观告诉我的,乾元观观主长老知道你们的事情了,不过看周道长日日伤心以泪洗面,总觉得不是事儿。无情道的事情还没跟周道长说,但是吧——”
符炎故意拉长了语调,这让沈毓真格外揪心起来。他抿着嘴不说话,看着符炎是不是往他这边看的眼睛只觉得危险重重。半晌,才见符炎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道:“沈道长,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对吧?”
沈毓真心中一空,看着符炎的表情跟变天一样变得阴沉不定,道:“想了一个月,沈道长想没想明白?”
“……”沈毓真顿时无言,但是他很快冷静了下来,反而认真严肃道:“我要回乾元观去了。”
“哦——”符炎拉长了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他也没有阻止,而是道:“既然如此便明天再走吧,正好把药喝完。”
沈毓真并没有反驳。
待到第二天,等周君之喝过最后一碗汤药后,便启程回了乾元观。
符炎虽然嘴上说着嫌弃他,却还是来送他。将他送出了碧海谷,一路上说了一大堆要沈毓真注意的话,还叮嘱了不少注意事项,要沈毓真在修炼的时候也不要用力过猛,听得沈毓真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两人才在碧海谷门口告别。
等沈毓真回到乾元观的时候,日头已经西垂了。
他没有回去休息,而是直接来到了周君之所在的屋前。
上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他在陈家庄受了伤,来还药的时候还痛周君之比试。那日日头正好,他还记得周君之是如何在阳光下习武,那闪亮到如同仙人一般的身姿,他一辈子也不会忘。
而今天,夕阳西下,火烧云把天边染成一片绯红,周君之的小院中安静又落寞,就好像他这个人,孤单地站在窗边,好像是个失意的仙子。
守门的弟子似乎想要去痛周君之通报,但被沈毓真自己拦下了。弟子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兴许是关门的时候弄出了声响,这让周君之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站在金红阳光中的沈毓真。
沈毓真只是静静地站着,像是不想打扰到周君之一样。他显得有些局促,没有第一次来的时候洒脱和自然,可那双看着周君之的眼睛,却目光灼灼,一如他初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一样。
周君之看着他有些恍惚,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半晌才道:“你回来了。”说着,他放下了手里的东西。
他手里刚刚拿着一个发冠,是之前周君之在集市上买来送给他的那个。
周君之抿着唇点了点头,有些小心翼翼道:“大师兄,身体怎么样了。”他早已知道周君之的情况。可如今亲眼瞧见,却还是觉得心疼。
周君之看着他的小心翼翼,终究还是从屋中踱步出来了。他的表情平静,似乎并没有太过激动,面对着沈毓真的关怀,也不咸不淡似的道:“多谢关怀,我没有事。”
可正是这样平淡的语气让沈毓真更加揪心,他还想着无情道的事情,心中又是惶恐,道:“我听说……无情道的事情……”
这让周君之的表情有了一点点松动,他的眼底闪过一点点悲凉,却并不惊讶,还是平淡道:“你听说了。”
沈毓真局促的应了一声,却又觉得这一声太过敷衍,忙不迭又急道:“师兄,打算修习吗?”
这问题抛给他倒是有趣,周君之原本悲凉的眸子里不免有些惊讶的色彩,他看着小心翼翼的沈毓真,看着他眸子中灼灼的目光,忽而像是找到了答案一般,道:“我的师父,南宫玉南宫观主,年少时也曾经被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他没有直接回答沈毓真,这让沈毓真心中顿时不安起来。然而周君之却依旧平淡道:“当时我的师父回答说他不想。无情道纵然抛去七情六欲,纵然对管理乾元观更加有利,可我的师父说,他并不想忘记。”
“那段感情或许不足以刻骨铭心,但足以让他平静的生命对此念念不忘。这是人之常情,亦是修道者的情。他并不认为情是阻碍,情应该是一段回忆,不论这回忆是美好,还是苦涩。”
他缓缓说着,看着沈毓真的眸子明亮。沈毓真静静听着,不曾打扰他的话,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半晌,等着周君之说完这段,才听他又道:“所以,我也不想修无情道。”
而那一瞬间,夕阳为此而灿烂。
沈毓真像是终于找回了呼吸一样,他惊喜地看着周君之,似乎蕴含了千言万语一般,但最终,他的表情却又失落了下去。像是依旧不能回应周君之一样,他有些执拗地开口,道:“师兄……我已经想好了,我想跟观主请命,下山修行。”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意外的回答,最少周君之并不惊讶,反而笑了笑,道:“我知道,我猜你一定会这样决定。如果这件事发生在我的身上,我一定也会这样决定。”
这话反而让沈毓真有些惶惶,他不安起来,道:“师兄……不怨我吗?”
周君之终于笑了笑,问道:“为什么?”
沈毓真道:“因为我,没有回应师兄……我甚至还把师兄赶回来……”他做了很多不应该做的事情,他一直很清楚。
周君之看着他垂落的表情,却道:“我相信你。”
这一句相信,像是点亮了沈毓真眼中的光芒。少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君之,听着他道:“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关于我对你的情感,以及你未来的道路。或许是形势所逼,当时是我操之过急。所以现在我想明白了,我决定还是相信你。而且你现在站在这里,你肯来找我说明这些事,我很感激。所以我愿意等,不管是一年,五年,还是十年。我知道你一定再回来找我,我相信你,我会等你回来。”
沈毓真心中顿时如翻江倒海,他拼命抑制住心中的激动,不免同周君之行礼,道:“烦请师兄带路,弟子要同观主说明。”
周君之心中已是豁然开朗,他看着被夕阳洒满的沈毓真,不由笑了笑,眸中也不免温和了起来。他走了上来,走到沈毓真的身边,道了一声“好”。

待两人从上清宫出来的时候,天色已晚,明月高悬、月朗星稀,正是爽朗的晴夜。
没有想象中的刁难,南宫玉对沈毓真的决定并不惊讶,甚至在问询过周君之的态度后,便也欣然同意了。只是对于周君之也没有想修习无情道的决定颇有些担忧,不过好在,在沈毓真的应允下,南宫玉也暂时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既然说是下山便不会长留,沈毓真是静悄悄回来的,走的时候自然也不想弄出太大的声响。
弟子宫里的弟子们,自从沈毓真中毒后便一直对他关切。到底都是生活了几年的师兄弟,沈毓真就算同他们交情不深,这些师兄弟对沈毓真却还是上心的。
“不回去跟他们道别吗?”周君之见沈毓真没有回弟子宫的打算,关心地询问他。沈毓真则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既然注定要分开,又何必还要惺惺相惜地分别?我马上就要走了,不见也罢。”
他这话说得很是薄情,让周君之愣了愣,却忽而笑了起来。这么一笑,沈毓真倒是有些吃惊,道:“师兄笑什么?”
周君之轻声笑着,听起来却有些愉悦,也没有即将要分开的悲伤,而是道:“无事,只是觉得,你这样也很可爱。”
“可爱?”沈毓真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看向周君之的眼睛,在那一潭深水之中,看见自己灼灼的倒影。于是一瞬间他觉得心跳漏了一拍,一瞬间他又有些紧张和慌乱起来,像是要逃离一般,身体却又忠诚老实地跟在周君之的身边。
似乎是看到了沈毓真微微泛红的耳根,周君之也觉得自己脸上有些许燥热。可他也并没有躲开,而只是垂下了眼,轻轻道:“不愿意回去便罢了,来我这里吧,我送你些东西。”说着,便径直往他的住处去了。
沈毓真未曾料到周君之会要送他,他怔了半晌,看着周君之那如月人一般的身影,忙不迭才跟了上去。
两人一路来到周君之的住处,虽然夜色已晚,不过门前还是忠诚地守着两个弟子,看见大师兄的身影,他们还恭敬地行了礼。
周君之应声回礼,又嘱咐他们不用在意待会儿发生的声响。两位弟子看着周君之带人回来,虽然对沈毓真面生,但也多少知道大师兄定然是要对这位弟子做些不便外人打扰的嘱咐,便也没有深究,应下后也老实守在了门口。
两人遂进了院子。周君之的屋内没有点灯,显得有些清冷。
“以前也守过门么?”周君之一边打了火折子点灯一边询问。沈毓真帮他点了另一盏,道:“没有守过大师兄的,几位长老的倒是守过一些。”
“为什么。”周君之像是随意一般问着。
然而沈毓真并不回答,灯火摇晃,照出两个身影来。而沈毓真的目光,则落在周君之桌上的那枚发冠上。
这发冠是沈毓真之前买来的,刚刚回来的时候,周君之便在看他。
像是看出了沈毓真拿如烛火一般跳动的心思,周君之反而并不想要那回答了,反而道:“毓真,过来,我帮你梳头吧。”
这僭越的行为让沈毓真一愣,随即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君之。他似乎觉得周君之在开玩笑,可看着周君之手上已经拿了梳子,态度很是认真,便知道周君之确实是这么想的。眼下,他自然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便只好乖巧地坐了下来。
周君之仔细拆开他的发冠,散下他的头发来,沾过桂花水的梳子轻柔地疏通发间的结节,白皙的手指在乌发中穿梭而过——这是周君之的味道。
沈毓真几乎屏气凝神,身体都有些僵硬了,坐在原处不敢乱动。周君之却依旧仔细地为沈毓真梳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头发真好。”他淡淡的声音传来。
沈毓真不知道怎么应声,坐在那里连脊背都僵直了。周君之也不在乎他的僵硬,只是为他梳头,又拿出一根发簪,道:“这根簪子,我用了很久。那时候我大概十几岁,刚刚可以跟着师父读书的年纪,师父送给我的。”
这发簪看起来确实有些旧了,不论是从款式还是使用度来说,确实都有些年头。沈毓真知道这算是周君之的贴身之物,心中不免一阵触动,道:“师兄送给我,不可惜吗。”
“有什么可惜的呢,我把喜欢的东西,送给喜欢的人,有什么可惜的呢。”周君之不以为意,甚至不免笑了笑,手里已经将这根簪子插在了沈毓真的头上。
是一个漂亮的发髻。
沈毓真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看着自己头上的发冠,看着周君之在自己身后,心中却似乎没有即将分别的离愁,而像是充满了一腔激动的热火。他半晌不语,开口却道:“师兄,可否再同我比一次剑。”
想来他们刚刚遇见的时候,沈毓真便是这样的请求。
周君之愣了愣,似乎也有些梦回的意味在里面。不过他很快释然地笑了起来,一如最开始那样爽快地答应了下来,道了一声“好啊”。
于是他们来到了院子里,手中握着一把剑。
沈毓真依然恭敬地同周君之行礼,道了一声“请赐教”。周君之这一次也没有轻视他,同沈毓真回礼,同样道了一声“请赐教”。两人礼毕,但见暗夜中闪过两道剑花,紧接着便是一片绚烂的刀光剑影。
没有礼让,没有谦逊,在不致命的情况下,他们都用了自己的全力。长剑铮鸣之声如同两道龙吟,在清朗的夜空中低低咆哮。
兴许是因为沈毓真已经对新掌握的武学秘籍已经有了一些参悟,两人的剑法一时间颇有些势均力敌。这让周君之心中的好奇与胜负欲顿时更盛,他想要探究沈毓真的极限,不仅是武学上的,更是这个人的极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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