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说它情况不好,它现在已经听不见我的声音了,可我刚刚去看它,它那么努力地睁着眼睛看我,我却无能为力。”明秋的声音低低的,很无力,他像是回到了童年时代,对一切都手足无措。
人的一生要挥手告别多少东西呢?尹凡棠觉得虚妄,他只好更加用力地握紧明秋的手,向他许诺:“我陪你。”
明秋终于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出口:“医生说它现在呼吸都很痛苦,我很自责,为什么没有多陪它几天,也是因为我忙着工作,没发现小咪其实早就有点不舒服了。”
“医生建议我安乐,可我真的好怕。”明秋的声音都在抖。
尹凡棠抬起头,伸手捧住明秋的脸,表情有点伤感:“你那么爱它,它不会怪你。”
明秋眼睛空空的:“我以为我终于成为大人了,我今天没跟你说小咪很严重,我想我一个人也能处理的,可是刚刚我坐在这里,特别想给你打电话。原来我这么懦弱,面对这些事,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尹凡棠揉了揉他的脸:“你愿意跟我说这些我很开心,你愿意依赖我我也很高兴,不做大人也没关系的,如果你没法做决定,你可以躲在我的身后。”
“不。”明秋使劲摇了摇头,他苦着脸说,“我不要躲在你身后。”
年少时,初遇尹凡棠,他是明秋的前辈,兄长,领路人,明秋可以跟在他的身后,什么都不用去想。
长大后再次相遇,明秋却不希望他们的关系和从前一样,他不愿是那个懵懂的男孩,也不想只会依赖他。
明秋想要站在尹凡棠的身边,或者是身前。
明秋闭起眼睛,他感受到尹凡棠温热的掌心,他从中获得了一点勇气:“如果真的没办法了,我希望小咪的痛苦能少一点。”
尹凡棠站起来拥抱他,明秋把头抵在他的胸口,双手环住他的腰,很深地呼吸了一下。
尹凡棠感受到明秋那种压抑的崩溃,他觉得心疼,他轻声说:“小咪会理解的。”
安乐准备得很快,尹凡棠本来担心明秋受不了,跟他说可以不用在一旁看着,但明秋说没关系,作为主人一定要陪它到最后。
小咪躺在那里,喘气都很费力,看到明秋的时候瞳孔缩了一缩,好像认出来了,好像又没有。
明秋起初平静地站着,看到后来受不了,脖子上青筋都绷起,眼泪控制不住地滑了下来。
尹凡棠拢住明秋的后颈,有点强势地把他整个人板过来,让他靠在他的肩膀上。
尹凡棠知道明秋在哭,他感受到他的眼泪和他的颤抖,每一样都让他疼痛。
房间里静静的,尹凡棠出神地想,原来死亡是那么安静的东西。
第二天,他们拿到了小咪的骨灰,装在一个白色的小猫形状的罐子里,头顶有一小撮灰毛,这个灰毛是尹凡棠画上去的,罐子底下有一串数字,是一个十一年之前的日期。
那是明秋带回小猫的时间,距离《白兔》杀青已经过了很久,明秋得到了一个新人演员的奖项。他没去领奖,也不希望有人跟他说恭喜。
他只是一个人回到重庆,找到了目睹过他和尹凡棠没对上频道的告白的那只小猫。
明秋曾经赋予这只猫很多意义,直到拿到这一罐轻飘飘的骨灰的时候,明秋才真正明白,其实执着于过去根本没意义。
明秋喜欢的人就站在他身边,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跟尹凡棠握住手。
而尹凡棠正在绞尽脑汁想好玩的事,明秋太消沉,他想逗他开心,刚找到一个烂笑话想要说,路边突然蹿出了一只拦路虎。
这是一只黑猫,但不是全黑,头顶一撮白毛,有点怪,也有点可爱。
它看起来很饿,冲着明秋和尹凡棠喵喵叫。
尹凡棠乐了:“脾气还挺大。”
明秋愣愣地看着那只猫,叫它:“咪咪。”
今天是阴天,风有点大,小猫被风吹着,走起路来看着颤颤巍巍的。
“全世界的猫都叫咪咪。”尹凡棠嫌弃地说。
明秋笑了笑,没有反驳,他伸出手,手心里放着几颗猫粮。
这是刚刚明秋说,准备一会儿给小咪吃的饭,他们在家里的书橱上给小咪准备了一个角落,摆上了照片和小桌子,小桌子上放了小碗可以供奉。
黑猫对明秋没什么防备心,就着他的手吃得很香。
“说真的,我们可以养它的。”尹凡棠温柔地说。
这句话,当年他也说过,那时候只是在说笑,这会儿却无比认真。
明秋思考一会儿,用手摸了摸猫咪头上那撮白毛,说:“那得带它回国。”
尹凡棠笑起来:“私人飞机正好联系好了,不用也浪费。”
明秋一把捞起小黑猫,锁着的眉头舒展开,他笑着说:“那我要叫它咪咪。”
尹凡棠无奈地握住他空着的手,也笑了:“好,当然都听老婆的。”
回国的飞机上,明秋侧着脸看窗外,新来的小猫乖乖趴在他的腿上,看起来有点困。
尹凡棠手里拿着书,但看不太进去,他总是控制不住去瞟明秋。
这几天明秋心情一直不太好,但总装出一副没事的样子。
尹凡棠其实很想和他说,他那样子笑很假,他一个做导演的,居然不事先检查一下自己的戏。
但尹凡棠什么也没有说,他知道小咪的离去让明秋深受打击,而按照明秋的性格,他只会把难过失落独自吞下。他当然不想明秋成为一个自己消化痛苦的大人,但他也知道,很多东西,必须要自己去面对。
昨天收拾行李的时候,明秋只用了一个旅行箱,小咪的照片和它的小碗被明秋放在了贴身的包里。
尹凡棠想起大半年前在酒店见明秋,他也是只用了一个行李箱,东西太少的人会给人一种心很硬的感觉,好像随时都能抽身离去。
尹凡棠叹了口气,他走过去,递给明秋一瓶水。
明秋抬头看他,很乖地笑了一下。
尹凡棠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轻声说:“很快就到家了。”
尹凡棠说的这个家不是他在北城的那套房子,而是他在杭州的一处房产。
这是他成年的时候,陈晓川送他的礼物。
一开始陈晓川只是买了一块地送给兄弟两个,买的时候觉得这里依山傍水,环境很好。后来陈方砚接手了家里的生意,在尹凡棠同意的情况下,重新建设了这块地,把它改造成了一个私人会所。
这个地方严格说起来是尹凡棠和陈方砚共有的,所以在这里,尹凡棠有一个风景最漂亮的屋子,独门独户,院子里栽了很多的海棠花。
当年拍完《白兔》,尹凡棠带着明秋在杭州住的地方也是这里,只是那个时候明秋以为这是家酒店。
司机把他们送到门口,行李会有专人送到房间,他们就只拿了装猫的航空箱。
尹凡棠笑着说:“之前来都没有好好介绍过这里,这几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这里住两天。”
“其实这个小院是我的,装修都是我哥弄的,这个人品味差,居然还在花园里放石桌子,是不是特别土?”尹凡棠一边说一边推开门,“我怕他伤心,也就忍了。”
“忍什么?”陈方砚的声音响起来,他正坐在院子的石桌旁,有一条边牧趴在他脚边。
尹凡棠立马闭嘴了,他尴尬地笑了两声:“你遛狗都遛到我这儿了。”
陈方砚伸手摸了一把边牧的头,微笑着看向他们,说:“我这是特意等你们回来。”
明秋表情明显一僵,他看到陈方砚恨不得原地找个地缝钻进去,把亲哥哥以为成老相好,可真有他的。
陈方砚款款起身,他走到明秋面前,笑盈盈地说:“明导,好久不见了。”
明秋在此刻突然发现这俩兄弟的相似之处,实际都是笑面虎。
明秋硬着头皮说:“陈总,上次的事不好意思。”
陈方砚不太在意地耸肩:“你还喊陈总是不是有点生分了?”
明秋有点不好意思,他下意识抿唇。
尹凡棠嫌弃地说:“别,哥是秋秋对我的爱称,你陈总就陈总呗。”
陈方砚无奈地看他一眼,这时候边牧发现了猫,有点兴奋地扑过来,但还没碰到航空箱呢,就被陈方砚一把抓住了项圈。
明秋有点震惊,陈方砚天天西装三件套一副斯文精英样,力气居然这么大。
“不好意思,孩子比较调皮。”陈方砚气定神闲地把边牧提走了,拿起放在石桌上的牵引绳给它套上。
“这是你哥养的狗?”明秋转脸问尹凡棠。
“对,几年前有个朋友送他的,平时就养在这里。”尹凡棠点了点头,“那狗可精了,天天讨好我哥,但对我没个好脸色。”
明秋被他逗笑了:“果然是边牧。”
“我哥起名和你一样随便,它名字叫旺旺。”尹凡棠一脸无语。
“兴旺发财的旺,多吉利。”陈方砚栓好了狗,接上话茬。
“我还没问你,今天怎么在这里?”尹凡棠说。
陈方砚笑着说:“今天约了人晚上在这里谈事情,想着你今天回来,想托你帮忙照顾一下狗,你这里的院子旺旺最喜欢。”
尹凡棠应了,又说:“但你晚上得接走。”
陈方砚冲他比了个OK,看起来有点活泼。
明秋发现他们兄弟俩的感情确实很好,在对方面前,都没有什么伪装。
三个人一起进屋,明秋把猫放出来,给它喂了点水,尹凡棠把茶具拿了出来。
“知道你要回来,茶叶都给你挑好了。”陈方砚坐下来,顺便扯了扯裤脚,看样子是不希望留下褶皱。
尹凡棠笑了笑,他很喜欢泡茶,这个过程让他心静,也舒服。
明秋坐在他的对面看他,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尹凡棠泡茶,但每次他都会觉得心动。
今天天气好,太阳透过窗户洒落进来,整个房间都是亮堂堂的。
明秋接过尹凡棠递来的茶,他不太懂茶,但喝起来很香,这让他觉得心情好了一点。
三个人安静地喝茶,陈方砚手机震起来,他拿出来看了一眼,没接。他把手里的茶好好喝完了,才起身,说:“我得先走了。”
陈方砚简单整理了一下衣服,笑着对明秋说:“明天来家里吃饭。”
他用了很自然亲切的口吻,是对待家里人的那种方式。
明秋感到一阵轻松,他也站起来,说:“哥,我送送你。”
尹凡棠正在慢悠悠地品茶,他笑了笑:“那我就偷懒了。”
明秋陪陈方砚走到门口,他有挺多话想说,但还没等他理出个先后顺序呢,陈方砚倒是先开口了。
“还在泉州的时候,小棠和我说了一句话。”陈方砚正色起来,他认真的时候会给人一种严厉的感觉。
明秋停下脚步,和他对视。
“我说十多年了,你有点变了。”陈方砚轻轻皱眉,“他说你确实变了,变得不再需要他了。”
明秋有点发怔:“什么?”
陈方砚伸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这事归根到底只是你们两个人的事情,我也不应该多说什么。但你可能不知道,小棠是个很爱撒娇的人,无论是对我,还是爸爸妈妈,你可能不敢相信,他是很依赖别人的那种人。”
“但在你面前他不一样,我知道他想做一个好男友,好哥哥,所以他会收起那些懦弱幼稚的东西。”陈方砚表情有些无奈,“我听到他说那句话的时候,我觉得很难过,你能体会吗?”
明秋觉得有根刺扎在他的胸口,让他疼痛。
“我很清楚,他也不会表达很多负面的东西给你。可是爱情不光是分享快乐,它还需要的是彼此坦诚。不用粉饰,不要伪装,也不要怕把坏情绪分享给爱人。”陈方砚很温和地说。
“他很担心你,你不用再假装一切都好的。”
明秋走回去,打开门,重新换了鞋,这次他的表情有点沉重了。
尹凡棠正坐在沙发上,太阳往他那个方向移动了一点,尹凡棠的一边肩膀被阳光照得发亮,那一侧的头发也像是开了柔光滤镜。
尹凡棠抬眼,看到明秋就笑了,他微微仰起头,说:“过来。”
明秋下意识走过去,像只寻找主人的猫,他挨着尹凡棠坐下,把头埋进他怀里。
“要躺下来吗?”尹凡棠很温柔地问,“你可以躺在我的膝盖上。”
于是明秋躺下来,他曲着腿,感觉有点不好意思,但又不想起来。
尹凡棠伸手捏他的耳垂,像玩玩具那样,最后还揉了揉。
“我还是有点难过。”明秋说。
“我知道的。”尹凡棠的指尖慢慢摩挲过明秋的脸,“小咪是你的家人。”
“我想不通是为什么,明明没有任何征兆,去年体检也没有查出心脏方面的问题,怎么就突然不行了呢?”明秋皱起眉,表情很低落,“我到今天都不能接受它不在了。”
尹凡棠替把明秋散落的头发撩到耳后:“要是在童话故事里,小咪就是完成任务了,它回到天上去了,变成了星星。”
“你拿我当小孩子哄啊。”明秋眨了眨眼,有些无奈地说。
“医生不是说小咪很坚强吗,它一直撑着见到了你,它也很爱你,不要自责了。”尹凡棠伸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脑门。
明秋沉默了,他闭上眼睛,没有回答。
“你应该不知道,我小时候养过很多动物,兔子,仓鼠,乌龟,金鱼,除了乌龟全都活不过一个礼拜。每次小动物死了我就会去找我妈,或者哥哥。”尹凡棠微笑着,“想想也好笑,本来没想哭的,但一跟他们开口说话,委屈就涌上来,眼泪根本控制不住。”
“原来你爱哭啊。”明秋和他对视,表情有些复杂。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我都多大了。”尹凡棠轻轻“切”了一声。
明秋伸出手,摸尹凡棠的眼角。
“你看,我都有皱纹了。”尹凡棠叹了口气。
“有皱纹也好看。”明秋认真地说。
尹凡棠轻轻地笑了,和他讲闲话:“明天准备跟我妈去做脸,你要不要去?”
“我去干嘛?陪同男友?”明秋眨巴一下眼睛。
“你也去做脸啊。”尹凡棠揪了一下明秋的脸,“你马上三十岁了,现在可以开始抗老了。”
“我又不是明星。”明秋摇摇头。
尹凡棠不爽地掐明秋的脸,他记得明秋小时候,脸上还有一点脸颊肉,显得稚气未脱。但那个时候明秋比较小气,都不愿意给他捏捏。
“我有件事想问你。”明秋表情有点犹豫。
尹凡棠偏头,眼里含笑:“请说,洗耳恭听。”
“我刚刚跟你表达了一点负面情绪,你会不会不喜欢?”明秋鼓起一点勇气问了。
尹凡棠明显一愣:“我为什么会不喜欢?”
“没关系吗?”明秋抿唇,“你不会因此觉得我很麻烦或者无病呻吟吗?”
尹凡棠低头,用手指轻轻弹了明秋的额头一下,说:“你能跟我说这些,我反而高兴,只有关系亲密的人才能分享伤口,我不希望你整天跟我客客气气的。”
明秋伸手抱住尹凡棠的腰,把脸埋在他的小腹,闷闷地讲:“抱歉,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做。”
“没人教过我这些,我学会的好像只有忍耐。”
忍耐好像是明秋人生的必修课,不高兴的事,痛苦的事,全部都不能宣之于口。只被认为是娇气,是不体谅父母,是想要偷懒。
尹凡棠轻轻拢住明秋的后颈,耐心地拍了拍。
他说:“没关系的,我们慢慢摸索。”
尹凡棠想了想,郑重地说:“以后咱们有什么说什么,有矛盾了就坐下来解决,好不好?”
明秋点头,轻轻地说:“我现在想抱着你睡一觉。”
尹凡棠立刻应了,他顺手抄起明秋的膝弯,把他整个抱了起来。
明秋被他吓了一跳:“你干嘛?我能走。”
“就当是谢礼吧。”尹凡棠稳步走进房间,把明秋放在床上。
他欺身上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明秋,两个人安静地对视着。
最后是尹凡棠忍不住笑了,他凑上来,吧唧亲了一口明秋的脸颊,像孩子的吻一样纯真,然后拉过旁边的被子把两个人都罩起来。
“好了,睡觉了,我也困了。”尹凡棠说。
明秋抱着他,迟来的倦意涌了上来,他拥抱着尹凡棠,两个人一起睡了一个很好的觉。
明秋这几天精神绷得太紧,这么一放松,直接睡到了半夜,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房间是囫囵一团黑,这让他恍惚,更早之前好像也有这样的情景。但那时候他还是个纯情的大学生,被尹凡棠骚扰一句都要脸红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