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嚓。
室内阒无一人,一如爱德设想的那样。少年迅速回头看了一眼,确认四下无人后折身溜进了玄关,从背后关上了门。
房间光线暗淡,家什行李毫无变化,没开的行李箱还是没被拉开,没使用过的柜子还是没被使用,角角落落无不一如既往地散发着生涩寒冷的气息。而此刻,面对这一切的爱德即使仍会感到一丝刺痛,却因为心中怀揣了某种决意、故而不再感到迷惘和害怕了。他审慎地脱下鞋,捏着纸袋、光着脚在冰凉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前行。爱德华走近生物箱,厨房昏暗的灯光下火蜥蜴正百无聊赖地斜着鲜红色的眼睛看着自己,活像一个时刻威胁的泄密者,神态里有着隐约嘲讽的味道,看着就让人来火。
爱德冲着它扮了个鬼脸,这一次,面对对方的冷漠却又了十足的准备。少年坏笑着从纸袋里掏出蟋蟀干、拉开封口,一股微妙的苦涩气息顿时扑面而来。爱德皱着眉头咳了两声,随后将开了口的蟋蟀干往生物箱上方晃了晃。眼睁睁地,蜥蜴的动作立刻就变了。它立马从原本树枝上懒洋洋的姿态直起身,目不转睛地盯住爱德捏着袋子的手指,意味不言自明。
这下爱德终于得逞了。他忍不住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然后当着蜥蜴的面将饲料重新封了起来、搁在了生物箱旁的桌子上。
蜥蜴立刻爬到了生物箱的边缘,直勾勾地等着近在咫尺却触不可及的蟋蟀干。爱德的内心顿时充满了一雪前耻的满足感,哼着歌就重新拿起纸袋、往卧室走去,直到再次在阳台跟前才站住了脚。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缝隙间透露出一丝淡黄色的夕阳,熹微而柔弱,却又尖锐得能让爱德每次想起这里都会感到心痛。那是在过去几周来一直翻腾在他心中的情绪,长久地将爱德陷入无助无知的境地,直到昨天才终于显露出尖细、刀刃般的形状。爱德甚至无法辨析其中包含了自己多少的恐惧、愤怒和委屈,却直到在他忙里偷闲挤出的几分钟睡眠里,就是这种疼痛一次次将他生理性地从混乱的梦境中刺醒,而不得不抓紧手上仅存的事物,像是溺水的人在摸索救命的绳索。爱德想,我一个自己尚且深渊里挣扎的人,要去救一个溺水的人是不是太不自量力了?
然而身不由己。
少年咬咬牙,一把拉开窗帘,玻璃门随之拖开。
冬日夕阳往,阳台内浇灌着琥珀色的光影犹如温润的美酒,不能带来感官上的温暖,却莫名地让人平静。地上没有植物、没有架子,自己扔过来的耳机再次不知何处去,唯有烟灰缸、毯子和烟盒环绕在取暖器周围,在冰天雪地里好似一个温暖的拥抱。
爱德蹲下身,干脆地将一地的空烟盒一个个拾起来,每扔一盒投进纸袋,他就从袋子里掏出一盒pocky补了上去,放在了原来烟盒放置的地方——直到摸索到那个白烟盒,他才迟疑着停了下来。爱德顿了顿,拈起那只烟盒,满满当当,只抽走了两支,与昨日所见的一模一样。
少年无言地蹲在原地,他戴着手套的手指掩住苍白的脸,烟盒皱巴巴地揉在他微微发抖的掌心。有那么一刻,他几乎找不到力气将原本想好的事继续做下去。
先不要想这件事,他不停地对自己说着,手指控制不住地攥紧。现在先不要想这件事。
然后他抬起脸,默默将白烟盒重新放回原地,起身收拾现场、离开了马斯坦古的家。
而这只是草率生涩的第一次。尽管这不是什么值得自夸的事,但一来一去那么五六次之后,爱德凭借着天生高超的学习能力,还是很快熟练掌握了执行这一计划的流程和技巧。少年很快就领悟到,任何犯罪,只要拥有清晰的极限认知和明确的行动目的,避免被撞破就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而爱德的头脑就始终清晰明确,时时提醒自己绝不越雷池一步。他的极限就是绝不能被当事人立刻发现,绝不与当事人提及,绝不试图干涉改写他应该走过的道路。爱德每次都会提前几天天仔细核对好马斯坦古接下来一周的大致工作安排,时而还会打电话给小黑询问一下具体的行程时间。心里有底后,少年便巧妙地错开一切可能直接遇上马斯坦古的场合,见缝插针地按照时间表走进他家住宅楼。久而久之,爱德华的计算日益精湛,手腕也越发娴熟,走廊里每个摄像头的位置他都一清二楚,黑白相间的地砖的各个角度都熟稔于心。如今,他走过大堂时已经不再会把脸往围巾里藏了,上楼时他甚至还和拐弯处的门卫打了声招呼,对方亦是亲和地点头问好,仿佛爱德是守法居住40年的本地老住户。
行动原则也划下了明确纲领:绝不触及他的隐私,绝不拿走他的私物,只在细节处替换或添加。
一开始是盒装pocky替换了废弃的空烟盒,把蜥蜴的干粮换成了蟋蟀干,后来逐渐延伸到了往他空置的柜子里叠一双印着帅气骷髅的毛线袜子(来自爱德的社区公益活动,这是他个人最喜欢的袜子,无奈太大了一直没用上)和把他茶几托盘上的那小罐安眠药换成了一小卷拆开的维C泡腾片(从麟那里抢来的),再后来爱德的胆子也越发大了起来,偷天换日的本事随着真住户迟钝的延伸与日俱增。
爱德是在博物馆工作时,在马路对面的便利店里再度与马斯坦古重逢的。这是曾经罗伊给爱德买冰淇淋球的那家便利店,万万没想到久违地居然会是在这里再度相见。
画面本应感人至深,然而双方都对这次相逢全无心理准备,使得相遇多少有些猝不及防。爱德当时正从柜台上不耐烦地等着甜甜圈加热,往后一退,正好撞上了身后排队的客人。爱德气急败坏,转过身刚想骂街,不料就正对上马斯坦古惊讶的目光。
“我想可能是你,”他惊讶地眨眨眼睛,眉眼却勾勒出了一个笑容,“没想到真的是。”
爱德的心脏突突狂跳。
因为害怕对方窥测到了自己的痴汉行径,因为对方疲惫苍白却温柔缱绻的笑容。以至于柜台后的店员叫了他半天,他都没想起来去接自己加热完毕的甜甜圈。
爱德华尴尬地接过食物退开身,罗伊向他投去一个宽容的微笑,便走上前去给一盒点心付账去了。少年尴尬地站在一旁,走也不是,站也不是。最终,竟然还是马斯坦古率先开口了。
“你又去博物馆工作?”他漫不经心地说。
“额,嗯。对,当然。”爱德不安地侧过身,“否则呢,今天是工作日啊。”
对方无声地笑了笑。爱德眨眨眼睛。
“你呢?”爱德别过脸不看他,“你最近怎么样啊?该不会又偷懒了吧。”
马斯坦古耸耸肩,拿起点心就同爱德一起往外走去。
“怎么能那么说……总之没什么变化。”
少年迅速瞥了那盒点心一眼,立刻用力咬紧了下唇。
“你喜欢pocky啊?”他拼命按捺心惊肉跳的情绪,故作不经意地拆开了手上的甜甜圈包装,“真是孩子气。”他用力咬下一口洒满糖霜和巧克力酱的甜甜圈。
对方发出了一声轻笑。
“这话由你来说真奇怪。”他笑着挥挥手,往爱德的反方向走去,“不过确实,我以前好像没怎么吃过这个,最近却不知为何觉得还挺不错的。”
不知真假。
事后爱德左思右想,怎么都觉得马斯坦古的反应过于蹊跷。不被对方发现当然是自己行动的原则,但一想到对方真的全无知觉,又多少有些不可思议。
为了一探究竟,爱德华甚至还特地查看了自己借阅来的专业书籍(《失恋——人生中不可跨越的一道阴影以及怎么走出》),再三确认了这种情况下的当事人是不是真的都那么迟钝。然而不论这到底是马斯坦古那精明狡猾外表下天然呆本质的无意流露、还是他一以贯之的阴谋本性的刻意延续,一旦想到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如此无动于衷,身为犯罪方的爱德华.艾利克于是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在和马斯坦古意外会面的第二天傍晚,爱德就又一次溜进了他的家门。这一次,他小心翼翼地将马斯坦古一直放在床脚下的酒瓶拿了开来,藏在了他那只完全空置的衣柜下层。用以替换的是两瓶超市里正好在折价出售的西柚汁,爱德觉得那么好喝的东西,对方即使发现了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抱怨。
爱德很快回忆起了马斯坦古曾当着自己面打开的、只放了几只苹果冰箱,于是又从海德里希的家里带了一小块烤杏仁馅饼,放在了堆着半加工速食的隔间中央。
某次离开房间之前,爱德突然在电视柜上看到了几张从本子里散落出的照片。一张照片里的马斯坦古看起来不会超过17岁,一本正经地冲着看客露出得意的假笑,站在一边戴着眼镜的修斯倒是绷不住脸,一副随时都会笑倒在地的模样。另一张上的罗伊还根本是个孩子,面色苍白局促地望着镜头,一位化着浓妆的女士拦着他的肩膀,让爱德华联想起马斯坦古曾提过的可疑养母。爱德冲着照片傻笑了半天,一直赖到对方回家前20分钟才终于离开。但他第二天就又来了,从杂货店带了几个相框,把照片一张张镶好放回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