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自障见他没有应声,转过头来,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情,讶异:“你在难过?”
“稀奇。”原自障更讶异了,“你竟然会难过。”
崔绝点头:“我确实多愁善感。”
“……”这次换原自障接不上话了,他拜入师门时枕流君公务繁忙,很多时候都是崔绝传授他技艺,小时候他觉得这个大师兄高冷淡漠,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没有做好,长大后他才意识到这个人就是没有感情,天生一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而成为冥府判官之后的种种黑心事迹也确实证明了此人无义无情,对谁都没有真心。
在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直至现在,他都怀疑阎罗是有几分狐媚子在身上的,不然怎么撩拨得他仙界琅花托生的师兄跌落了凡尘。
“我在为阿迦奢难过。”崔绝说。
原自障想不通:“他毒瞎了你的眼睛。”
“一个人做的错事跟他遭受的灾难是没有关联的。”
原自障笑起来,又转过头十分认真地观察了他一番,确定此人真的是崔绝,并且也没有失心疯,笑道:“你还记得你是冥府判官吗?如果做的错事和遭受的灾难没有关联,又何来报应一说?”
“那师尊是为他屠戮百姓的错事而遭受报应,你疯什么?”崔绝平静地看着他,认真提问。
原自障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两人沉默地对视。
脚下是鸿毛不浮的弱水之渊,怒浪随狂风溅上桥面,狭窄的吊桥高高悬在两山之间,在风中不住地摇晃,年久失修的轻微吱嘎声被这长久的沉默无限放大,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过了多久,原自障慢吞吞地出声:“我以为你至少会等到了师尊面前才跟我翻脸。”
“你高估了我的善良。”崔绝道,“我怎么可能会给你再见到师尊的机会。”
两人同时拔剑。
同样的剑、同样的招式,却是不同的心境。
剑气卷起大风,吊桥在高空剧烈摇晃,崔绝躲过原自障的剑锋,翩然落在桥边的铁链上,一抬眼,熟悉的剑尖已直刺眼前。
原自障剑招极快,疾风骤雨一般攻击而来,崔绝仓皇接招,脚下接连后退,铁链被溅射的剑气寸寸斩断,吊桥骤然失去平衡,桥面上本就不牢固的木板在剧烈摇晃中接二连三掉落下去。
崔绝猛地腾跃而起,凌空后翻,落向另一侧铁链,却忽然察觉到背后有纸张随风摇摆的细微声音,下一秒,落脚点上一张符纸被引爆,浓郁的怨气喷涌而出,如一头凶兽张开血盆大口,吞没空中的崔绝。
原自障掌心一把握紧,怨气随之压缩,化作黑色浑水滴落,却没有崔绝的魂息,他眼眸一紧,蓦地回身。
在他身后一张残存的桥面木板上,无端洒落几点朱砂,似有一支无形的笔沾点朱砂连成一个符纹,崔绝颀长身姿从朱砂阵中飞出,右手执剑,左手捏诀,鬼炁灌注,剑身霎时电闪雷鸣,仿佛曳引霹雳,决然刺进原自障的胸口。
鲜血和怨气一起飞溅出来,崔绝下意识扭了下头,被血珠淋了半边脖颈和脸颊,原自障的血明明冰冷刺骨,他却感觉到一种骨髓都被消蚀的灼烫。
“痛不痛?”耳边响起沙哑的笑声。
死是很痛的,他过了一千年,终于又想起了那种蚀骨的痛感。
九界情执刺入原自障胸口,那人低低地笑,抬手慢慢抹去崔绝脸上的血珠,轻声道:“师兄,你杀我……可真果决啊……”
崔绝垂下眼眸:“如果是你杀我,下手难道会迟疑?”
“不会。”原自障笑着说,“我想杀光你们所有人。”
“我却只觉得你可怜。”崔绝没有抬头,低垂的眸子中满是悲悯。
原自障骤然被激怒,咬牙:“凭你也有资格可怜我?!”
“一千年了。”崔绝不理会他的挑衅,伤感地说,“所有人都往前走了,只有你还留在原地,郁昙,你用邪术得了永生,但其实你早已入了地狱——你困在了自己的魔罗心狱中。”
“够了!”原自障断喝,“停下你的说教!”
崔绝痛得眼神涣散,眉心蹙了蹙,停顿一会儿又道:“就知道你不爱听。”他竭力凝神,抬眼看向原自障幽深空洞的眼眸,“其实我也不想说教,此时此刻也已经没有说教的意义了。”
“嗯?”原自障看到他涣散的眼眸深处慢慢浮现出小簇炽烈的火。
“说教是为了帮助成长,而你早已经长大了,”崔绝低哑的声音有一丝微不可闻的哽咽,“师兄今天想帮你的,是解脱。”
原自障笑了起来:“我炼化你的遗骨,施下了同命相连的诅咒,你杀我,自己也会被反噬。”
“你又怎知我不能破开你这条命。”崔绝双手握剑,猛地狠狠刺入,庞大的鬼炁在胸腔爆开。
原自障清晰地听到剑锋破开自己血肉骨骼的声音,不由得痛吼一声,踉跄着跌下吊桥,跌落的瞬间,他伸出一只沾满血污的枯瘦的手,一把攥住剑格,强拽着崔绝一起掉落下去。
“哈哈哈……”原自障猖狂大笑,“你怎么破?怎么破?”
百丈高空,急速下坠,两人在呼啸的逆风中缠斗,千钧一发之际,崔绝猛地抽出剑,踢开原自障,借力往反方向飞去。
身体重重撞在山壁上,尚来不及动弹,一股灭顶的剧痛蓦然席卷全身,崔绝痛苦地抽搐打滚,混乱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原自障死了吗?
他尚来不及仔细琢磨,就在这刻骨铭心的剧痛中失去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崔绝在浑身的疼痛中缓缓醒来,发现自己在昏迷之前用九界情执深深扎入山壁,将自己控制在嶙峋的山石间,防止昏迷时掉入脚下的弱水之渊。
昆仑玉脉的温养之力沿着剑身缓缓传到自己体内,一点一点修复破碎的魂体,只是这点微薄的力量对于他的魂体无疑是杯水车薪。
崔绝苦笑一声,抓着剑强撑着爬起来,看都没看脚下怒浪翻天的深渊,贴着山壁小心翼翼地往上攀去。
他在繁茂的参天大树和藤蔓之间穿梭,偶尔摘一片绿叶送入口中,感觉到精纯的力量流入体内,浑身的疼痛悄然消减。
他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一阵寂寞,昆仑墟太广了,无论走多长时间,身边始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层峦耸翠,前方、后方、这里、那里……都没有什么区别,明明到处都是玉脉丰沛灵力滋养出的蓬勃生命力,却一片死寂。
天门大开,殊死激战,昆仑墟仍旧寂静空灵,郁郁葱葱的山林中理应生活着与天同寿的神族,却没有一人试图探头出来看一眼究竟发生了什么。
崔绝走了很久,终于找到一片废墟。
崩塌的山石在尘埃下静默,深壑处长出苔藓,树木倒伏,虬劲的老根扭曲扎进别处的土壤,暴晒在光斑下的部分泛着陈旧的灰败。
是上一次来的时候,跟帝昭激战留下的战场遗迹。
玉脉隧道被他们上次打塌了,崔绝在附近找了好几圈,确定已经无从进入,枕流君的遗体就埋在这底下,他却再也见不到了。
崔绝在废墟前跪下,看着杂乱的山石,低低地叫了一声“师尊”,眼泪忽地滚了下来。
他不知道该跟师尊说什么,说这一千年的所作所为吗?恩怨、爱恨、挣扎、惶恐……如地壳下激烈翻滚却找不到出口的炽热岩浆,末了,通通化作一股莫大的委屈,充斥着胸腔,他抽泣了一声,喃喃道:“师尊,你太偏心了。”
你为师弟去死,却把不得解脱的痛苦挣扎留给自己。
可是师弟也不快乐。
师尊,这你预料到了吗?
如果当初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你还会义无反顾地牺牲自己,去成就师弟的千年孤寂吗?
崔绝跪伏下去,额头碰到冰冷粗粝的山石,久久没有起身。
直到耳边响起一声极微弱的风声。
他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眼,看到原自障的羸弱魂体带着一身血痕,踉跄着爬上杂乱的山石。
察觉到他的视线,原自障抬头,隔着一块嶙峋的怪石,与他对视,初死的亡魂神智混沌,眼神中有种懵懂的机警,像一只不懂人事却狰狞的兽。
他死了,崔绝有些复杂地想,纠缠了一千年,他终于死了,但是他的亡魂竟能找到这里来,这是怎样的执念?
原自障盯着他看了半天,眼神渐渐变得阴鸷,咧开薄唇,阴森森地笑了起来:“师兄。”
崔绝知道,他已经找回神智了。
“师兄太小气,不肯带我来见师尊。”原自障笑着说,“但难得开一次天门,你不见师尊一面,怎会轻易离开,所以只要跟着你,就自然能找到师尊。”
崔绝眉宇间的愁郁尚未散去,蹙眉看着他:“师尊就在这里,你见吧。”
“在哪?”
“在你脚下。”
“?”原自障困惑地看了看脚下的废墟。
崔绝笑起来,残忍地柔声道:“阎罗把那块玉石给你了吧,那你怎会猜不出师尊在哪里?”
原自障死过一回,反应迟钝半拍,怔了怔才回过神来,张开手,掌心正是阴天子给他的那块玉石。
他握着玉石按在唇边,仔细感受上面残存的枕流君气息,眼神重新往脚下看去——师尊是真的在这下面。
“上一次来昆仑墟,除了我和阎罗,还有初代妖王帝昭。”崔绝道,“你没少掺和妖界的事情,想来也猜得出他和师尊是什么关系。”
原自障眼珠动了一下,慢慢抬眼看向他:“你想说什么?”
“昆仑玉脉孕育出的生命,灵力深厚、寿与天齐,却无情无爱,所以总是招惹别人而不自知。”崔绝脸上浮起恶毒的嘲讽,“妖界有帝昭,人界有你,而在此前的漫长时间里,是不是还有别人,你难道猜不到吗?”
“你敢侮辱师尊?!!”原自障暴怒,凌厉一掌拍向他。
崔绝站在原地没动,硬生生吃了他一掌。
原自障诧异:“为什么不躲?”
崔绝差点被他一掌击碎魂体,半晌才凝神稳住神魂:“我侮辱师尊,合该受这一掌。”
“但我还是要说,”崔绝轻声道,“师尊从不属于人间,也不懂情爱,无论那漫长的时间里有过多少人,都是你们渎神。”
原自障咬紧牙关:“那又怎样?”
“师尊只是人间过客,他不贪恋人间情爱,也不受情爱裹挟,从始至终,都是你一厢情愿地发大疯,没有人能够将他拉下神坛,帝昭不行,你也不行。”
“住口!”原自障断喝,掌心忽然化现出长剑,刺向他的胸口。
崔绝却没再纵容他,手掌一翻,九界情执杀气腾腾,果断劈砍过去。
双剑相击,两人互不相让,崔绝看着近在咫尺的脸,慢慢笑起来,梨涡盛满毒液:“你为他发了一千年的疯,可惜他根本不懂,如果被师尊看见你现在的样子,他也只会觉得困惑。”
“住口!住口!住口!!!”原自障嘶吼着疯狂攻击。
“你找了他一千年,可是你知道吗,他就躺在这玉脉之中,沉沉睡着,他根本不在意你。”
崔绝在他疯癫的嘶吼声中恶毒地大笑起来,狠狠一剑格挡开他的攻击,反手一剑扎入脚下废墟,鬼炁猛地灌注,一声轰然巨响,杂乱的山石飞崩出去,露出山脉之中莹莹的玉石。
熟悉的属于枕流君的气息飘散出来。
原自障怔住,站在犹如急雨般急速迸溅的石块之中,往下看去,一块碎石重重击在他的额前,他张开手,接住那块碎石,定睛看去,是半只玉质的手。
莹润的玉石精雕细琢,皮肤纹路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你不是想念师尊吗?”崔绝笑道,“师尊在你手里啊,执子之手的感觉怎么样?”
原自障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出自昆仑玉脉的人,最终会回归玉脉,”崔绝道,“这不是玉石雕成的师尊,而是师尊化成的玉石——这出身来历,师尊从未跟你说过吧,师弟,你的眷念对师尊来说是负担,只会让他疏远你。”
“不……”
原自障跳下废墟,抬剑胡乱砍去,往杂乱的碎石下方挖掘,忽然他顿住,嗓子深处发出一声难以控制的痛苦呜咽——
一颗破碎的头嵌在碎石堆中。
枕流君死相安详。
原自障弯下腰,沾满血痕的枯瘦手指,颤抖着去碰触他,指尖碰到冰冷玉石的前一秒,寒锋如水的长剑挡在他的前方。
剑尖挑起头颅,原自障下意识伸手去夺,却见崔绝身法如电,一把揽过头颅,另一只手握住剑柄,狠狠刺入原自障的炁海。
霎时,炁海破碎,鬼炁弥漫开来。
原自障仿佛没有疼痛,竟就着被刺穿的动作往前一冲,崔绝反而被这同命相连的剧痛震得几乎失去意识。
原自障顺势从他手中夺走头颅,死死抱在了怀中。
“师兄,我赢了。”
“你赢什么了?”
原自障低头,在那颗破碎的头颅上轻轻蹭了蹭,忍不住满心欢喜,抿唇低笑起来,轻声道:“师尊永远跟我在一起了。”
崔绝在这旖旎情态下不禁毛骨悚然:“你这根本不是爱。”
“爱不爱由得你定义?”原自障笑着横他一眼,“你自己才是根本不懂爱的那一个。”
崔绝面无表情:“你胡说什么?”
“你说我困在了魔罗心狱中,不错,我确实一直陷在地狱之中,那么你呢?”原自障歪头看着他,“你难道走出去了吗?”
“什么?”
“阎罗对你情根深种,而你回馈他的是什么?你扪心自问,你当真有你自己表演的那般爱他?”
听到最后这句话,崔绝淡漠的眸子动了一下,慢慢聚起明显的厌恶,冷下声音:“你在贬低我的爱情?”
“爱情?别荒谬了。”原自障脸色是行将就木的灰败,脸颊带着血,笑得天真而又残忍,“你知道什么是爱吗?如果爱是欺骗和折磨,那么你倒是可以拿个高分。”
崔绝眯起眼睛。
原自障嗓音虚弱沙哑,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恶质:“当年,你为了不连累他入局,自碎炁海,慨然赴死,如今,你为了让他一统冥界,又自导自演,骗死逆魂主,将极北寒境引入彀中……这就是你对他的爱,对吗?安排他、保护他,为他开疆扩土,让他坐享其成……呵呵,你错了,这是对他的折磨。这个世界上伤害他最深的人是你,师兄,你不愧是最得师尊真传的大弟子,毫无偏差地重蹈着师尊的覆辙,你跟师尊一样的无情无爱。”
“我跟师尊不一样。”崔绝喉间隐隐发紧,竭力挤出辩驳,“我没有重蹈师尊的覆辙,师尊没有情,而我有情,我和阎罗是心意相通的,我所做的一切他都能理解……”
“理解就不会疼了吗?”原自障打断他。
崔绝陡然顿住。
原自障张开口,利齿犹如染血的刀锋,满口血腥:“我见过当年抱着你尸体痛哭的那个蠢货,明明你死之后就是进入了他的统治区,却还是在为你自以为是的牺牲而泪流不止,为什么呢,他不应该欢喜吗?”
崔绝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太痛了,方方面面的痛,伤口、心头、魂体、皮肉……各种零碎的痛细细碾过他,新修补好的魂体几乎又要崩解。
他死死咬住牙,花了许久才慢慢稳住激荡的情绪,眼神茫然而慌乱地四下张望,他不敢与原自障对视,怕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破碎的表情,半晌,惨笑一声:“这算什么,死到临头良心发现,想要提点一下师兄的感情?”
“不可以吗?”
崔绝诧异,下意识看向他,果然看到那人将自己的狼狈纳入眼眸。
原自障细细品味着他的溃败,满意而又恶毒地勾起唇角:“当然只是开个玩笑,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根本没有往前走,你也停留在原地,你有意无意复刻师尊的做法,想以此来刺激我,却暴露了你自己也根本忘却不了,师兄,刚刚那句话还给你——一千年了,你也一直困在魔罗心狱中。”
崔绝用力闭上眼睛,千年的挣扎与沉沦在脑中呼啸而过,他哑声道:“那么,一起解脱吧。”
鬼炁灌注,早已施加于剑上的术式发动,凌厉鬼炁如暴雨梨花一般冲向四肢百骸,炁海破碎,经脉寸断,原自障发出摧心裂肝的惨叫。
与此同时,一个血色法阵在他脚下浮现,浓郁的硝烟和血沫从法阵中翻涌而出,强悍的术法撼动天地,大地深处传来阵阵沉闷的裂响,仿佛是暴走的滚雷撞断了地脉。
“你干什么?!”崔绝下意识去抓原自障,脚下猛地一晃,霎时地动山摇,整座巍峨壮丽的山脉轰然崩塌。
天翻地覆的刹那,原自障伤痕累累的魂体乍然崩解,齑粉一般的魂片与怀抱中的枕流君头颅一起被法阵吞没,沉入玉脉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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