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话时,操作室内的温度骤冷,一种扼人脖颈的冷锐感从他身上隐隐扩散,纠集成一种更为坚决肃杀的气场,令人忍不住寒毛倒竖。
“等所有伤员成功运送到地面,我们就前往地下二层。”傅闻安道。
他们终将选择险路求生。
执政官的最终裁决落下,所有人都清楚即将等待的终局宿命,在场诸位有极高的概率牺牲,但无论是医疗人员还是私军都面色严肃,治疗伤员与装配枪械的动作有条不紊,充满战前的紧张感。
谢敏走向远处。
徐里的临时手术结束,取下的染血子弹被当成废物扔在托盘里,他脸色惨白,双眼紧闭,嘴上罩着呼吸面罩,正躺在担架上被运送出去。
谢敏拿起那枚子弹,用衣角包起来认真擦干净,攥在掌心里。
陈石坐在一个移动箱上,垂头沉默地装备着胸前挂垂的步枪,他手指上染过血迹,干涸后变为一大片褐色斑状物,指纹一圈圈因刻在上面,又被枪体碾平。
他想在执行下一次任务前再看一眼徐里,便抬头越过重重人影寻找踪迹,但只能看见对方夹着测量仪器的手指,再然后,视线被一具瘦削的身体遮挡,制式作战服令他看起来削直,透着锋锐的逼人气魄。
是谢敏。
陈石一怔。
“准备好,一会跟我走。”谢敏垂眸,直直地看向他,命令道。
陈石闷闷地点了下头,短芽一样的头发茬毛刺刺地竖着,攥着枪的手骨突出得厉害,指节边缘都泛着白。
“把气撒在枪上没用,你得去找人。”过了一阵,谢敏又道。
陈石动了动,脸上是压抑着的极端痛苦,一向粗犷的男人用力地上下来回擦了把脸,最后抱着枪站起来。
谢敏把子弹递给陈石,“怎么来的怎么还回去,你能做到吧?”
“能。”陈石闷闷地道。
谢敏看着对方坚毅的脸,轻轻挑了下眉梢,拍上对方的肩膀,叮嘱道:“防弹衣穿好,下面危险。”
“你也是。”陈石看着他,抓紧了枪柄。
谢敏一笑,转身走了。
他回到傅闻安身边,对方正在等他,两人并排倚在移动箱上,看着来往的人群,谢敏的指腹蹭着对方的,亲昵地挨着,他突然道:“这次回去,我想辞职了。”
傅闻安把对方的手抓过来,在人前,他的动作变得克制而隐秘,暗中分享着这股暧昧情愫,他听见了谢敏怅然的感慨,末了轻轻嗯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他们没再说下去,气氛却徒然松弛,流淌着柔水般的惬意,从交握的指缝里滑过,被温度熨烫出甜意来。
谢敏喜欢现在的氛围,傅闻安也有一样的想法,他们保持缄默,静静回味着此刻的宁静。
辞职之后……
谢敏放空脑袋想。
他想走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回归他的巢穴。
回到傅闻安的身边。
第114章
地下二层有着极限挑高,射灯从高处罩下,撒在空无一物的平台上。冷凝水管道盘错在四周,横竖交叉的阴影分割白到发亮的地面,寂静中唯有机器工作时的嗡嗡声。
不多时,一道人影从漆黑通道中走出,身形拔直,像黑暗淬炼出的利剑,他步履坚定,跨过锋利的明暗交界线,走向光明处。
傅闻安只拿着一把手枪,枪体黝黑,反着冷冽寒光,斜指向地面。
砰——!
死寂被突如其来的枪声撕裂,一个炸裂状的孔洞出现在傅闻安脚边。随后,一道更轻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破空声掩盖在脚步声中,子弹从他背后的高处精准射向远方的一角阴影中。
枪支落地,一只手垂软而下,血红色蜿蜒流淌。
傅闻安落脚时的阴影掠过弹孔,他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径直朝前方走去。
仅仅几分钟,凡是朝傅闻安开枪的狙击手都会在下一秒被悄无声息的子弹洞穿头颅,隐藏在暗处的庇护者形同鬼魅,无法捕捉,更无法预测。
接连四位经验丰富的狙击手被对方在暗中解决后,埋伏在高处的人再不敢有所动作,人人自危,被恐惧攫摄,内心皆惊疑不定。他们注视着傅闻安走到阴影拐角,面对空旷高台站定,进入一个不可被瞄准的区域。
所有狙击手在心中升起同一个令人惊疑的念头:他是故意这么走的!
“他一路走来,行进方向始终在视线死角内,保持着不会被两个人同时瞄准的状态,又总能露出一丝破绽,使我们认为有机可乘。但只要贸然开枪,就会被他背后的人抓住机会。”
通风管道的黑暗中,一位经验丰富的蒙面狙击手深吸一口气,枪口探出的圆洞泄出一缕光线,照在他漆黑的眼睛上。他压低声音,对身边另一位年轻人道。
“我们有两个人。”年轻人趴伏在地上,骨骼轮廓融入阴影,唯有瞄准镜的光线没入明亮的眼珠。“他背后只有一个狙击手,我已经确定了狙击手的位置,只要我们一起动手,他们必死无疑。”
“不要贸然行事,执政官背后的狙击手很可能是银。”蒙面人严肃道。
“如果不杀掉银,我们永远只能龟缩在防空管道里。”年轻人咬紧牙关,枪口转向高处的一个变电箱下。
银在开枪后就会有小幅移动,位置并不固定。但令他们吃惊的是,银似乎猜透了所有人的所在位置,通过辗转移动时刻将自己处于安全地带,又刚好能将下一个目标暴露在自己的狙击范围内,以此制造便利的射杀条件。
“他猜到我们的位置了,知道我们一定会开枪,他移动到了3号变电箱附近。我一直盯着那里,我看见了影子的变化,他一定在。”年轻人心跳如擂鼓,话语中隐隐有激动。
“如果他不在,死的就会是你我。”蒙面人低叹一声,隐带警告。
“师傅,我们会活着。”年轻人笃定道。
蒙面人又是一叹,重新看向狙击镜内。
傅闻安走了出来,很快,就能进入到绝佳的狙击位置。
屏住呼吸,气体被堵塞在肺部,头脑因肾上腺素飙升而隐隐发涨,年轻人的手指搭上扳机,他死死盯住变电箱下的缝隙,只见阴影中,一截枪口探出,停住不动。
与此同时,装载过消音器的枪声擦过耳畔。
蒙面人开枪,万无一失的瞄准下,只见傅闻安如有所感,在即将迈步探出的瞬间徒然回撤,子弹打在他身后的墙面上,炸穿一枚圆洞。
糟了!蒙面人心中警铃大作。
他失手了。
与此同时,年轻人骤然开枪,击中枪口上方的变电箱表面,炸穿一个孔洞。他看见一具躯体从侧面软倒下来,脑袋破了个洞,没有血液流出,俨然死去很久了。
不,不对!
年轻人慌了,他手指刚搭上扳机,只见变电箱下的枪口已然瞄准了他。
咻——!
子弹扎进他的眼珠,血从面部漫开,洞穿颅骨,狠狠钉在他背后的管道内壁,米粒粗细的光束照进黑暗,落到他涣散的瞳孔上。
咻——!
又是一枪,蒙面人应声倒地,悄无声息。
谢敏踹开身旁早已死透的尸体,那是他先前杀死的狙击手,在几秒前被他拖来盖在身上做掩护。他注视着上方防空管道滴下的血迹,一汩汩落到地面上,而后将目光收回,背起狙击枪,移动到在一个狙击点。
耳畔的通讯频道只有低沉的呼吸声,极有韵律地摩挲着他的耳膜,令他一下就能回忆出对方胸膛起伏的弧度。
“继续向前,我能护住你。”谢敏用气音道。
对面的呼吸声重了一下,又转瞬即逝,如果不是谢敏过于敏锐,根本察觉不到变化。
傅闻安再次向前走,这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子爵和邮差。
他驻足,因为耳边传来谢敏的命令声:“停下,不要越过脚前的砖沿。”
傅闻安垂头,他的鞋尖刚好抵在那条不明显的缝隙上。
傅闻安看向子爵。
对方站在离他几十米的地方,隔着一道悬空铁桥遥遥相望,偌大空间只有他们三人在明处,气氛登时紧张。
“执政官真是好胆量,孤身一人,单刀赴会。可惜,如果能别带上银那条小尾巴就更好了。”子爵一笑,指尖扶着手枪,笑容阴森。
傅闻安扫了一眼四周,过于压抑的气氛令他心有警觉。
他凝视子爵,目光冷淡,带有上位者惯常的审视。
这眼神激怒了子爵,他咬住牙关,枪口重重在掌心一拍。“真想把你的眼睛挖下来。”
“你可以试试。”傅闻安突然道,他目光一偏,在瞬间落在邮差脸上,邮差一愣,仿佛捕捉到了什么信号,只见傅闻安霎时抬手,朝子爵开枪。
邮差猛然反应过来,危机降临时,力气从头发丝蔓延到手指,令他闪电般探出手抓住子爵的胳膊,强行拖着往自己的方向带。
两人一个踉跄,堪堪躲过了那枚子弹。
这一枪如同开战的信号,凶恶枪声骤然从四面八方袭来,浪潮般轰鸣,声波拍打着苍白的墙壁。
然而,惊魂未定的邮差将子爵拽进足以挡住枪击的集装箱后,一抬头,只见子爵倚靠在一侧,深绿色的瞳孔正幽幽地盯着他,面部表情绷紧,像是要通过视线剖出什么。
他脸颊擦着一道猩红血迹,是被子弹掠过后留下的伤痕。
这抹艳色却令邮差不自觉地偏头回避。
枪声震耳欲聋,两方埋伏在地下二层的人如同听到号令,倾巢出动。吼叫、枪声、爆破,到处混乱不堪,血腥味浓了起来,子弹打在集装箱板上,发出咚咚的声音。
声响掩盖住了邮差激烈跳动的心,他压下心间的彻骨凉意,僵硬地抬起手,掩住子爵的眼珠。掌心触到对方的睫毛,又改为擦拭的手势,揩掉对方脸上的血。
“为什么你能躲开?”子爵突然道,他抓住邮差的手,箍住对方的指尖,放到唇边,吮掉腥甜的血。
邮差往后一缩手,眉间蹙着,似乎不满于对方不守规矩的举动,子爵不让他后退,反而用力抓紧对方的手腕,俯身低头,眼珠定在邮差脸上。
“你知道他要向我开枪?你反应太快了,他最后看向了你,为什么他会看你?”
子爵的声音逐渐带上阴狠的咬字,每一字的末尾都像要把他嚼碎,手中力道加重,那双绿色的眼眸也渐渐淬出毒来。
邮差惊疑地看着对方,直到对方那张刻薄阴狠的脸上流露出愤恨与杀意。
邮差攥紧手腕,猛地用力,将手从对方的钳制中抽离出来,紧接着,一巴掌落在子爵的脸上,力道过大,扇得对方偏过头去。
“我救了你!”他怒吼出声,向来斯文得体的脸上显出怒容,气到嘴唇都在颤抖。他拽起子爵的衣领往上提,没有任何威慑力,却令子爵一怔。
“我他妈刚才救了你!你却转回头问我为什么能躲开?你是要我和你一起死了才满意吗?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的敌人在对面不在你身边!”
邮差摁着子爵的脑袋,逼迫他看向远处交火留下的尸体,有己方也有敌人,血液和残肢混在一起,枪口喷吐的火舌如苍白雷霆,在其间闪烁。
“子爵,别再有下次!”邮差松开手,将人往集装箱上狠狠一掼,背对对方去看手腕上频繁震动的通讯器。
「堡垒网络已被占领,控制权丧失中……」
邮差无声地骂了一句,往昔的好脾气已然无影无踪。
除了银,没人能在他手里篡改编码,夺走控制权限。
他用力抓紧头发,指缝夹着发丝狠狠一薅,烦躁地甩开手,再抬头时眼神已然坚毅。他瞬间调整好状态,再回头时,子爵仍倚在阴影里,沉默地凝望着他。
“银夺取了堡垒的控制权限,他应该发现了沉降装置。我会尽可能延缓网络入侵的程度,但要做好无法收复的准备……他们应该占领了地下一层的操作室,没有大型工具的辅助,我很难抵御过于复杂的攻击。”
邮差语速极快,吐字清晰,他指着自己手腕上的通讯器,道:“你带人去平层手动引爆,注意货运升降梯,那里是绝佳的狙击点。”
子爵眼珠垂下,落到邮差通讯器的屏幕上,饶是他视力极好,却也看不清画面——邮差装载了反偷窥装置,这极大保护了他的隐私。
可邮差怎么能在他面前有隐私?
“谁在和你联系?”子爵不置可否,而是问道。
邮差正低着头回消息,没见到子爵已然冷下去的眼底。
“殉道者的信息部队,有几个被我安排在了地下二层。”
“好。”子爵点头,转身离开。
邮差听脚步声走远,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扫过对方用绷带紧紧包裹着的手掌,心中登时又五味杂陈。
子爵的亲兵与执政官的私军正在交战,由于先前傅闻安与谢敏吸引了对方大多数狙击手的注意力,加之谢敏对情报的掌握,规划出最安全的路径后,作战人员的潜入比计划中更顺利。
由于地下二层有着深挑高,空间较大,管道纵横交错,运送货物的升降梯极度密集,还有探出的平台与监测悬浮站。各种设施分割了空间,枪声四面八方立体环绕,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已将地图发至公共频道,主引爆装置确定为中央炼制炉上方的观测平层,我将占据升降梯进行狙击,你带人前往平层,小心子爵,他可能从下层通道进入平层。”
谢敏背着狙击枪高速移动,陈石从远处的连廊过来,均从侧面前往升降梯。
他开枪杀死一个拦在路上的敌军,又用爆破弹炸开一个缺口为陈石开道,干脆利落地翻上二层,沿着观测楼狭窄的通道向上走。
透过一扇扇窗,视野逐渐变高,铁制空中楼梯连接着各个平台。下方,炼狱一般的争斗正不断上演,谢敏踹开封闭的铁门,拉动升降梯的操纵杆,刚好陈石赶上,两人一同站在升降梯上。
谢敏蹲下身,将狙击枪扛在肩上,枪口搭在升降梯的网格壁处,他位置相当高,对下方敌人的狙击手形成绝对的碾压。
枪口吞吐子弹,精准命中堪称固定靶的敌人,等到谢敏将这片区域的高处火力扫清,下方的友军得到喘息机会,反扑势头强劲。
谢敏仍蹲在原地,目光从狙击镜上稍稍撤离,紧接着,他余光突然瞄到一抹阴影,当即抬头看去。只见更远的高处闪过一抹人影,谢敏精神一凛,当即枪口上抬,不过几秒,砰然出膛,击中一名隐藏在暗处的狙击手。
“陈石,立刻提高升降梯高度,启动……”,谢敏话还没说完。
当——!
升降梯猛地一晃,只听当啷一声响,被铁质抓手紧扣住,下方悬着重物,整个升降梯向下狠狠一扥,发出吱嘎的声音,有种要坠下的征兆。
熟悉的滑索声破空而来,谢敏心中一跳,他掏出手枪逼近升降梯边缘。
“陈石,击落他!”谢敏冷声吩咐。
两人一人一边,相互背对。
谢敏刚要瞄准绳索,只见一人凌空而上,从谢敏背后出现,手掌扒住边缘,整个人借力踩在铁栏杆上,手枪抵上正往边缘移动、要击落绳索的陈石的脑袋。
陈石没有半分犹豫,他甚至没偏头躲避,而是将手中冲锋枪对准子爵,他悍不畏死地扣下扳机。
当——!
千钧一发之际,升降梯突然一偏,两人枪口均错开,火舌喷吐不休,都没能落在实处。
子爵不明白变故从何而来,一眼扫去,只见谢敏竟开枪打断了升降梯的一根轴链,平衡无法保持,局势瞬间变化。与此同时,谢敏朝他开枪。
子爵心一横,瞬间踹上陈石的肩膀,又借力,顺势绞住对方的脖子,两人霎时叠在一起,肌肉虬起,从缝隙中迸出杀意和血气相互对抗。
子爵格斗经验比陈石丰富,体格上虽不如陈石,但生死攸关之时却能稳占上风,他一脚将对方手中的枪踹下升降梯,又转身将人逼至边缘,腿部将陈石绞至窒息。
他手中托着手枪,正要向谢敏开枪,却被谢敏一脚踩中手腕,力道之大,令他面部剧烈扭曲。谢敏另一条腿跪在地上,用膝盖碾住子爵的脖颈,手中却托着狙击枪,垂眸看向傅闻安正前往的观测平台。
平台角落有一名埋伏的狙击手。
谢敏咬牙,他毫不犹豫,暂时压住子爵的反抗,垂首一枪击毙台下埋伏着的的狙击手,同时,这一枪也为傅闻安成功报点。
然而,这短暂分心使子爵有了喘息时间。
剧痛从大腿传来。
谢敏猛地向下看,只见子爵在先前的缠斗中缴了陈石的匕首,两手合力,直接将匕首扎进谢敏的大腿,匕首刀刃全部没入肌肉,只余刀柄。血正从缝隙中汩汩流出,那握着匕首的手掌满是鲜红,惨白如月,骨骼突出,骷髅一般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