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我在结婚对象面前说人家坏话是不是有点过分啊,邮差。”谢敏戏谑道。
几乎同时,邮差挑起眉稍,傅闻安把手搭在谢敏肩头,轻轻一捏。
“是的,我认同执政官的理念,执政官就是最好的。”谢敏感受到肩头传来的压力,当即正色道。
邮差:……
“唉,其实你口口声声问我理念,明明你也不信这个吧?你、我、子爵,我们谁有为如此高尚使命奋斗的动力吗?我自不提,子爵想借此膨胀权力成为新的独裁者,而你,邮差,如果你是忠诚的,你就不会秘密约我谈一次。
三众臣皆如此,又指望下面的走狗们有何纯粹的信仰呢?”谢敏道。
“你说的对,我只是感慨,我们终究走到了这一步。”邮差无奈地看着他,又瞥了眼傅闻安,明指道:“而且,我不觉得他是个很稳定的靠山。”
“还行,有权有势,涨势喜人。”谢敏胡言乱语。
他肩头的手指挪了一下,在他耳垂上轻轻刮过。
“有权有势?”邮差担忧道,语气有点激动:“这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实在有待商榷,银,你当真认同这致你幼年不幸的根源吗?当初要不是傅家进行政治清洗,你又怎么会……”
“邮差!”谢敏脸色一变,他猛地喝住对方,却已经来不及了。
肩头搭着的手掌一沉。
邮差当即顿住,他被谢敏罕见的怒容吓到,又在看到傅闻安的脸色时感到毛骨悚然。
带着疑问与震惊的沉重情绪在对方那双深邃的眼睛中泛起,傅闻安像是被雷当头劈了一道,整个人震在原地,露在外头的手掌因过大力量而显出嶙峋骨骼,山峰一样起伏。
他注视着邮差,确认对方所言真假的目光比刀还要锋利,狠狠剖在邮差身上,如果有实质,恐怕早已鲜血淋漓。
邮差一怔,再看向银仿佛遇到什么棘手难题的严肃表情后,恍然意识到一件事:
银向执政官隐瞒了陈年旧事,因为那可能会引起相当恐怖的崩盘效应。
而现在,裂缝被他无心的一言撬开了。
谢敏的名字是假的。
是了,‘谢敏’是他用以潜伏的假身份,身世、经历是伪造的,更遑论名字。
傅闻安惊觉,他居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谢敏的真名——那因过往苦难而被抛弃的姓名。
傅家进行过政治清洗这事傅闻安是知道的,那时候他还小,忙着在天真稚拙的年纪认清人心险恶,那些风雨飘摇的政治故事于他而言只是闲暇漫谈中的只言片语,是唏嘘一句就不再放在心上的无关紧要之事。
直到他成年,拔掉了那个蛮横独断的老家伙的呼吸机后,这些肮脏烂事才走进他的头脑,又被励精图治的暴君飞速抛在一旁,再不过问。
有什么必要放在心上?
成王败寇,自古如此。
傅闻安不同情败者,他只是心疼谢敏。
“不让他继续说吗?他没说错。”
傅闻安的话语从头顶传来,即便谢敏没有去看,也能通过声音的传递方向感觉出对方正注视着他。
语调微冷,没有责备的意思,平淡无波,似乎没受影响。
可如果真的没有丝毫动摇,为什么他肩头的掌心会如此沉重呢?
“继续什么?向你描述当初我是怎么流浪又加入殉道者的吗?你要是有兴趣听,以后我给你讲多少遍都行。”谢敏嗤道。
“以前为什么不说?”傅闻安又问。
“你会把自己穿开裆裤时候的事讲给我听吗?”谢敏啧了一声,转头轻佻地瞟了眼傅闻安,他本意是逗逗对方,让气氛别太沉闷,谁知被对方眼里的心疼弄得一怔。
“我故意打碎了我父亲视若珍宝的杯盏,原因是他觉得我母亲不够资格用他的珍藏,被罚了一周的禁闭。”傅闻安说着,用拇指抹了下谢敏的眉尾,动作很轻,仿佛谢敏是个易碎的瓷娃娃,碰重了就会坏掉。
“你讲的可不是糗事。”谢敏躲开对方逐渐往他脸颊滑的手指,笑着道。
可你的过去并不难以启齿,我甚至庆幸你一直顽强抗争,让我因祸得福得以遇见你。
傅闻安想着,没能说出口,只是严肃反驳:“我的人生没有污点。”
谢敏质疑地轻哼一声,对傅闻安的自傲再次深刻拜服,像他这种死要面子的世上少有。
“拜托,能别旁若无人地开始调情吗,你们已经不是二十岁情窦初开的少男们了吧?”邮差大声道,借此发泄自己被无视的不满。
“知道,毕竟你在呢。”谢敏回头,自然地倚在傅闻安身上,气氛虽有所缓和,对方按着他的动作却仍未松懈,像怕他突然消失一样,一定要拢在手心一刻不停地掌控着才能感到心安。
你知道个屁!
邮差苦恼地扶额,他已经不想再多说什么,尤其是傅闻安虽像是不在意了,看他的眼神却冷得要命,他不想引火烧身。
“唉,真是令人叹服,我或许理解你为什么要选择另一条道路了,如果是执政官这样的人做领袖,以你的性格的确会奋不顾身去追随。”邮差感慨道。
谢敏沉默一阵,忽然又道:“那你呢,你觉得殉道者的路是正确的吗?”
“正确,错误,如你所言,对我们的生存方式会有分毫影响吗?”邮差揉了揉眉心,轻声道:“谢敏,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参加血腥放逐吗?”
谢敏一怔。
他从未了解过当初邮差的理由,大致是当时各有各的凄惨和难处,怀有高道德感与同理心去了解并关怀他人俨然成为一种杞人忧天的行径。
在所有人都不择手段试图活下去的环境里,人性被消磨得一干二净。
“我有许多弟妹,但那在当时战乱饥荒的年代无疑是一个家庭最大的不幸。我的父亲为了减轻生存的压力将我的几个弟弟妹妹卖给了殉道者,最大的刚满八岁,最小的只有三岁。”邮差叙述着,明明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却仿佛与己无关。
“我不认同父亲的做法,他不过是个自私懦弱的废物,因为那些孩子是他一夜风流后甩不掉的包袱,是流着妓女之血的骨肉。
我曾随他在各个破败的院落流浪,眼见着他将那些妓女遗留在门口的贱种扔进院落里的井中,他告诉我那些都是垃圾,但我为了那些他卖掉用来换米的弟弟妹妹来到了殉道者,以此证明我与父亲不同。
可当我看着我三岁的妹妹被饿狗分食,而我只能为了护住自己而放弃她的时候,我没觉得我比父亲高尚多少。”
“银,你知道现在的殉道者有多少人吗?你又了解过封控区中能够被安斯图尔定义为‘敌人’的人有多少吗?
青壮劳力、妇孺老幼,主动谋求生路的、被迫依靠而活的数不胜数。有人在集中病院等待治疗,有人在贫困机构前祈求补助,有人拿着殉道者提供的助学金接受教育,更多人成为组织的明线或暗线存活在这个巨大的遮阳伞下。
他们戴着袖标、穿着连帽斗篷加入一场混乱的集会,有谁是为了宏大理想而付出的吗?不是。
大多数人只是想获得拿起枪支的权力,用威慑和恫吓让自己摆脱低人一等的困窘境地,趁乱抢劫食物、药品,拿回去填饱一家人空空如也的肚子,就连这座堡垒里正在战斗的人都有各自的苦衷,就像当初对他人举起刀的我们,哪个不是流离失所末路穷途?”
谢敏明白了。
过去牵绊着邮差是血缘,如今对他人的不忍又令他掣肘,他总也逃不出这个关于同情的循环。
“执政官,你会原谅那些对你举过枪的人吗?”邮差看向傅闻安。
傅闻安没有丝毫犹豫:“不会。”
明明早知如此,邮差仍苦笑了一声,他兀自摇了摇头。
“但哪怕是最残酷的暴君都无法将反对他的人民赶尽杀绝,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傅闻安又道。
邮差品着这句话,抬头看向傅闻安,只见对方用冷酷的口吻道:“反对者自有价值,我不会浪费我既得的利益,过往的忤逆可以用日后创造出的价值来偿还,只要这笔帐算得缜密精细,赢家只会是我。”
“真是好典型的资本家发言。”邮差显然被傅闻安精致利己的理论震撼了,不住感慨:“现在我相信安斯图尔那些自杀式的激进政策出自你的手笔了。”
“但你不可否认它们极具成效。”傅闻安说。
“通过将人当作工具的方式来取得的成效吗?”邮差蹙眉。
“这是我私人的想法,而一切政治逻辑不从政策出发进行剖析就是空谈一场。哪怕你认为我所言是暴君理论,但这无法掩盖我取得的耀眼功绩,无法扭转我受人拥护的局面,也不得不接受殉道者在安斯图尔面前节节败退的事实。
邮差,看看你周围吧,你们已经兵临城下了,我有能力带领安斯图尔走向辉煌,更有资本接管封控区这个烂摊子并使其繁荣,而你不能。你只能守着这堆千疮百孔的未完成品四处碰壁,这就是区别。
你可以在日后用眼睛来确认我的所作所为是否符合你所坚持的道义,当然,我不会给你任何承诺,我们并不平等,你的选择只有反抗或接受。
再说,我并不觉得殉道者正在将追随他的人当作‘人’来看待,即便你有,子爵没有,大多数人也没有,你没资格对我口诛笔伐。”
傅闻安吐字清晰,字字句句里强硬自傲,上位者一贯的掌控力尽显。
“你怎么肯定我找不到封控区自己的解决方式,而是要依靠你?”邮差被他的话刺激到,不满于对方胜券在握的情态,出声反驳。
“你能。”谢敏适时把话接了过来,他伸手挡了傅闻安一下,嘴唇轻启。
公孔雀是会在配偶面前见缝插针有机会就遍地开屏的,尤其是傅闻安这种极具领袖意志、不可被动摇的成功公孔雀,开屏时候璀璨漂亮、艳压群芳。
再让傅闻安讲下去,邮差可能会恼羞成怒直接放弃合作了,邮差也是很要面子的,谢敏不能允许冲突发生。
虽然他很赞同傅闻安的说法,但这种暴君感拉满、压迫力十足的雄辩还是放在谈判桌或议会院里说说好了,叫别人听多了会拳头发紧的。
傅闻安轻飘飘地落下视线,果然不说话了。
“你能找到封控区的出路,你与我、与子爵不同,如果说有谁能胜任这项工作的话最合适的人选只有你。但是,邮差,你想怎么处理子爵呢?”谢敏问。
邮差一怔,他显然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子爵不会同意你越权,你最了解他,只要有他在一日,封控区的状况就不会得到改善。”
“我会说服他,子爵他……他不是不能改变的。”邮差下意识道,可他说到最后一个字,对上谢敏当真如此吗的眼神后,心虚地停住了开合的嘴唇。
子爵真的……还能改变吗?
他能找回以前的子爵吗?说到底子爵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陌生的,他连这件事也不明白,好像有什么无法转圜的东西在悄然间发生,他们都无法回头了。
“你去试试吧。”谢敏道:“我等你。”
邮差抿了抿唇,站起身来,他说:“如果下次见面我对你开枪,就意味着今天我们的谈判破裂了。”
“希望永远不会有这么一天。”谢敏点头。
邮差深深看了谢敏和傅闻安一眼,悄然走了。
室内一下静了下来,至此刻,肩头的重量才忽然变得鲜明了。
虽然谢敏刚才搪塞了过去,但难保傅闻安不会再提,都怪邮差,谢敏心里烦躁。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傅闻安突然开口:“你的真名是什么?”
“不记得了,太久远了,更何况谢敏这个名字挺好的。”
“可那毕竟不是你的真名。”傅闻安蹙眉。
“不是真名就不行吗,即便不是真名,‘谢敏’也是我大半人生的概括,更何况我喜欢这个名字。”
谢敏暧昧地笑起来,凑近傅闻安的脸,手随意背在后面,轻声嚼着字句:“傅闻安,你知不知道你每次在床上叫我‘谢敏’的时候声音有多性感,是从这里……发出来的气音。”
他伸出手指,指尖在傅闻安喉结上蹭了一下,由于被触碰,那块软骨不自在地上下一滑,流畅顺滑。
傅闻安呼吸一下变得粗重了,谢敏机警地往后退一步,笑眯眯地看着对方。
半晌,傅闻安平复情绪,只剩眼底一抹欲/色,被深邃瞳色温柔地包裹着,他看向谢敏,道:
“政治清洗与我无关,我不会因此负罪忏悔,更不会承担屠杀的罪责,我可以适当补偿他人,但那仅出于人道。它不会改变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只对我面前的这个人负全责。”
“好,就是这话说的很是自私。”谢敏笑着点头。
“我已经够无私了,你向我讨什么我都会给。”傅闻安反驳。
“这就是尊贵的婚约者待遇吗?”谢敏调侃。
“是啊,不感谢我吗?”傅闻安挑眉。
谢敏想了想,用吻吞掉了对方唇角那点笑意。
虽然傅闻安是坏人的孩子,但他在那个私立医院救了险些被破坏素摧毁的银。
既然如此,烂账一笔勾销,不谈过往,只谈将来。
所以,谢敏远赴万里,踏上了安斯图尔的土地。
--------------------
今天去看铃芽之旅了,好看的!
邮差向前走着,不断回想先前的对话,心中郁闷,举棋不定。
他不能完全指望傅闻安按照他的发言行事,又不确定自己是否能够说服子爵,一时陷入两难。
走过拐角,他疲惫地吸了一口气,刚一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的子爵。
对方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脸颊有一道血痕,被随手抹花了,显得凌乱可怖。
邮差没说话,他头皮像炸开了,电流一股股窜上颅顶,带着前所未有的恶寒。他看清了子爵手里的枪,袖子罩着枪柄,只露出垂向地面的黑漆漆的枪口,宛如蛰伏。
“你去哪了,我在找你。”子爵没动,他面无表情,头顶灯光的阴影沉积在深凹的眼窝里,幽绿色的眼瞳嵌进去,透着令人心凉的阴沉。
“我的人中了埋伏,我抛下他们逃走了。”邮差一边说一边观察子爵的神情,对方并未质疑,却仍在审视他,这种直白眼神令邮差承受着莫大的精神压力,像在被拷问。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的子爵没再追问。
“你做的很对,你才是最有价值的,你必须活着。”子爵走到邮差的面前,拿着枪的手抬起。
邮差迟疑了一下,身体下意识躲避潜在的威胁,理智却让他顿住脚步。
子爵瞥了他一眼,用拇指在邮差额角抹了一下,紧接着细细揉搓,低下头,安抚道:“他们都被我杀了,你安全了,不必再害怕,邮差。”
邮差没发出声音,他凝视着子爵的动作,又伸手在自己额头揩了一下,摸到满手湿润冰凉。
他在流冷汗。
邮差心里一沉。
子爵正盯着自己的手指,视线涣散,像是在想什么别的事,又喃喃:“你很快就可以不用做这些事了,邮差。”
邮差没明白对方话里的意思,子爵也无意解释,向着邮差来时的方向走去。
笃笃笃。
富有规律的细微响声从不知何处传来,陈石与徐里在一瞬间进入高度紧张的备战状态。
操作室内邮差留下来的成员对这种敲击音并不敏锐,信息人员正沉默地调试仪器,作战部队则整合自己的武器。
是零号内部用来传递信息的电码!
无形的茧包裹住了无关人群,秘密仅在知情者间传递。
「指示突击」
陈石与徐里对视一眼,各自做好战斗准备。
“你们有没有听到敲击声?”陈石身边的一个作战人员突然站起来,他疑惑地看向四周,似在寻找声音的来源。
“你该不会是把仪器报点的声音听串了吧?都说了让技术的人换点好设备,回回都推脱说没经费。”正在操作仪器的一人转身道。
“拨款是邮差亲自批,他们怎么可能没经费,还不是叫上层那群蛀虫贪了。”另一人不忿地接话。
“蛀虫?哈,难道不是成天纸醉金迷的猪吗?”
周围人哈哈大笑,满是嘲弄。
“不对,是真的有声音!”作战人员一怔,当即大喊。
这次,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清脆声响,操作室天花板的防尘网突然掉落,网格状阴影不断扩大,不锈钢边框轰然落地。
原先被防尘网罩住的天花板开了一个漆黑的大洞,一枚烟雾弹从洞中掉落,在他脚边迅速爆开。
烟尘弥漫,模糊了所有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