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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谬之敌(星坠)


苍白的光从头顶罩下,在他鼻尖颧骨勾出一轮弧形阴影,谢敏的唇扯成一抹直线,看上去胜券在握。
子爵抬起下巴,有些惊讶地道:“这个交易对你来说可不太划算。”
诚然,谢敏这方只有他一个,且承担着挑开木桶、将姜琪从密集火线中带走的任务,中间存在一定的时间差。而一旦他按照交易切断爆炸感应,子爵的亲兵可以在第一时间射击,谢敏几乎必死无疑。
他在想什么?他为何如此自信?子爵心思急转如电,拿不准主意。
“无所谓,你留不住我。”谢敏理所当然地道。
子爵额角一跳,咬牙切齿地笑了下。“既然如此,我却之不恭。”
气氛降至冰点,隐隐流动着令人血脉凝滞的肃杀气氛,谢敏用手指触着姜琪的脸,直到对方在昏厥中艰难地睁开眼。
“你见过他吗?”谢敏用气音道。
姜琪的眼睛微微睁大,意识涣散的瞳孔迸出少许亮光,又很快沉寂下去,她没力气转动头颅,只得微微嗡动嘴唇。
谢敏揉了揉姜琪沾满血液的头发,心下了然,再抬眼时已一片冷酷。
他解开立领最上方的扣子,将颈项间戴着的传输器取出,中途碰到邮标项链的圆角,他神色微微一凝,将项链塞进里衣,确保它不会在接下来的混战中掉出来。
子爵也拿出一个黑匣子,里面装着传感器,他将连着电池的电线捞出来,大大方方坦给谢敏看。
双方都拿着足以掌握对方命脉的东西,遥遥对峙地举在空中,一目了然,毫无遮掩。
“同时倒数三秒,一起毁掉手中的东西,可以吧?”子爵道。
谢敏点了点头。
“三。”/“三。”
他们同时出声,两重倒数声在一起,在落针可闻的宴会厅中回响。
“二。”/“二。”
子爵向身后的亲兵做了个全力射击的手势,离他最近的一人走到他侧方,将匕首对准他颈项上的定时炸弹。
谢敏将启动器捏在手里,手枪对准箱子最边缘的铜钉,手背青筋如巍峨山峦般隆起,在薄薄的皮肤上蛰伏着。
“一!”/“一。”
仿佛最盛大荒诞的血腥表演拉开帷幕,随着齐齐的一声号令,周身死水般氛围登时炸开,各种复杂的声响在一瞬交错摩擦。
谢敏率先开枪,封闭并不牢固的铜钉被子弹轰飞,他一脚踩在箱盖边缘,手掌攥拳,连着枪柄向下重击,将卡在姜琪脖子上的木板砸出一个瘪。
他的掌根因过强的捶击力被断裂的木屑划伤,蜿蜒的血口出现在掌纹根部,但他管不了那么多。
透过被砸烂的顶盖,谢敏看见了箱内的情况。
密密麻麻的刀片切割着姜琪的防弹衣,重点防护的内脏与心口没有创伤,但血淋淋的倒钩扎进四肢。坏肉糜烂,与碎布弹片搅在一起,有的创伤过深,露出惨白赤裸的骨片。
谢敏咬紧牙关,一手扶住姜琪还算完好的左肩,将所有重量都接到自己手上。然而瞬间,开裂的箱子发出“滴”的一声,斩首的刀轮从缝隙中探出利齿,滚动着向姜琪的脖子绞去!
是被动触发装置!
谢敏瞳孔一缩,当即用右脚军靴的鞋跟抵住前侧刀轮,枪管卡住后侧刀轮,金属与金属之间的绞杀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他脖颈筋脉因施力而暴起,瘦削的躯体爆发出难以估量的巨大力道,随着咔嚓一声,箱子裂开,竟是被谢敏徒手拆成了两半。
谢敏一脚将半个箱体踹飞,落地时右脚鞋跟不平,是在最后关头被刀轮整个削掉了。他将姜琪护在身后,整个流程说起来长,实际发生不过电光石火,眨眼之间的事。
他将剩下的半边箱子横在身前做掩护,手枪枪口从缝隙中探出,瞄准子爵。
另一边,子爵躲在人群之中防止谢敏暴起狙杀,身边的亲兵用匕首挑掉他脖颈上的爆炸引线,细长胶皮被抽出,环状炸弹彻底卸下。
子爵猛地松了一口气,转而手臂前伸,如铡刀般有力地斩下:“开枪!”
话音一落,一切景象如电影慢放镜头般在谢敏眼珠中呈现,清晰全面,所有动作都变得有迹可循。谢敏如盯住空中胡乱扑腾的蚊蝇的蟾,视线随那被解下抛飞的环状炸弹移动,他抬起手枪,瞬间开枪。
世界回归正常的速率,子弹穿过三指宽的塑质环,精密火线在撞击中爆出亮光,只听轰地一声,爆破力惊人的炸弹在子爵头顶两米外炸开。
环状炸弹中储存的钢珠在爆炸的推力下无差别地扫射,人群中爆开一片血雾,腥味顺着风浪扑进谢敏与姜琪的鼻腔。
由于远离爆破中心,射向他们的钢珠被谢敏身前的箱体遮挡,但即便威力有所削减,箱体还是被打成了筛子,表面蜂窝般凹下不少孔洞,不少地方直接被打穿了。
姜琪倒在地上,耳内因爆炸带来的声浪而出血,她望着将自己护在身后的谢敏,对方清瘦的脊背在此刻成了一座无法撼动半分的山。
“谢……”她沙哑地叫对方的名字,可视线一移,又哽住了。
她看见从对方军服外套中流下的血,一滴滴砸在地毯上,像枯萎的树木被剥开树皮,溢下不算丰润的树汁,在寂静中忍受苦楚。
谢敏知道姜琪清醒着,也听到了对方的呼唤,但没有回头。一枚钢珠嵌入他的肩膀,正好卡在筋肉*隙里,他随意用手抠了下来,将血抹在裤子上,保持手指的灵敏度。
他不能被任何外来因素干扰。
远处,血雾散开,雨一样附着在一具具被轰得千疮百孔的躯体上,满地都是黏糊糊的液体,分不清从谁身上来的,也分不清从哪个部位溢出来的。谢敏盯着那死寂一片的尸堆,快速在其中分辨着。
如果他没看错,爆炸前一秒,子爵就近抓了个亲兵挡在自己身前,避开了钢珠的散射。
对方仍旧藏在这里,在昔日部下的尸体中窥探着他的一举一动。
谢敏不断开枪,逼子爵移动位置,同时,他听见身后走廊传来跑动的脚步声,是子爵的援军到了。
“银在这!”“开枪!”“别让他们跑了!”“保护子爵!”
乱糟糟的厉啸突破狭窄走廊逼近,谢敏猛地回头,开枪击毙最先踏入宴会厅的领头者,然而更多人乌泱泱地冲了上来。
无数枪口对准了谢敏和姜琪,他浑身血液仿佛凝固了,将死的冷僵感袭上大脑。
就在此时,异状突生!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如滚滚云雷在宴会厅中炸响,整个地面都在震动,如地龙翻身时强大的威势,排山倒海般猛扑而来。整座堡垒如狂风巨浪中的舟,钢架结构发出呜咽,光彩夺目的水晶吊灯在晃动中猛然断裂,狠狠砸在地面。
是爆炸?
哪里来的爆炸?
谢敏心里一惊,抱住姜琪的上半身,用后背挡住水晶吊灯碎成渣渣的残片,有碎块扎进身体也无暇顾及。他猛地回身,还没等弄清状况,只见高高的穹顶突然塌陷,大片钢筋水泥砸了下来。
这架势是要把堡垒拆了吗?!
谢敏心中暗骂,他抱起姜琪,腰间固定的钩爪在他按下机扣后向外探出,钢爪抓住窗框,绳索收缩,两人瞬间移动到窗下地带。谢敏把姜琪放下,塞给对方一把备用手枪,目光在混乱中寻找着。
不同寻常的嗡鸣鼓动着耳膜,天际划过拖着长尾的流星,明明是白日却能看得一清二楚,谢敏从窗边一瞥,当即瞪大眼睛。
那不是流星,是对地导弹。
是前线的支援。
是机会。
“保护好自己。”谢敏语速极快,他伏身贴地,如猎豹般窜了出去,手中枪响不断,不断收割着生命。
突如其来的坍塌将即将进入宴会厅的援军尽数掩埋在地下,有预谋的爆炸在堡垒各处回荡,如同祭典中此起彼伏的烟花声。
厅内混乱一片,哭号、呻吟、咒骂,各种声音不绝于耳。有人朝谢敏射击,他就着头顶倾塌砸落的墙块做掩体。辗转挪腾间,他与子爵间的距离不断缩小,子爵狼狈地从地面抓起手枪,直到某时,在废墟之上,他们互相进入彼此的射程范围。
谢敏就地一滚,躲开对方的第一枪,腰间钩爪带着伸缩绳向外发射,牢牢嵌进子爵的半边身子,他扣下机扣,钢索收缩,将对方猛地拉到自己面前。
突然失去平衡,子爵却好似料到了一般临危不乱,他用藏在袖间的匕首压住钢索,使自己在空中强行改变姿势。窗外导弹的迅疾光芒扫过玻璃,将两人身影拉得老长,黝黑枪口镀了层银光。
子爵满脸是血,唯有一双狰狞眼瞳是干净的,他瞄准谢敏的头就是一枪,然而子弹擦着对方的脸打进地面,灼出一个圆形孔洞。
空了?子爵试图调整姿势,但来不及了。
谢敏左手无名指压住钢索伸缩进出的闸口,在急剧摩擦中强行改变钢索的受力,令钩爪的方向偏了一点。
这毫厘之间的偏差救了他的命,也磨平了他指腹上的血肉。
随滑轮高速回收的钢索表面涂满糜烂的血水和肉块,无名指末端指节被刮得只剩森白骨骼,裸露在外时看起来令人毛骨悚然。
谢敏脸色不变,唯有额角抽搐的幅度证明了他所忍受的极端痛意,右手因此有了些许颤动,弹道偏离,一枪击中子爵的右腹。
血喷了出来,子爵面色扭曲,他眼中恨意达到巅峰,近乎歇斯底里,疯魔邪性。
“那我们就一起死!”子爵的吼声变了调,他突然扔掉手枪,从衣袋里掏出了一个黑色发射器。
谢敏瞳孔一缩,生死威胁下,持枪的右手突然稳定下来,连同呼吸都仿佛被定住,他无视了子爵的行为,瞄准对方的心脏。
那一刻,时间变得很慢,窗外导弹的拖尾停滞在玻璃窗上,子爵按动按钮的手指还未落下,钢索呼啸着收缩的冲击力还没传达到肌肉,谢敏的扳机也停在预备位置。
他被英勇的魂灵缠绕包围。
心脏、躯干、肺部,哪里都好,只要能令子爵失去反抗能力,后续就会有人接替他的位置与意志完成一切,他不是孤立无援。
任何人都不是不可替代的,特工是为了完成目标而量产的工具,就算强如谢敏也逃脱不了这个定律。
只要将子爵杀死,傅闻安的事业就再不受阻碍,这片土地的人民会永久地活在阳光与自由之下不受侵扰,战争销声匿迹,不会再有孩子在倾塌燃烧的房屋下哭泣,世间一切都会有美好的归宿。
只要……只要。
就算……就算是他因此而死。
谢敏心尖蓦地一跳,向来在战斗中悍不畏死的他突然感到这个字背后承载的恐怖意义——将存在抹杀、联结斩断、记忆消解,来自宿命尘埃落定的无能为力与莫大惶恐攫住他的心神,这与他以往感受到的任何一种情绪都不同。
谢敏怕死,怕到不择手段与恶为伍、蒙蔽双眼无视苦难,无论如何也要杀出一条血路让自己活下去,对生命的渴望是生物本能,这在他身上更为明显,但他从未体会过如今的惶恐。
他会死在这里,葬在肃穆冷清的陵墓中,刻上记述生平的寥寥数语与不属于他的姓名,沉默地注视着人间翻覆止息的风浪。
而他的爱人会有新的爱人……
可他怎么能接受傅闻安有新的爱人!
他从不大度慷慨!
他何其自私!
谢敏头脑中蒸腾着无名怒火,促使他的思维与动作都变得悍厉,带着一往无前的杀伐气息。
他迅速转移枪口,闪电般开枪,击中子爵握着发射器的手掌。由于距离太近,M500转轮手枪的穿透力爆发到极致,只见血花一霎炸开,竟是将子爵从虎口往上的半只手掌全部轰飞。
然而,最后关头,子爵还是按下了发射器。
白光从两人脚底的废墟迸发而出,如初升太阳毫不吝啬地释放自己的光辉。
谢敏借着冲劲蜷起身体一脚蹬在子爵的胸膛,凭着作用力向后摔去,他腰间钩索再度探出,抓住远处一根未能倾塌的承重柱,整个人近乎贴地横飞,迅速从爆炸中心脱离。
“姜琪,快……”谢敏吼出声来,他注意力全部放在墙角的姜琪身上,丝毫未见废墟下,一个浑身是血的亲兵颤巍巍地用枪瞄准了他。
“身后!长官!”姜琪惊恐地看向谢敏身后的亲兵,崩溃地大喊。
谢敏猛地回头。
太近了。
钩索收缩的轨道是固定的,他已经躲不开了。
谢敏还想调整姿势,但时间显然不够。
“去死!”亲兵用被炸穿的嗓子含混地怒吼道。
砰——!
砰——!
砰——!
三声枪响被爆炸声淹没。
其中一根钩索突然崩断,谢敏失去平衡,如半途坠落的导弹一般一头栽进废墟中。
亲兵脑袋上开了个大窟窿,正汩汩往外渗血,他迷茫地环视四周,试图寻找击杀他的人,最终倒了下去。
子弹击中墙壁,在精美的墙纸上凿出一个孔洞。
轰——!
宴会厅中央埋藏的炸弹尽数炸开,白光耀眼,地面迅速崩塌陷落,无数尸体滑入下层。
姜琪哭喊着爬向谢敏,却阻止不了对方的身体随塌陷的缝隙向下坠落,他似乎失去了意识,径直坠入深渊中。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跟着跳了下去。
“长官!”姜琪声嘶力竭地哭着,她也要往下跳,谁知被人从腋下一捞,生生止住了这近乎自杀的行为。她回头一看,居然是黑枭。
突然,无数声枪响在上层回荡,密集的弹雨精准击中苟延残喘的亲兵,形同一场残酷的扫荡。姜琪仰头,在泪水的隔膜中看见一个个露头出现的私军。
是潜入堡垒的来自执政官的支援!
“谢长官他掉下去了,他没有意识了!”姜琪抓着黑枭的衣角大声嚎哭,拖着重伤难行的腿和胳膊死死不放,整个人埋在血泊里。
“我知道,但你需要先止血。”黑枭跪在她面前,试图把她架起来。
“可长官他……”姜琪泣不成声地道。
还没说完,只见上层的一部分私军在确认击毙对手后同时放下绳索,沿着升降绳滑进下层,瞬间没了踪影。
一部分人留在这里收拾残局,有条不紊地处理尸体。
“你不要担心,执政官已经带人去救谢长官了,二层已经被我们的人占领了,他们会没事的。”黑枭将姜琪交给赶来的医疗兵,现场混乱需要他暂时指挥,没空照顾伤员。
他动作小心翼翼,生怕碰到对方的伤口,取出姜琪防弹衣内侧夹层里的定位芯片。临走之前顿了一步,歉然道:“对不起。”
姜琪垂下眼,被刀刃捅穿的四肢无力地垂下去,有的伤到了筋骨,以后必然会落下病根。
“没关系。”被抬走前,姜琪嗫嚅了一句:“零号没有向战友道歉的传统……谢长官说的。”
黑枭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狠狠抹了把脸,而后担忧地看向黑洞洞的塌陷处。
他拿出通讯器,拨给执政官:“长官,二层暂未收到子爵的行踪报告,对方可能已经逃向地下一层,请务必小心。”
他说完,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第108章
阵阵轰隆声隔着厚重墙体传来,操作室内,坐在椅子上的邮差凝视着通讯器中央闪烁的坐标信号,心绪不宁地抿了下嘴唇。
【子爵:已定位银与执政官的位置,对方负伤,所有人立刻前往击杀!】
“邮差,子爵已经发出坐标信号要我们去处理银,执政官也出现了,你还在这里等什么?”黑面罩摆弄着匕首,不满地提醒邮差。
从刚才开始上层的爆炸声就响个不停,天花板上的碎屑螺丝扑簌下落,声称其主承重框架足以防御炮弹的堡垒正摇摇欲坠。操作室内人心惶惶,不知道上面发生了什么,也收不到知情人的消息,与世隔绝般的不安气氛逐渐向外蔓延。
邮差起身,眼下时局不明朗,他该有所行动。
“一半人随我追踪银的位置,一半人留下死守操作室,后备小队从狭道进入一层的备用出入口向二层探查情况,执政官的人不是一开始就埋伏在堡垒里的,很可能是隐藏在潜行军中进来的,不要恋战,只需将信息传给我即可。”邮差吩咐道。
“不传给子爵?”黑面罩啧了一声。
“你是对我的命令总有诸多疑问吗?”邮差扭过头,脸色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悦,但视线却重得很。
黑面罩臭着脸没接话,扭头整队去了。
邮差收起通讯器,瞟了眼被看守在角落里的陈石和徐里,两人皆跪在地上,手缚在后面,正警惕地朝他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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