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暗了下来,厚厚的积云压迫大地,萧瑟的风卷拂过空荡荡的道路。
这里是十几年前的一处交战区,倒塌的民房随处可见,破碎的砖瓦、毁坏的围墙、疮痍遍地的荒草园。
谢敏将车停在一个被遗弃的教堂前,它的尖顶被炮火炸灭,七彩玻璃蒙上厚厚灰尘,锈蚀的荆棘围栏下杂草丛生。
特工挺拔的身影在门前停滞几秒,而后,他穿过荒败的大厅,阴影从梁木投下,模糊了他的面容。
“你比约定时间晚了两分钟,银。”
突如其来的公鸭嗓令谢敏抬起头,祷告神像旁,一个身着黑衣的男人把玩着一枚崭新的硬币,他不耐烦地抬起头,眸子盯着从容赴约的谢敏。
银,这个名字谢敏许久没有听到了。
在安斯图尔,人们称“零号”的现任领袖为谢敏。
在卡纽兰封控区,人们唤“殉道者”中战功赫赫的某个干部为银。
“怎么是你,今天来的不该是邮差吗?”
谢敏又向前一步,他倚靠在最后一排座椅的扶手上,不着痕迹地打量周边环境。
“邮差有更重要的事去做,我同样可以胜任此次任务,还是说,你见他有特殊目的?”男人蹙起眉。
“别误会,只是消音器传达的信息是邮差会亲自前来,我怕是我解读有误,再说前段时间在曼德城,我和邮差短短碰了一次面,他不像临时有事的样子。”谢敏若有所思地道。
男人脸色一黑,“计划临时有变而已。”
“你们接头方的计划总是变来变去,我这里可是冒着生命危险,不惜被傅闻安发现,也要出来给您送消息。”谢敏晃了晃手中的芯片,讥诮地吹了声口哨。
“您看,我对封控区和子爵的忠心天地可鉴。”谢敏感慨一句。
“计划并不总是那么完美,随机应变不也是卧底的职责吗?还是说待在安斯图尔这么久,你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银?”男人不屑道。
“我的身份还不需要你来提醒。”谢敏脸色一寒,手腕轻轻一震,芯片飞出,划过一道难以看清的冷光,正好落在男人手中。
在曼德城,背着吉他包的狙击手,是封控区传递给谢敏的交接信号,而后通过消音器的暗码,谢敏收到了“殉道者”的全新任务指令:
邮差带领的第四小队将于不久后佯攻特定地址的装甲仓库,届时将进行情报交换。银需提供安斯图尔的矿石储存分布图、外部驻扎团的实力报告、即将用于城邦贸易会议验收的货港情况、执政官城堡的详细地图兵力以及执政官最近的行程。
不得不说,封控区要的实在太多了。
自从上次谢敏传回“零号”的各基地地图与防卫人员明细后,封控区的野心便膨胀了起来。
又或者说,早已按捺不住的“殉道者”才显露出自己的贪婪。
“子爵要的都在里面,但执政官城堡与执政官的信息,恕我无能,我潜入的是零号,并非执政官城堡。”
谢敏抱臂,淡声道。对面的男人正在收芯片,没能察觉谢敏眼底一闪而过的心虚。
“获取情报是你的使命,至于你为自己开脱的说辞,我会一字不落地禀报给子爵。”男人深深地看了谢敏一眼。
眼前的卧底此时如水中浮萍般懒散地倚靠在扶手上,他甚至盯着自己鞋尖上的灰尘,时而偏头,从狭长的眸子里投出难以分辨的目光。
他是瘦弱而腐朽的,即便穿上挺阔的军装,裁剪整齐的线却无法抻直他浸在血污里的心。
男人知道,银是在活过“血腥放逐”的人。
作为封控区内众多暴力组织的领导核心,“殉道者”为了培养足够对抗安斯图尔的干部,会抓去无数流浪的孩童进行非人的折磨与训练,每五年进行一次“血腥放逐”,最后活下来的人才能得到重用。
那年的“血腥放逐”是有史以来最大的惨案。
三千一百六十名经过特训的儿童相互残杀,最后只有三人活下来,分别是如今的“殉道者”领袖——“子爵”,子爵最得力的属下——“邮差”,“殉道者”的刽子手——“银”。
相比以往的三十人存活数,某些本该活下去的人也被一并斩首。
子爵与邮差始终忌讳提起那场“血腥放逐”,唯有银,将此事作为谈资。
“你说血腥放逐我杀了多少人?”
只有十二三岁的银坐在脏污的运货车里,“殉道者”其他的成员都默默吃着发下的口粮,车内光亮晦暗,他们却一眼看穿了银脸上的不屑。
“两千多?记不得了,谁会记死人?”银说。
“银,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其中一个人问道。
“像我一样?”银愣了一下,年幼的脸上显出几分不解:“为什么要像我一样?”
“能得到殉道者的器重,你已经是三众臣的一位了吧?是干部吧?”那人又道。
“干部……”银盯着手中的干粮,干涩而难以下咽的人工食品能保证人的基本存活,却毫无口感可言。
正如他的生命,除了杀戮带来的血腥与偶尔良心跳动的疼痛感……不,良心哭喊的声音也已经,完全抵不过刀刃破开喉管的响声了。
“你不配像我一样。”银抬起眼睛,如一头冷酷的凶兽。
发问的人恼羞成怒,只有十几岁的孩子受到如此羞辱,他刚要站起来,只见眼前的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颈侧抵住皮肤的冷锐感。
那人膝盖一软,胡言乱语,只剩求饶这一句话可讲。
银动了动手中的匕首,他蹲在那人身后的箱子上,用利刃的侧面挑了下那人的下巴。
“所以我才说,你不配。”他竟用带着笑意的嗓音道,看似调侃,实际手中的匕首已经舔出了血。
“你还要在这里呆多久,等我请你喝茶?”
一如曾经的戏谑嗓音拉回了男人的神智,他蹙起眉,脖颈上当年那道伤口似乎还在淌血。
他并没回话,只是看着谢敏的脸,仿佛能从他漫不经心的神情中看清某些东西。
银在“血腥放逐”里究竟经历了什么?
银当年为何在成为干部后,自请成为卧底,潜入安斯图尔?
要知道,卧底的危险性可远比在“殉道者”内部做干部要大得多。甚至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位干部主动承担卧底的职责。
因为卧底,生来就是忠心者的坟墓。
过了几秒,男人垂下眼眸,窗外的风猛地一刮,几片碎玻璃咔哒一声,在地上炸了个粉碎。
谢敏的神色猛然一凛,仿佛感知到了什么,烦躁地轻啧了一声。
可男人并未注意到。
男人转身要走,可是,他听到了枪上膛的声响,咔哒一声,在如此压抑的环境里,如同死神敲起三角铁。
一道火线迸发出,直直穿透男人的后脑。
他努力睁大眼,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温热的血液和其他组织物奔涌而出。
枪响声接连不断的响起,每一发都打在肉体上,让沉重的身躯不断起伏。
谢敏毫无动容,他一枪枪钉在昔日同伴的身上,而后调转枪口,朝向他藏有芯片的口袋。
血蔓延到他脚边。
特工的眉微微蹙起,视线扫过男人面目全非的脸,那刚刚还与他谈话的生命,转眼成了一滩嵌满子弹的肉泥。
“对不起,可他来了,你就走不了了。”
谢敏垂眸,猛地抬平手臂,朝身后开了一枪。
子弹是擦着傅闻安的侧脸而过的。
脸色阴沉的执政官循着枪声赶来,挺拔的脊背因看不清的愤怒而紧绷。
血腥味弥漫在整间废旧教堂,碎玻璃被执政官踢开,他控制因奔跑而起伏的胸膛,拳死死攥紧。
在教堂外,他便听到了接连不断,犹如猛兽咆哮的枪响,一声接一声,令傅闻安的心逐渐下沉。
他知道,他来晚了。
傅闻安越是愤怒的时候,越是冷静得吓人,他大步迈上前。
他的特工垂首而立,慢腾腾地给手枪换子弹,优雅到仿佛在品鉴酒会中的一道菜。
“你在干什么?”傅闻安压抑着怒气的声音令谢敏回过头来。
“如您所见,追捕逃兵。”谢敏瞥了他一眼,收回枪,他并未动,直到傅闻安来到他面前。
傅闻安猛地拽过谢敏的手腕,把人往面前一拖,几乎要将话音嚼碎:“逃兵?你当真以为我信你的说辞?”
“既然不信,执政官还问什么?”谢敏甩开傅闻安的手,他抬起视线,看到傅闻安脸颊上的一道血迹。
是刚才他开的那枪,擦破了点皮。
“你——”傅闻安看着地上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那虐尸一般的阴毒手法,令他感到不对劲。
但他话还没说完,谢敏腰间的通讯器便响了。谢敏打开免提,陈石的声音传来:
“老大,你那边的逃兵收拾好了没,我们先押这群小兔崽子回去了,需要徐里去支援吗?”
谢敏盯着傅闻安,看着执政官脸上变幻莫测的神情,意外得冲淡了他心中烦躁的情绪。
“不需要,执政官在呢。”谢敏话毕,挂了通讯。
而谢敏发现,傅闻安刚才表露的过激情绪只存在了一秒,就被他巧妙地藏起来了。
傅闻安向后退了一步,用冷锐的视线巡视着谢敏的上上下下。
宛如双人舞,谢敏踏前一步,他的手指细长又漂亮,毫无疤痕。冰凉的指尖触到傅闻安脸颊的血迹,而后收回。
他将染着血的手指放到唇边,舌尖伸出,轻舔,暧昧的目光上挑,与傅闻安阴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硝烟,执政官的信息素,果然如本人一样,让人不快得很。”
话毕,谢敏把血在唇上抹开,徒增一抹红。
几秒后,黑枭等人陆续进来,清冷的废教堂逐渐热闹起来。
“鉴定的事我不擅长,零号还在等我,可以先离开吗,执政官?”
谢敏一笑,问道。
傅闻安盯着他,半晌,才点了点头。
目送着谢敏离开,黑枭垂首,犹豫半天,才问道:“长官,就这么让他走了吗?”
“来日方长。”
傅闻安擦了一下脸颊的血,若隐若现的硝烟信息素拥抱着他的手指。
“恕我直言,您的病情有恶化迹象,长官。”
年迈的军医从干净的玻璃柜中拿出一本病历,其上详细记述了谢敏近几年所有的就诊记录。
谢敏坐在床上,淡漠的眸子稍抬,手指在衣料上缓慢爬行,最终扣好所有纽扣。
他仰起头,深邃眼瞳中倒映着窗外晴空的靛蓝。
“别担心,梁医生,我的病没有那么糟糕。”
梁医生吹了下自己的胡子:“长官,绝大部分猝死的人都觉得自己的身体没有异常。”
“我的意思是,我还没到猝死的年纪。”谢敏低低地笑了一声。
自他上任起,梁医生便是他专属的军医,为人谨慎谦和,熟知他所有的病情,除了每天幻想自己的患者暴毙之外……是个优秀的医生。
“据我所知,您在汉尔宾斯军官学院就读时就存在腺体的贯穿伤病症,最近几年,即便得到医治,您总能以我意想不到的手段再次加重伤势……”梁医生戴上眼镜,聚精会神地看着伤情报告中的描述。
“一次是走在工地被楼上掉下来的瓷砖切到后颈,一次是逗鸟结果被踩了一脚,一次是在动物园喂狮子时不慎被抓伤,而这次……是被执政官捅了一刀??”梁医生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没错,但不碍事的。”谢敏摆了摆手,示意梁医生不要太在乎。
“比起您上次这么长的贯穿伤……”梁医生伸出手指,夸张地比了个距离,随即叹了口气:“这次的确是不致命。”
“……”谢敏并未反驳。
“所以,这次您的信息素出现问题,执政官也在您身边?”梁医生又问。
“为什么要用【也】这个字?”谢敏好奇地问。
“这个……”梁医生一顿,含糊道:“别在意我的措辞,长官,执政官总是对您有很深的偏爱。”
“是呢,偏爱到捅我一刀。”谢敏撇撇嘴。
“长官,最近您需要持续接受治疗,如果您不希望以后无法控制信息素的话;或者再严重点说,如果您不配合治疗,与omega的相爱生活就要离您远去了。”
“这么严重?”谢敏吃惊。
“是。”梁医生转过来,手指在病历本上轻轻一敲,浑厚的嗓音带着些许语重心长:“所以,您还是多注意自己的身体。而我也很好奇,看您的病历,恐怕,您在少年时期就已经受过伤了。”
谢敏仍旧是一副如沐春风的表情,可视线微微下垂,表示他正在回忆什么。
潮湿闷热的巷道,疲于奔命的逃亡,蜿蜒倾注的血痕,后颈被撕裂的痛苦以及……
对方蹲在他身前,那淬着冷意又饱含怜悯的眼睛,在医院的昏暗房间中额外引人注目。
“十三岁。”谢敏抽回思绪,纠正道。
“才十三岁?哦,真是虐待儿童。”梁医生瞪起眼睛,自顾自喃喃,感慨世风日下。
聊天过后,又到了扎针的环节,一个谢敏不太喜欢的环节。
“您似乎对针怀有一种恐惧心理?”
梁医生将药物注入谢敏的腺体,红肿的组织被水液充盈,被其他信息素影响的刺痛逐渐消失,取而代之地是一种不太妙的痒意。
“有这么明显吗?”谢敏勉强笑了笑。
“您的青筋都爆起来了。”梁医生把注射器放到金属托盘中,回应道。
“我第一次腺体受伤时,有个笨手笨脚的废物,把针留在了我的腺体里。”谢敏轻松地道。
“???”梁医生再次瞪大眼睛,他总觉得每次和谢敏聊天,他那因年迈而耷拉下来的眼皮会奇迹般地向上生长。
“您能活下来真是不容易。”梁医生干巴巴地附和。
“我也这么想。”谢敏碰了碰医用腺体贴的位置,突然闻到一股很淡的、熟悉的气味。
是硝烟信息素。
“梁医生,您注射的是什么口味的修复液?”谢敏疑惑道。
“修复液是无味的,长官。”梁医生正在收拾东西,没注意到谢敏眼底的怀疑与惊骇。
谢敏抿着唇,望向窗外流云,半晌没有说话。
由于昨日发生的装甲仓库事件,零号陷入了一波军事纠纷——执政官城堡主张系统调查零号统辖的区域,美其名曰加强防御,但任谁都知是对零号内部的调查。
而在各部观望时,向来与执政官对着干的谢敏,却坦然接受了调查。
转眼一周过去,零号上下休假待命,而谢敏,也度过了一周的治疗生活。
鉴于此,安斯图尔军政内外传出零号即将被执政官城堡吞并的谣言,而谢敏本人,则躺在温暖的阳光房里喝椰子水。
“老大,你知道外面都传什么吗?”陈石穿着沙滩裤衩,负气道:“传我们零号要完了,明天全员改姓傅了。”
“随他们说去。”谢敏脸上华丽的墨镜反射棚顶高树的枝叶,他嘬了口椰子水,悠闲道。
“执政官收了我们城北的三块地,这也不管管吗?”徐里坐在另一侧,出声发问。
“他想要就给他。”谢敏打发似地挥挥手,道。
“那外头说长官是执政官的姘头……”姜琪在池塘边踩着水,道。
“噗——”
谢敏刚吸了一口椰子水,这会全吐了。
陈石连滚带爬地闪开,徐里优雅地一挪身体,在谢敏接连不断的咳嗽声中幽幽道:“姜琪,用错词语了。”
“唉,不该是姘头吗?不然是什么,相好??”姜琪叼着草莓棒棒糖,一脸无知地看向谢敏。
谢敏抹了把脸,凶神恶煞地瞪着姜琪:“少听点乱七八糟的。”
“可我问过黑枭副官,他没否认,我以为执政官也这么想的。”姜琪急忙撇清自己与谣言的关系。
“他是机会主义者,专业摸鱼的,生怕水不够浑。”谢敏尴尬地整理仪表,“只要有利可图,他连自己不举都能说出来。”
“执政官这么野的吗?”陈石目瞪口呆。
谢敏摆摆手,表示不想再说下去:“话说回来,我养伤,你们不去休假,跟着凑什么热闹?”
他话音一落,只见陈石和姜琪互相看一眼,露出微妙的笑容,谢敏一怔,姜琪立刻道。
“长官,今晚南桥一巷有灯火节,去看看吗?”
南桥一巷……
谢敏心中一动。
位于汉尔宾斯军官学院南侧五百米的南桥一巷,被誉为安斯图尔最浪漫的花海灯焰长廊。
而在某一年,汉尔宾斯的武装测试,就在灯火节后一天的夜晚举行。
最后,谢敏被三位摆烂心切的下属拖去了灯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