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归辛是一个善于试探的人。
但他最近发现了直爽发言的好处。
他便索性敞开问海风藤:“你为什么要握住我的手?我会误会你喜欢我的。”
海风藤抬起眸子,眼眸里没有多余情绪:“那你误会大了。”
姜归辛:……
海风藤接着解释道:“我拉住你,只是想阻止你转过头去看你的前男友。”
“为什么?”姜归辛好奇道。
海风藤说:“如果你转过头,你们就会对视,你们对视了,就会开始寒暄,他会走来这边,问我是谁,和你什么关系,强迫我跟他开启对话。被迫和陌生人交谈——还是这样带着试探和敌意的,会让我觉得很困扰。”
姜归辛只得承认,海风藤说得很有道理。
姜归辛低头吃了一口菜,说:“你为什么说那个人的我前男友?”
“大家都知道啊。”海风藤一脸坦然,“南决明是你的前男友。”
姜归辛脸上划过一丝苦笑:“我和他算不得男友。”
海风藤了然:“哦,所以是泡友。”
姜归辛:……和你聊天真愉快。
海风藤眸光一闪,低声说:“他来了他来了他来了……”
就跟声控警报似的。
姜归辛噎了一下,端起水杯,故作从容,却忍不住挺起背脊,竖起耳朵。
他听到来自背后的脚步声——确实是南决明。
南决明的脚步声,姜归辛必然是认得的。
在无数个等待的夜晚里,姜归辛都曾悉心期盼着这声音在回廊响起。
有时候,他甚至会因为等待过于苦涩漫长而产生幻听。
在这漫长的等待中,他的耳朵变得异常敏感,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能引起他的注意。
有时候,是风吹过树叶,有时候,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有时候,是路人的谈笑声……种种种种,都会被他的大脑解读成南决明即将出现的信号。
直到某一刻,在靠近门的地方,南决明的脚步声会真正出现。
在他脚步声响起的那一刹那,姜归辛会立即挺直背脊,确保自己以最优美的姿态坐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用最完美般的表情面对着那一扇即将被南决明打开的门。
……而有的时候,那脚步声会彻夜不曾响起。
南决明来与不来,都不会事先告知。
他唯一的恩赐,就是告诉姜归辛,过了十二点,可以不用继续等。
因此,每一个约定的晚上,姜归辛都得把自己当一个出土文物似的修复一番,洗刷干净,坐在最佳观赏位上,等待他的脚步声,或是十二点的钟声响起。
有时候,南决明还问过他:为什么要在家里装自鸣钟?每到准点都会当当响,不觉得扰人吗?
姜归辛笑着说:因为好看。
——这是假话。
真话是,姜归辛想要一个等待终结的信号。
越响亮越好。
如今,熟悉的脚步声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他下意识挺起背脊,却忍着没有转头。
直到一股香风扫过——是他熟悉的,南决明的香水味。
他曾无限迷恋的气息,如今重新掠过他的脸颊。
他只觉惘然。
他慢慢抬头,看到南决明身穿西装,走到桌边,麦冬跟在南决明的身侧。
麦冬笑着说:“这不是小姜老板?真巧。”
姜归辛扯起一抹笑:“是啊,怎么这么巧?”
南决明也笑了,眼神温和得很,全然没有海风藤说的“死神的眼神”。
或许,是因为南决明在看的不是海风藤,而是姜归辛。
他看姜归辛时,眼眸温柔得很。
姜归辛有时候会痛恨这双眼睛,容易让自己产生被爱的幻觉。
姜归辛淡淡一笑:“南总,你也在。”
南决明轻轻颔首,目光放到海风藤身上:“这位是?”
姜归辛简洁地介绍了一下海风藤。
南决明笑道:“原来是一名大画家。”
海风藤尬答:“还行,也没有很大。”
南决明看出海风藤的局促,只是笑笑,没有多说什么,寒暄两句便带着麦冬走了,丝毫没任何不舍的意思。
南决明近来每每在姜归辛面前出现,都是如此:风度翩翩,进退有度。
好像很在意姜归辛,又好像不那么在意。
海风藤看着南决明的背影消失,才松了口气,说:“他好像……”
说了半截又停下。
“好像什么?”姜归辛追问。
海风藤只好如实答道:“好像开屏的公孔雀。”
姜归辛:……
海风藤望着姜归辛,忽而说:“你要不要先离开?只要你结账了,我不介意你撇下我一个人。”
姜归辛愣了一下,却道:“我为什么要离开?”
海风藤道:“我看你好像有很多话要跟你前男友说。”
姜归辛怔然:“是么?”
“有话就说,不要憋着。”海风藤认真地说,“否则会得乳腺结节。”
“你说的是乳腺结节?”姜归辛沉声说,“不知你是否留意到,我是男人。”
“我说的就是乳腺结节,”海风藤严肃答,“不知你是否留意到,男人也有乳腺。”
姜归辛现在已决定放飞自我,做一个直率的人。
现又得了海风藤的支持,想着为了乳腺健康,他便欣然接受他的提议,结账离席。
虽然南决明不见了人,但姜归辛大概知道在哪里能找到他。
姜归辛径自去了停车场,果然看到南决明和麦冬正准备上车离开。
二人见姜归辛走来,都有些意外。
麦冬倒是眼明手快,立即说:“我先上车等着,你们慢慢聊。”
说着,麦冬一秒不耽搁火速钻进车子里,仿佛有野猪在咬他屁股一样。
南决明却是一派怡然自得,双手插兜,笑道:“小姜老板,有什么指教?”
姜归辛看着南决明这样故弄玄虚满脸游刃有余地玩若即若离的心理战就是火大。
姜归辛想,或许是要把话说开,把脸皮撕破,让大家都不好看,才能有个清净。
姜归辛知道,自己或许要把南决明得罪了。
但他又想,得罪了就好,免得不清不楚的。
他三言两语能把陆英刺激得从此消失,是因为陆英被戳破了,脸上挂不住。
而南决明这人爱面子,胜过陆英一百倍。
想必要把南决明气坏,气得他从此再也不出现,应当是很容易的。
姜归辛想。
姜归辛斜斜看南决明一眼,说:“最近我好像很常见到南总。”
南决明却不能同意。
他认为自己已经很少出现了。
他一直克制自己,不要频繁出现在姜归辛眼前,免得惹他烦厌。
南决明轻声笑道:“从春节回城至今,还是第一次见吧。”
“已经很频繁了。”姜归辛平和地说,“你想想,自去年情人节到今年春节,差不多一年的时间里,我们一次都没见过。”
南决明沉默了。
“其实我们本来就不可能碰面的,毕竟,我们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姜归辛笑笑,“从前是我强求了。”
南决明心想:现在是我强求了。
但他并没讲出口。
因他自尊不允许。
姜归辛抬眼,用目光描摹南决明此刻在夜灯下的脸庞。
南决明的五官是如此优越——那双茶色的眼睛仿佛是万年凝作的琥珀,眉毛弯曲得如此优雅,如风中垂柳云中弦月,鼻子高挺而秀美,仿佛是山峰的轮廓,更显其天生之高傲自信,嘴唇轻启,微微上翘,散发出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力,曾令姜归辛那样心动不已……
南决明的脸,一笔一划,好像全都是为了狙击姜归辛的审美而存在的。
姜归辛不怪自己迷恋他,只怪南决明过分美丽。
正是老人家说的,少反省自己,多指责他人。
从前南决明的美,是漫不经心的,仿佛偶尔走过的一道身影。
但现在,南决明的美,却精雕细琢,好似全为了吸引姜归辛而产生的。
姜归辛压住心底萌动,挑眉说:“南总最近香水喷得很足。”
南决明道:“我倒不觉得,和从前还是一样的。”
说着,南决明嘴角浮起一抹笑:“是不是你鼻子变敏感了?”
姜归辛不能不想起从前窝在南决明怀里闻他香水味的时刻。
他曾那么喜欢南决明身上的气味,这一点不容有失。
姜归辛默默抬眉,看着南决明:“从前,我在你身上闻到的多是尾调。”
南决明怔住。
香水大多分前中后调,前调只会维持很短的一段时间,有的只能保持十分钟,之后就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转变成中调、后调。
从前,南决明和姜归辛见面,多是下班之后的夜晚,有时候是加班之后的深夜,南决明身上的香水味自然是开到荼靡,只剩悠扬的木质尾调。
姜归辛又笑了一下:“现在,每次见到你,闻到的都是前调。”
南决明心神大动,竟罕见地在旁人面前露出失神的表情。
“一次、两次,还能是巧合,次次都这样……”姜归辛目光变得深刻,“就像今天,都已经这么晚了,你身上香水还在前调里,这合理吗?”
南决明怔住了。
在南决明印象里,姜归辛不是那种会把话说得这样明白的人。
而姜归辛此刻却偏偏伶牙俐齿得令人难以招架。
姜归辛继续笑道:“南总该不会近来每次靠近我之前都补喷香水了?”
南决明第一次流露出被当面揭破的困窘。
从来稳如泰山的他此刻崩了脸色,那冷峻的脸庞竟染上了羞涩困窘。
杀伐果断的南决明,此刻像一个被暗恋对象当面宣读自己写的情书的少年。
姜归辛别过头,说:“当然,南总伶牙俐齿、聪明机变,自然还能有新的理由,用以证明我不过是自作多情。”
前几次,南决明确实用各种借口搪塞,澄清自己和姜归辛见面不过是偶然。
但现在,这样的澄清反显得肤浅愚蠢。
南决明满口苦涩,淡声说道:“你不是自作多情。”
姜归辛没想到南决明会干脆承认下来,愣住了。
南决明用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凝视着姜归辛,轻声说:“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姜归辛听南决明突然吟诗,觉得突兀又古怪,瞥他一眼,说:“我可没想到,南总也是会念酸诗的人。”
南决明答道:“杜牧的诗,不算很酸。”
姜归辛心下却不安,嘴角勾出一抹嘲弄:“南总的意思,总不能是你想吃回头草吧?”
南决明竟然点头:“如果你是那株草。”
姜归辛真的怀疑人生了。
姜归辛原猜测南决明的可能回应,却从没想到南决明会这样回应。
南决明不知道姜归辛还能这样鲜明锐利。
正如姜归辛不知道南决明还能直接坦诚。
南决明从来不是坦率的人,讲话说三分藏七分,总叫人揣摩。
姜归辛跟在南决明身边久了,入乡随俗,也染上这样恶习。
二人过去三年,身体坦诚过无数次,一丝不挂,纤毫毕现。
但是说话却始终遵循着那个规则——云遮雾罩,弯弯绕绕。
他们的对话永远是一场诡谲的谜题,需要解码,需要细细揣摩每一个词语背后的含义。
姜归辛明白,这是南决明的一种保护机制。
——也是姜归辛的保护机制。
他不是没有想过攻破南决明的保护机制,但南决明在他而言,是大山,是巨兽,是大海,而他微如尘芥。
一旦越界,他可能得到惊人的蜜运,却也可能迎来弥天的大祸。
姜归辛不敢赌。
他会迷恋南决明那谜语般的情话,那神秘的微笑,那无懈可击的容貌……
但他并未完全冲昏头脑。
小姜老板总是会做最经济的选择。
而现在,分开一年后,在这么一个不期而遇的晚上,二人站在灌满凉风的街道,忽然讲起了直接话。
姜归辛成了一个直言不讳的姜归辛。
南决明成了一个不打哑迷的南决明。
好奇怪。
姜归辛差点以为自己在做一个离奇的梦。
但他知道不是。
他不是没做过有关南决明的梦的。
但即便是他最大胆的梦里,都没有这样的南决明。
姜归辛一阵恍惚,又被突然吹来的凉风扑得一个激灵。
他扭头看南决明,似笑非笑说:“所以,南总这些天在我面前花枝招展,是故意吸引我吗?”
南决明听了“花枝招展”四字,不觉哑然,半晌却徐徐笑问:“成功了吗?”
“如果只是想吸引我的注意力,自然无有不成功的。”姜归辛淡淡说,“只是南总,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时隔一年突然想起回头找我?”
南决明淡声说:“你认为是为什么?”
姜归辛扯了扯唇角:“大概是找不到可心人?”
“是找不到。”南决明说。
姜归辛心里嘲意更重。
南决明又道:“可我也没去找。”
姜归辛听出话里暗示,心情复杂,却不愿去猜谜题,只说道:“南总当然不必去找,自然有人送上门的。”
“那倒是。”南决明轻声一笑,“多得很。”
姜归辛听出南决明话语里那轻轻的笑意,使他想起从前南决明对自己透露的不经意的傲慢,心里微微一涩。
姜归辛但笑道:“那就不缺我一个了。”
南决明却道:“就缺你一个。”
他说得认真,琥珀色的眼珠子写满虔诚与渴望,让人疑心他是世上最爱姜归辛的男人。
姜归辛要被这眼神闪了一下心情,却又很快想起,南决明天生多情眸,从前和自己一起的时候,也时常流露这样的眼神。但这不耽搁南决明完事儿后提起裤子就走人的速度。
姜归辛笑了:“可我已经请辞了。”
南决明轻声道:“我知道,当初对你不够好,我能保证,从此之后,再不让你受委屈。”
姜归辛听了这话,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在和南决明的那三年里,姜归辛未尝没抱有过能听见这一句话的幻想。
但现实的落差是,每每南决明对自己多少温情后,都会冷落一段时日,使得姜归辛从天堂跌落,回到人间,心里也渐渐明白了。
分开一年,南决明竟无端把这句话奉上。
姜归辛只觉得好笑。
他微微摇头,对南决明说:“你对我没有不好,南总。”
姜归辛吸了一口气:“可以说,你对我太好了,所以我才常常感到为难。”
南决明想起往日种种,又记起去年情人节姜归辛决堤的泪水,心中酸涩不已。
南决明缓缓说:“我对你是不够好的,你受的委屈,我都知道。”
“你都知道。”姜归辛轻轻喟叹。
这一句话,说得那样轻,好似深秋的落叶,在风里打个旋儿,就会跌到地上,全无一点声息。
然而, 这句话又像是最冷的风,从耳朵灌到了南决明的胸膛,使他五脏六腑的发冷。
南决明眼角酸涩,轻声说:“我……”
“不必解释,我还能不知道吗?”姜归辛说,“你有一个不幸的童年,你有一对可怕的父母,你对情爱失望,你对婚姻恐惧,所以你要保护自己,只好在每次对我心动的瞬间当机立断,淡漠疏离,这是你对自己的保护。”
南决明一瞬怔在原地:说实话,他都未曾这样剖析过自己。
他望着姜归辛的眼睛。
姜归辛的眼眸还是那样清澈,仿佛还是那个可以以假乱真扮演小白莲小秘书的小姜。
姜归辛笑道:“你要保护自己,我能理解。”
南决明不知何言。
“但我也要保护自己。”姜归辛吐出一口极其稀薄的空气,感觉肺部都要干瘪成一块木头了,“也希望您能理解。”
南决明仿佛被一记重击打中,从来清明冷静的眼眸竟迅速失去了焦点,好像在分秒间目不能视。眼前走马观花似的掠过许多画面……
他眼前一阵混沌,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姜归辛已经走远了。
姜归辛走出几步的时候,其实是回头了的——下意识地。
他一回头,便看到夜风里向来巍如玉山的南决明失魂落魄,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满心防备挠了路人几下最后放下心防准备接受路人抚摸却看到路人竟转身离去的流浪猫。
第41章 海风藤
南决明像是一缕幽魂般回到车子上,在驾驶座等待的麦冬看到南决明的神色,蓦地吓了一跳。
麦冬作为秘书跟在南决明身边好几年,见惯了南决明叱咤风云的样子,即便遇到再棘手的局面,印象中南总也能泰然自若。
像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简直就像鬼上身……
麦冬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单止是今日了,最近南总都很似鬼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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