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工作忙,事情多,但也要时常看看大海。”沈书琴这样说。
一家人吃过晚饭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沈母有些乏了,便上楼回到卧室。
沈书临跟着沈母上去,便见沈母坐在梳妆台前,戴着老花镜细细地看绿松石手镯。
她笑道:“我只会看玉,不会看绿松石。老了,眼力也不行了。”
沈书临在凳子上坐下,笑道:“是真的。”
他顿了顿又道:“不是我选的,我的眼力当然比不上您。”
沈母听出他有话要说,自然而然地把话题带着走:“过年时候你从C市回来,买的那个玉手镯就特别好。就算妈自己去,也选不到更好的了。”
沈书临说:“那个也不是我选的。您记得来过两次的那个男孩子吗?挺高挺帅一小伙子,他是画画的,眼力好,这两次的镯子都是他选的。”
他起了个话头,沈母自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只微笑道:“妈记得。他是你的对象吗?”
沈母教了一辈子书,虽然年过六旬,但仪态优雅,言语举止间都带着温润的书香气息。她从容问道,关切但不急迫。
沈书临沉默了一下。他想到男孩越过四千里的风沙,半跪在他面前,抬头露出的那双眼睛,明亮又恳切,热烈如火。他一遍遍地说,哥,别和我分手。
沈书临说:“是的。”
沈母走到他身边坐下,望着他道:“儿啊,妈一直希望你能从上一段感情中走出来,但也给不了你更多建议。你现在能开始一段新的感情,妈很高兴。”
沈书临嘴里有点干涩,他想抽烟。可一摸到烟盒,又想起这是在沈母的卧室,便松开了手,只道:“谢谢妈。”
听出他语气里的犹疑,沈母问:“你们之间有矛盾吗?”
沈书临道:“他很年轻,热情,有用不完的精力。”他还想说倔强,可是又没有说。
沈母便笑道:“感情是需要磨合的。年龄有差距,你现在经历的,他还没有经历。他现在经历的,你可能已经忘记了。但用心处理,这些都不是问题。”
她娓娓道来,沈书临感觉堵在心口的东西略微松软了些,便笑道:“我知道的,谢谢妈。”
沈母便又和他闲话了几句,最后说道:“你帮我问问,如果他不介意,能不能送一幅作品给我?正好客厅的墙上需要一幅挂画。”
沈书临道:“好,我会去问他。”
第二天,沈书琴自然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同样的,她让沈书临问问,能不能送她一幅画。母女两人都是教书的,半辈子和文史艺术打交道,都知道看一个人,最直接的便是看他的作品。
从西藏回来后,姜一源忙着准备期末考试,沈书临也忙着处理公司事务。好几天后,沈书临才找到机会问他。
沈书临没有提其他的,只是说母亲和姐姐都想在家里添一幅挂画,他想从自己家里选两幅送去,问姜一源介不介意。两人相处快一年,姜一源一点一点地磨,把沈书临家里的十六幅挂画全部换成了他自己的作品。
姜一源当然不介意,他热心地帮沈书临选。他问两人家里的摆设、分别是什么性格,他来选最合适的。
选之前他说:“哥,其他都可以,卧室和茶室的两幅不行。”
卧室里挂着《春色》,一簇热烈的玫瑰盛开在白墙上。
茶室里挂着《追冬》,飞机落地C市前,漫天飘雪,透过舷窗,看见了尘世俚俗、万家灯火。
他说:“这两幅是我为你画的,只属于你。”
最后,姜一源为沈母和大姐分别挑了一幅画,沈书临家里便空出了两幅。
姜一源很高兴:“过两天我来帮你挂新的。”
沈书临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他知道送出去的两幅画的价格,他没有办法把这当作理所当然,可他也不能和姜一源谈价格,这不合适。于是,他约了对方吃饭。
姜一源神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仍然应下了:“好吧,我来定地方。”
时间定在周六晚上,地点是一个冷僻的西餐厅。
沈书临走进餐厅的旋转大门,门口的一串风铃立刻发出悠扬的乐声。随即,一阵优美悦耳的钢琴声传来,铮铮淙淙,如流水日月,他向角落望去。
姜一源坐在角落弹琴,他像是有感应似的抬头望来,和沈书临目光相撞。他并不看钢琴,只是和门口的男人对视着。
两人定定地望了一会儿。
姜一源按下最后一个音符,钢琴声停了,雅静的餐厅里响起断断续续的鼓掌声。他起身向预订的座位走去,中途从前台顺走一枝花。
“送你,哥。”
两人在纱帘的包间中坐下,沈书临接过那娇艳如火的红色玫瑰,难得地打趣道:“我怕前台找我算账。”
姜一源嘿嘿笑道:“他们的钢琴手不在,我帮他们免费弹了半小时,还没找他们收费呢。”
侍者拿着两份菜单过来,两人各自看着,沈书临先点了餐。姜一源已经看完合上了菜单,听到他报的菜名,神色有些奇怪。
沈书临看向他:“你呢?”
姜一源慢慢地也点了几个菜。
沈书临望着他,欲言又止。
两人点的都是对方最爱吃的菜。
包间一下子沉默下来,侍者并未发觉不对,核对了一遍菜名后便收好菜单离开了。
包间中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姜一源问:“那两幅画怎么样?你妈妈和姐姐喜欢吗?”
沈书临笑道:“谢谢,很喜欢。”
姜一源嘴唇动了动,他想像之前那样,嚷嚷着让沈书临别对他说谢谢。“咱俩啥关系啊,别和我这么见外。”他之前无数次这么说过。
可沈书临不但对他说谢谢,还请他吃今天这顿饭,点菜时,点了他最爱吃的菜。
他们之间,什么时候需要这样小心翼翼了。
包间又沉默下来,好在酒侍进来了,问道:“两位先生,需要什么酒?”
沈书临问:“有推荐吗?”
酒侍笑道:“我们新调了一款鸡尾酒,是一位刚回国的年轻调酒师制作的,这款酒叫‘落日熔金’,热情,激烈,味猛而足,口碑非常好。”
听到这个词,两人同时抬起头,不由自主地对视着,又同时移开目光。
“他太年轻。”似叹息似否认。沈书临问了三次没有得到答案,他不会再问了。自尊和面子让姜一源把这个问题遮盖起来,只字不言。这是他们心里的一根刺,如鲠在喉。
问题并没有解决,只是被四千里的风沙遮盖了,掩藏在了亲吻和拥抱下面。可狂风吹开沙子,仍是会露出鲜血淋漓的内里。
酒侍还在等着回答,姜一源道:“就这个吧。哥你呢?”
沈书临说:“好。”
餐和酒很快上来。“落日熔金”是一款漂亮的鸡尾酒,圆形的冰球上面,浮着橙色的酒液。酒液从深至浅渐变,像日落西山。
姜一源喝了口酒,果然劲烈。他笑着问:“哥,你还记得大黑熊吗?”
大黑熊是那头在路中间睡觉的牦牛,浑身漆黑,身大如熊。往路中间一趴,两侧的车子,谁也过不去。
沈书临微微笑了:“当然记得。”
大黑熊睡了半个小时,他们熄火等待了半个小时。前面后面都是车,他们不能亲吻拥抱,便用手指调情。十指触碰、交缠、共舞,像做了一场爱。一场无关性-事的爱。
他们便说起在318上的趣事,笑声不断。但他们不对视。因为两人都清楚地知道,那根刺无处不在,在每一个眼神中。
这顿饭吃了很久,结束后两人走出大门,悦耳的风铃声随着关门声响起,又飘远了。
沈书临说:“阿源,这顿饭不是谢你送的画,你知道的。”他喝了酒,声音温和。
姜一源没想到他会挑明了说,略微有点惊讶,他说:“哥,我知道。你不要有心里负担。”
他顿了顿又道:“哥,你是最好的人。”
餐厅只和学校隔着一条街,姜一源准备走回去。沈书临叫了代驾,两人便分开,往两个方向去了。
沈书临拿着那一枝红色的玫瑰,递到鼻尖嗅了嗅。他坐上车,代驾问:“先生,去哪里?”
他正要说话,却从后视镜中看到姜一源正急匆匆地跑回来。
“哥……”姜一源跑得很急,生怕错过了什么似的,他上半身探入车窗,也不顾车上还有别人,拽着沈书临的领带,吻上了对方的嘴唇。
“晚安吻,差点忘了。”分开后,他嘿嘿地笑着说。
沈书临没有责备他的莽撞和冒失,只微笑道:“路上小心。”
“你也是。”姜一源趴在车窗上,越过沈书临,对代驾说,“兄弟,路上开稳些,把我男朋友安全送到。”
代驾看到俩男人大庭广众下亲在一起,早已目瞪口呆,闻言只好木然地点点头。
请了一个多月的假,姜一源补了许久的功课,终于还算从容地把期末考试应付了过去。
考完当晚,宿舍几个玩得好的兄弟约了聚餐,吃火锅。包厢在二楼靠窗位置,能看到街上的人流往来。
刚考完试,大家都心情轻松,吹牛打趣,桌上哈哈的大笑声没断过,姜一源却有些心不在焉。他下午打电话过去的时候,沈书临说今晚有应酬,他便说有事就跟他说,他去接。对方说好。
从西藏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他们的关系表面温和,实则有无数的漏洞。姜一源望着街道出神,回想着这一个多月。
一辆熟悉的车辆出现在视线中,姜一源立刻坐直。他看到黑色保时捷停在对面餐厅的门口,西装革履的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把车钥匙递给泊车员,步入了餐厅。
“喂!”一个人重重地拍了姜一源一下,“干啥呢,老走神!”
姜一源望向餐桌,一桌子的人都望着他。
周赫摆了摆手,说:“唉,他这段时间失恋了,是这样的,都是兄弟,包容一下。”
姜一源立刻冷笑:“失个屁恋。”他看向街上,男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他起身:“我先走了,你们吃,随便吃,我付账。”
大家不干,非要他罚酒才让走。姜一源无法,吹了一罐啤酒,又叫了一箱啤酒来,大家才放他走。
姜一源没有去对面的餐厅,只是去了旁边的一家咖啡馆,坐在靠窗的位置。
两个小时过去了,无数波人进了餐厅又出来,他依然没看见沈书临的身影。
他有点担心,发了消息过去:哥,少喝点,结束让我去接你。
本以为不会收到回复,哪知过了几分钟后,对方竟然回复了,还是两条。
沈书临:没事。
沈书临:好。
姜一源安心下来,可没过多久,他就全身紧绷,定定地盯着街上。一辆出租车停在餐厅门口,林西洵从车上下来。林西洵为什么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答案清晰明了。
林西洵叫来泊车员,说了句什么,泊车员应下后离开了,很快,黑色保时捷从地下车库驶出,停在餐厅门口。
几分钟后,沈书临和一位中年男人一起出来,站在门口说了几句什么,两人笑得开心。中年男人被司机接走后,沈书临似是酒醉,上车时脚步一顿,扶住了车门。林西洵忙扶着他坐上车。
黑色保时捷离开了,街上只剩空荡荡。
姜一源定定地看着,嫉妒让他的手发颤,随即又是愤怒,再然后,所有的情绪都变作无力和颓然。沈书临永远不会让他去接,永远不会依靠他,因为“他太年轻”。
他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向外走去。
车上,沈书临双手环胸靠着椅背,双目微阖,笑道:“这王总真是海量。”
林西洵一边开车,一边笑道:“能把你喝成这样子的人,我还真没见过几个。”
沈书临笑了笑,他其实没醉,只是胃不舒服。喝到一半胃就开始难受,但又不得不喝。这个项目牵扯太大,王总这个关节必须打通。对方是个酒徒,他只能奉陪到底。
林西洵又打趣道:“你的小男朋友在家没有?我怕他又吃我的飞醋。”
“不在。”沈书临想起一茬,又道,“他今天刚考完试,和舍友聚餐,所以没让他来接。倒是麻烦你跑了一趟,没耽误你吧?”
“嗨,说这些。”车子驶入别墅庭院,林西洵熄火下车,绕到副驾扶他,“你没事吧?晚上要是有什么,一定给我打电话。”
沈书临胃痛得没力气,撑着车门起来,借着夜色的遮掩,手掌在胃部压着,只微笑道:“放心吧,睡一觉就好了。”
林西洵开车离开了。
一片黑暗寂静中,姜一源慢慢地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他站在玉白栅栏后面,望着门廊处透出来的灯光。
灯光很亮,应该是客厅的灯。然后灯灭了,二楼卧室的灯亮了起来。
手机响了起来,是沈书临的来电。
姜一源接起,声音干涩紧绷:“喂?”
沈书临的声音疲惫但温和:“我到家了,准备休息。你也别太晚回家。”
姜一源沉默了一下,只道:“好……”
电话里只剩呼吸声,姜一源听出对方的呼吸不稳,时重时轻,似在忍受痛楚。他没忍住,问道:“哥,喝得多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沈书临道:“没事,已经吃过药了。”
姜一源抬头望着门廊,百来步的距离,却那么遥远。他抿了抿唇,道:“那你好好休息。有事跟我打电话。”
沈书临微笑道:“好。”
电话挂断了,二楼卧室的灯光熄灭了,别墅一片黑暗。
姜一源没有走。他坐在青草地上。这里原本有一片茂盛的夜来香,夏天到来后,花已凋落了。
夏夜时分,虫鸣声声,繁星满天。
凌晨三点时候,沈书临胃疼醒了,他一身冷汗,又吃了一次药,却再也睡不着。便起来处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权当转移注意力。
姜一源坐在草地上发呆,捉着瓢虫玩。他不想走,可他也不能进去,便只能这样打发时间。看到灯光亮起,他一愣。
半个小时过去,灯光依然没有熄灭。姜一源忍不住,拿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哥,聚餐结束,我到家了。
沈书临回复:好,早点休息。
姜一源盯着03:44的消息时间,许久没动。他又望了一眼二楼的灯光,明知故问:还没睡吗?
沈书临又回:想起有件工作没处理,就要睡了。
姜一源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他无从验证。他躺在青草地上,鼻尖是湿润的清香。他叼着根狗尾巴草,隔着一道栅栏,无声地陪伴着里面的人。
凌晨六点,天亮了,灯光也熄灭了,别墅重新暗了下去。
鸟啼声渐起,朝霞远远地在天边。路边的野花花瓣上沾着厚重的露水。
姜一源站起身来。
四千里的风沙雨雪那么重,那么长,耗尽了他的勇气和热烈。如今这百来步的距离,他再也没有力气走过去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别墅,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很快,到了中秋佳节。
这是沈父去世后的第一个中秋。一家人聚在郊区别墅,欢笑声中隐隐夹杂着寂寥。
吃过晚饭后,沈母便说累了,回房休息。两个侄子明天一早要参加夏令营,大姐一家早早地回家去了。沈书兰窝在房间里玩手机,客厅里便只剩下沈书临一人。
和大年三十那晚一样,电视里放着咿咿呀呀的欢快歌舞,衬得客厅更显寥落。沈父走后,没人再拉着一桌人喝酒,沈母和大姐又是注重养生的,大家便一起喝骨汤。
但此时此刻,沈书临却更想醉一些。
他关掉电视,来到庭院。过年前他从C市带回的花长得繁茂,在银白的月光下盛开。他拉过藤椅,坐在花丛间。
慢慢抽完一支烟,手机震动了起来,沈书临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了电话。
“哥,中秋快乐。”姜一源的声音从对面传来。
沈书临露出一个很浅淡的笑容:“谢谢,你也是。”“你能看到月亮吗?”
沈书临抬起头,月亮正挂在高墙上,像一枚淡白色的纽扣。十五的月亮,还没有完全圆满,有一点的缺失。
他说:“看见了。”
姜一源放下画笔,来到阳台,也望着月亮。他刚才画的画里也有月亮,不过那是大年三十的月亮,如一弯银钩。他落笔有千头万绪,时隔大半年,终于画完了那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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