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峤说这话更像是调笑,但半点也不妨碍丞相大人心里一股股地往外冒酸水,偏过头就在人唇边碰了一碰,有些疼,应当是动了牙齿。
顾峤“嘶”了一声,放松身子向后一躺,整个人都倒在了商琅身上,他偏着头去看人,眉眼弯着:“丞相大人这是做什么?”
“臣做什么,陛下不知么?”商琅声音地添了些哑意,瞧着还有些委屈。
“商月微,”顾峤还是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懒懒散散,“你莫要告诉我,你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哪里小?”冰凉的指尖轻轻落在顾峤眼角,商琅并不认同他这话,“杜岫不过与陛下差了十年。”
十年还不叫多么?顾峤想要反驳他,却忽然想起来他们两个之间就隔了整整八年。
如此来看,再多上两年……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顾峤被他这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最后没了办法,“哎呀”一声,转过身来,二话不说地去吻商琅,一边含糊地安抚:“这么多年了,你是不相信我对你的心意不成?再者,朝中多些青年才俊倒也是好事,咱们可以早日当个甩手掌柜,出京去玩。”
商琅原先没动,耐心地等着顾峤将前面的话给说完,然后伸手揽住了他的腰,勾着他唇舌深入。
帝王紧紧地靠住了桌案,仔细瞧站得还有些不稳,手紧紧地扣住桌沿,不小心便蹭到了那策论一角,等两人结束的时候,不光是衣裳乱糟糟的,就连杜岫那篇策论边角处都被□□得不成样子。
虽然说两个人已经习惯了在御书房里面胡闹,但是瞧着这些策论文章,顾峤心头还是莫名地生了点羞耻之感。
顾峤缓了一下呼吸,人还倒在商琅怀里,直接就将云暝给唤了来:“杜岫如今在何处?”
他自己的确是没有去有意查探,但京都到处都有皇室的暗卫,依着惯例,也会有不少人专门去盯着这些会试的举子。
“杜公子在聚英楼中。”云暝答他。
聚英楼,是京都当中一个酒楼。
并不在那条最繁华的街市上,平时倒也罢,但一到这进京赶考的时候,为了讨个好彩头,许多举子都会选择暂住在那里。
因此一到这个时候,聚英楼中的房间价格便会高得出奇,那些寻常的学子,千里迢迢从各州赶到京都来已经费了不少盘缠,哪里能住得起这酒楼?
“他倒是会享受。”顾峤不冷不热地开口评价了一句。
这总算是同商琅不一般了。
毕竟当年丞相大人为了防着那些举子的风言风语,都可怜兮兮地缩到了城郊那小小的茅草屋当中去。
不过,那几锭银子,过了这几年,当真够他这般挥霍的么?
顾峤总觉得有些蹊跷,自然而然也就坐不住,起了身想要出宫去探一探。
商琅自然是要同他一起去。
两人换了件没那么亮眼的衣裳,乘着马车一路直到那聚英楼外去。
此处有不少学子在此,绮绣朱缨,瞧着便富贵。顾峤的印象里杜岫还只是个给纨绔子弟做书童的贫苦少年,谁知道几年不见,人就已经混到这锦绣堆当中了。
为了防止被人认出身份,他们两个人乘的马车上也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标识,因着会试已过,那些举子都放松许多,三三两两地在大堂当中,也有站在街上的,瞧见他们两个,眼底都带着点探究。
京都没了世家大族,榜下捉婿的大部分就成了文武百官,但眼下还没到放榜时候,京都当中这些权贵应当不会急着跑过来的,举子们左思右想,也没想明白,顾峤跟商琅两人到底是带着什么目的。
还是说,只是单纯来瞧一瞧?
加上两人模样也年轻,一瞧就是与他们大多数人同龄,也不像是……来直接给家中女眷物色夫婿的。
举子们神色各异,两人进了楼中之后,他们都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顾峤倒是没怎么去管他们,反正这些人里面,过了会试的还能再廷试上瞧见,过不了的那也没几个会再待在京都,根本没机会跟他们两个多接触。
因为住在此地的大都是入京赶考的举子,楼中小二对这群人也了解一二,顾峤到了堂中,就直接问的杜岫是在何处。
那小二自然知晓,见两人衣着富贵,也知道是京都当中的大人物,恭恭敬敬地告知了房间。
竟然是天字一号。
“看来他这几年过得不错。”顾峤听见这个答案,眉眼就忍不住轻弯了一下。
但眼底并没有太多的笑意,清泠泠的。
只是帝王这微妙的神色变化并没有多少人能瞧见,堂中大部分的人就只听见了他那一句话。
这京都当中的权贵竟然是认识杜岫的。
一下子就开始有人与同伴私语,顾峤听了几耳朵,得知杜岫到了京都之后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了房间当中,倒是没怎么同人交谈过。
听上去性子孤僻得很。
分明几年前还是个温和有礼的小孩子。
这样的少年同顾峤记忆中相去甚远,也自然而然地让他起了更多的兴趣,连忙拉着商琅朝楼上走去。
缓步跟在身后的丞相大人眸色沉沉。
要知道二十年前,小七皇子握住他的手,看中他这张脸的原因之外的本质,就是——对他有了好奇心。
虽然说照顾峤所说的,两个人年纪差这么多,而他们两个又已经在一起许多年,怎么也不至于再这个时候挤进一个外人来,但商琅还是会担心,有人分走顾峤的注意力。
顾峤这么多年满心满眼都是他,商琅心中喜悦,自然也就贪心更多。
但真要跟人因为这件事闹起来,反倒显得他小肚鸡肠了。
两人很快就到了那天字一号的房门前,顾峤抬手轻叩了几下,出来的却不是杜岫,而是个总角小童,一字一句地同他解释:“贵人请回吧,我们家主人不见课。”
“都唤做贵人了,也不愿见?”顾峤挑眉反问一句。
那小童说这话都一板一眼的,显然是对谁都这般说,被顾峤这么一问,反倒是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杜公子若是在这房中,应当也是听得见我说话的,”顾峤通过那门缝往屋中扫了一眼,扬声,“故人来访,也不愿意见么?”
廊上静了几瞬,顾峤才听见了屋中声音。
窸窸窣窣的,应当是在披衣,随后脚步声渐进,一张稳重得不似少年的年轻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门也自然完全敞开来。
杜岫身上穿着的也是罗衣锦绣,因年龄未到还没有束冠,但头上还是规规矩矩地插着一只簪子,瞧着便是少年老成,若非顾峤知晓他的曾经,此刻恐怕会将他当成哪个富贵人家当中教养极好的嫡长公子。
一身书卷气,跟当年那个落魄的小书童实在是大相径庭。
“杜某还当是何人来访,原是二位恩人。”
少年眼中并无讶异,只有盈盈笑意,顾峤一哂,等杜岫将他们两个迎进屋子,阖上门之后,才道:“瞧着杜公子这副模样,应当是早就知晓我二人在京都,既是故友,也不必多说那些场面话了。”
“哪里是场面话?”杜岫迎着两人坐到桌前,主动帮着沏茶,一边道,“先前在下虽是靠着口音猜测出两位是京都人士,但也并未想过两位会突然来造访。”
毕竟眼下会试结果未出,他在京都行事有低调,有如此想法实属正常。
“只是今日在街市上偶然听闻了杜公子名讳,想起故事来,便想前来寻一寻,瞧一瞧是否为故人。”顾峤没有说话,是商琅开的口。
杜岫眼底闪过一丝讶异:“听闻在下名讳?”
少年的声音偏沉,眼下又有意无意地压下来,无故生出一种压迫感来。
顾峤把玩茶盏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接话:“没错。如今杏榜未见,才名已有,想来放榜时必然名声大噪。”
作者有话说:
思来想去决定写一点老夫老妻的婚后。这位杜岫小朋友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工具人,不用太放心上,小情侣独自腻歪了那么久当然得来点人前的合拍。
【番外4】等到了的时候,自然也就知晓了。
“在下有今日作为, 也多亏两位恩人曾经援手,”杜岫笑着摇了摇头,重新摆出来一副谦恭的模样, “若非如此, 杜某也就只能在北地待一辈子了。”
顾峤垂眼,没有说话。
杜岫也没有半点尴尬的意思,瞧着两人都只是捏着茶盏却并未饮一口, 就直接将手中的茶壶给搁了下来, 道:“说来, 在下还不知晓两位名姓。”
听到这话, 顾峤偏头,与商琅对视了一眼,这才开口:“杜公子既然来了京都,那我二人也是与公子有缘。至于名讳……等时机到了,杜公子自然会知晓的。”
顾峤眉眼轻弯着,说话的时候语气也温和,拒绝却强硬至极。
杜岫眼中终于是闪过了一抹暗色,脸上的笑几乎都快绷不住。
只不过是一个名字,顾峤这般的拒绝堪称无理, 但在座几个都是聪明人,顾峤是有意地给他递话, 明里暗里地告诉杜岫:他跟商琅两人的身份并不简单。
这京都当中权贵甚多, 对于杜岫这样从北地来的外乡人,想要查清他们两个的身份,并不容易。
尤其是, 他们俩每一次藏了身份出门, 都会易容——就是靠画像寻人都不便利。
杜岫轻叹了一声, 也不知道是在叹他们两个,还是在叹自己:“既然二位不愿意说,那在下也就不强求了。等到公子所说的那时机,在下再同两位坦诚相待。”
虽然说会试并不会太过关注这群举子的身世,但到了廷试的时候,礼部跟户部也不至于临时去查人,卷册都被压在那里,只要顾峤想,杜岫只能跟他“坦诚相待”。
也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尚小,还不能完全藏住心底那些想法还是如何,眼前这个少年实在是让顾峤有些陌生,身上多了不少的心机算计,还是那等阴阴冷冷的,让顾峤很不舒服。
从与杜岫重逢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查一查少年过去这几年的经历的想法。
“可惜。”两个人从杜岫的天字一号房走出来之后,顾峤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两个字。
商琅眼下神色已经恢复平常,闻言开口问他:“为何?”
在瞧见如今的杜岫的时候,商琅原先心里闷着的那口气就已经彻底散了开——杜岫的心机太重,又太明显,而且这样明晃晃地算计到顾峤头上来,依着帝王那性子,怎么可能会再对他有什么好感?
商琅自己自然也不是个什么好人,但胜在一开始,他在顾峤面前藏得滴水不漏,后来让顾峤瞧出来的心机算计也都不是对着他的,小皇帝自然而然也就没有在此事上多在意。
再后来那些所谓的心机的争宠手段,两人心知肚明,也无外乎是些闺房情.趣,并不会斤斤计较地将这些给当了真。
没有一个帝王会容忍臣子对自己耍心思,顾峤亦然。
所以他倒是不怎么担心杜岫在顾峤心里占太多的份量了,只是有些好奇帝王说的这一句“可惜”。
顾峤不是什么公报私仇的人,杜岫心思沉不错,但文章也的确做得好。身为一个皇帝,顾峤不可能因为这么一面就直接跟人过不去,在会试上给人使绊子。
“说实在的,我原先是想要让他来做太子太傅。”顾峤轻叹,“但是瞧着他如今这样子,我怎么敢将未来的储君交到他手上?届时我二人百年,他恐怕要做出来那‘指鹿为马’的荒谬事来。”
“储君未立,倒也不急着去寻太傅。”商琅开口安抚。
他们两个人这么多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京都外,一直到近期才因为逛得差不多了安定下来,自然也就没有时间去宗室当中寻什么未来的储君。
“这段时间也该定下了,”顾峤走出聚英楼,上马车的时候倦倦地打了个哈欠,“我现在只想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余生,这京都当中的算计,我是半点也不想碰了。”
商琅失笑,抬手将帝王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理了,温声应下:“既如此,等科举事毕,我们便寻个机会去瞧一瞧,有没有合适的孩子。”
顾峤“唔”一声,又嘟嘟嚷嚷地开口:“也不必是太大的孩子,寻个年纪小些的,日后也容易教,等到了十六的时候,我就将皇位让给他算了。”
他跟商琅都是在十六岁那年,一个考取功名成了探花郎,一个临危受命登上皇位,等到时候他们寻个孩子来养,十六岁就直接让位的话,最多也就养个十二三年。
到时候他们两个的年纪也算不上大,还有大把的时间游耍。
“也好,”商琅一一应下,“寻个年纪小一些的,也能防着他在称帝之后去包庇旧族,有所偏颇。”
顾峤一颔首:“从那会试的策论中也瞧得出来,今年的才俊不会少了,待到廷试的时候瞧瞧,能不能寻出几个留在京都的。”
“说来……”顾峤话音一转,“荆州今年可有什么出众的人物?”
这几年他们在各州漫无目的地逛,偶尔也会想起来荆州那边的情况,便悄悄地过去瞧上几眼,鲜少会去惊动齐尚。
虽然说州官会入京述职,但顾峤从来都不会轻信那一张纸上写的东西,定要亲自到地方来瞧一瞧。
不过齐尚也的确诚实,荆州在齐知州手上发展得极好,百姓和乐,大有路不拾遗的大同之势。
顾峤不是没想到直接将人给调到京都来,但是他下了调职的旨令,却听闻齐尚拽着京都来使,愣是紧赶慢赶地书了一表,要帝王收回成命。
言辞恳切,一瞧就是要在荆州待到死。
也是,毕竟兢兢业业数年,将一个大州治理成如今这般模样,这又是他故乡,齐尚自然对荆州感情深厚,不愿轻易离开。
若是换个人,顾峤可能就要担心他们是打算做土皇帝拥兵自重了,但齐尚此人,顾峤自认还是可以信任的,在收到表的时候便直接应允了下来,没有为难他,甚至还承诺若他想要入京都为官,随时可以遣人告知于他。
顾峤对齐尚重视,自然也就会对荆州重视。
荆州出了一个商琅一个齐尚,都是朝中难得的人才,顾峤实在是期待,其中再冒出一位经天纬地的奇才来。
可惜商琅摇了摇头:“荆州才子不少,但若是齐尚杜岫这般人物,今年似乎并不曾见。”
“也罢。”
送到他案上的只有那些策论,顶多署了名,并没有标注上他们的籍贯,除了杜岫这一个熟人,顾峤也不知道其他那些都是从何而来。
“只希望廷试之上莫要让我失望。”顾峤喃喃开口。
“荆州如今已经仓廪丰足,齐知州做主,也开了不少私塾学堂。即使今岁没有那等太过出彩的人才,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商琅瞧着他这么挂念,便出声安抚,“大桓疆土广阔,阿峤重视荆州,却也不必太牵挂荆州——如今荆州已经彻底安稳下来,倒不如瞧着其他各州能不能出来些合适的人,将地方再好好地治一治。”
他们在外面到处游玩的这段时间,瞧见那些地主豪绅欺压百姓,也是会出面处理,但地方上的事情到底是不能由一个帝王来多操心,如今的州府官员很多都只能说是能守成,但让州中再进一步却难得很,要想改变,还是要从这科举当中择出人才来。
先前那几批的人才当中也有被下放到地方治理一县一府的,慢慢都能成长起来,但还远远不够。
顾峤想到这些就忍不住叹气——怎么这世上就不能多上几个商琅呢?
多几个,他也就能再少操心一点了。
“等到廷试再说吧。”顾峤揉了揉眉心,“左右也是出门来了,干脆就再去瞧一瞧剩下那几个。”
“你今日如此,若是被有心人瞧见了,等到礼部几日之后放榜,怕是要传些风言风语了。”商琅眉眼间带着些无奈的笑,开口道。
“那也正好,将那些嚼舌根的通通逐出京都就是,不然,若朕的朝堂上多了这等人,朕也难以放心,”顾峤并不在意,随口道,“而且若最终会试的结果会如此不得他们信任的话,日后我说些什么话,恐怕他们也要猜算一二——那还得了?”
顾峤在朝中事情上虽然说算不上那么专断,但也厌烦那等不听话的臣子——劝谏倒是无妨,在背后私自议论的话,未免也太失气度。
这样的人,即使有些才干,也不适合留在京都当中。
“如此也好。”商琅颔首,并没有否认掉顾峤所为,只伸过手去,将人牢牢握住。
顾峤反握过去,吩咐了云暝指挥车夫到其他那几个举子的歇脚处,随后就脑袋一歪,靠在了商琅的肩上,迷糊道:“到了唤我一声,我先歇一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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