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峤既是不愿意提前告知,猜对猜错,都无意义。”商琅目光落到他的手上,却并没有动。
顾峤一弯唇,手下用力,大门应声而开。
毫无变化。
商琅看清屋中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陈设,还没等接着反应,顾峤就抓住了他手腕,将人带到屏风之后。
入目便成了一片大红色。
这些都是顾峤小心布置出来的,自然不至于像正儿八经的婚房那般规整,商琅沉默着走近,榻边放着个小几,上面放着的应当是两杯酒,旁侧还有一把剪刀。
顾峤举起那酒盏,递给商琅一只:“合卺酒。”
顿了一顿,他道:“先生放心,我特意寻的淡酒,应当不会醉。”
其实醉了也没什么,毕竟商琅第一次醉的时候什么也没做,只顾着折腾他去了。
今日……估计他也是要被折腾的。
商琅从进了殿中之后,便显得比平日里沉默不少。
顾峤并未在意,同人饮过那杯酒之后,又将目光移到旁边那把剪刀上:“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呢喃,拿起见到瞧向商琅:“天家夫妻做不得,月微可愿同我做一对寻常的结发夫妻?”
商琅没有说话,而是直接抽了头上的檀木簪子,发冠跌落,青丝漫垂。
两簇乌发交织在一起,被人好好收进了锦囊当中,放在床头暗格。
余下的数千青丝散落在榻上身前,被浸湿、被揉蹭,混乱一片。
商琅今夜比酒醉那次还要凶。
可明明没醉——那双桃花眸比顾峤的双眼还要清明。
好在没醉。
商琅凶归凶,还是有分寸的。
两人约莫是天生契合的爱侣,在为数不多的几次试探之后就已经彻底熟悉了彼此,商琅手上的劲很重,却控制着没有让他疼——虽然不知道明日一早起来还会不会好好的,但洞房花烛,也就只求一次坦诚相待,真心尽付。
没有什么龙凤喜烛,只是殿中寻常的烛火。烛泪一点点地滴,顾峤的眼泪也一簇簇地落,哽咽着将人攀得更紧。
莫名出现的汹涌泪意淹没了他,顾峤好像要将眼泪给哭干,吓得途中商琅还停下来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却只能瞧见人满脸眼泪地摇了摇头,然后凑过去吻他。
像是要把这过往二十一年的委屈全都给宣泄尽了,等带着人沐浴完重新回到床榻上,顾峤也还在抽噎。
正殿被他们闹得不成样子,最后两人是在商琅的侧殿当中睡的——丞相大人不过是在主殿当中跟顾峤同床共枕了几日,这偏殿就显出来了点人走茶凉的冷清。
甚至于两人躺到榻上的时候,都首先察觉到了凉意。
不过这凉意倒是把顾峤给弄清醒了,试图靠着深呼吸去缓解哽咽。
因着小皇帝这么一哭,商琅也没敢耽误太久,所以哪怕还沐浴了一番,眼下外面的天也还黑着,还有一阵子歇息的时间。
但两个人此时此刻都没什么困意。
心中最后缺的那一块被彻底地填满,顾峤终于调整好呼吸,重重一叹。
商琅伸手去擦他眼角已然干涸的泪,道:“阿峤方才是如何了?”
“情不自禁,”顾峤闷声开口,嗓子有些哑,“我也不知为何,就是忽然想哭。”
商琅听他声音不对,立刻下了榻去给人倒了一杯茶水,喂着顾峤喝尽了,才道:“倒也好,阿峤心中若是有委屈,如此发泄出来,也免得积郁成疾。”
顾峤点一点头,看着商琅将茶盏重新放回桌子上去之后,便伸出手来想要抱他。
拥了个满怀,顾峤嗅着萦绕在鼻尖的纯粹沉香,问:“我二人如此,算不算得上是洞房花烛?”
“如何不算?”商琅弯了唇角,垂下头来在他唇边一啄一啄,“阿峤当真给了我好大一个惊喜。”
“算不上,当时心急了,没能好好布置一番。”顾峤耳尖已经红透了,心底砰砰直跳,却还是故作矜持地推婉。
商琅只弯着唇角,倒也没有去揭穿他这点小心思。
下半夜两人再也没有歇息,一直到朝会的时候,顾峤觉着自己身上还算好,神色自若地去了朝上,直接将自己要再次出去微服私访的消息甩给了朝臣。
一时间朝中百官你瞧瞧我我瞧瞧你,最后将目光落到了唯一没有参与进他们里面的丞相大人身上。
昨日那“断袖”之言,传得比顾峤想象得要快,因而如今到了朝上,听到帝王说出这等话来,朝臣的第一反应已经从“希望商相赶紧劝一劝陛下”变成了“商琅这个狐狸精什么时候能离着他们陛下远点?这都在京都当中待不住了” 。
但商琅并不在意朝臣如何,而是温声帮腔:“如今中朝稳固,地方却仍有未明之处,陛下如今微服私访,倒也好再让地方肃正。”
“此等事陛下遣御史往各州就是,何必劳烦亲驾?事事亲为,恐劳累过度。”
一人开口劝谏,后面便有不少人开口,搜肠刮肚地去寻出京的坏处,听得顾峤还以为他大桓是变成什么人间炼狱了,以至于他这个帝王踏出京都一步都会被人直接挫骨扬灰。
随后跟着的就是一声连着一声的“请陛下三思”。顾峤因着昨夜生的好心情,没有直接打断,支着头在龙椅上好整以暇地听他们把故事编纂完,然后挥一挥手,十分不走心地道了一句:“诸位爱卿心中忧虑,朕都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陛下此次出京,不知要由何人监国?”
顾峤心中有决断的事,几乎就不会再改,朝臣们好歹也跟了顾峤这么长的时间,见人劝不动,就干脆换了话题。
“同先前一般,由诸位尚书处理朝政便是,”顾峤已经觉得无聊,指尖在龙椅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点着,“不过此次朕微服私访应当会耗费上不少时间,若当真有难以决断之事,亦可八百里加急,将奏疏递到朕眼前来。”
“自然——诸位也明白何为八百里加急,还需谨慎决断。”
京都如今那些蠢蠢欲动的能威胁到帝王的势力如今都已经被顾峤给处理了个七七八八,哪还能在有什么需要八百里加急的大事件来?
说到底,顾峤多提这么一嘴也仅是鸡肋,京都当中绝大多数的事情还是要由他们来做。
所谓微服私访,也就是名正言顺地当一个甩手掌柜。
几个朝臣又忍不住去瞧商琅。
虽然说商相本身便权高位重遭人猜忌,但是先前再多那也只是空穴来风,帝王对他的重用也可以解释为先帝遗诏使然与两人多年的情谊深厚。
但是昨日才从御书房当中传出来商琅那劳什子的断袖之言,一夜过后顾峤又忽然提出来要去微服私访,怎么看都怎么会让人怀疑这其中有端倪。
于是神色又变成了痛心。
商琅对于他们快要化作实质的谴责目光视若无睹,说完话之后就垂了眼睫,安安静静,遗世独立。
顾峤瞧着下面的情况,扬了扬唇,想着,如今便是如此了,等日后他宣布不纳妃,而是直接在宗族当中择选合适的子嗣作为储君的时候,搞不好还得直接出现几个撞柱死谏的。
“朕意已决,此番也是为告知诸位爱卿。有事启奏,无事便退朝吧。”
朝臣闻言,将目光从商琅身上收回来,之后汇报了些平日的事情顾峤便宣布了退朝。按着先前微服私访的习惯,为了不让地方的官员猜测到帝王的去向,顾峤还是直接停了朝会,让六部尚书去处理近期的事件。
两人没有在宫中待太长时间便出发了,比先前去荆州的时候还要轻装简行,只带了云瞑跟伏悯两个暗卫,自己收拾了包袱细软,连马车都没有从宫中带。
云瞑跟伏悯不方便作为暗卫在外,直接跟在他们两人身侧,作为两个侍卫,而顾峤则是好好享受了一把寻常富家子弟的轻松自在——衣食无忧,行住便利,亦无政事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来烦心。
简直妙哉。
因为先前的事情,两人首先便想着去江南四州走一遭。
“等到了江南便快要入了四月,赶在年关回京,我们有七个月的时间,应当足够逛遍苏杭了。”
顾峤一路上拿着舆图絮絮叨叨地同商琅安排计划,后者大部分时间都没有发表什么见解,只是静静地听着她说话,只偶尔出声提醒几句。
在这样的配合下,两人的计划很快便被定了下来,行程也快上不少,一路行山越水。
商琅如今身子已经大好,都能脸不红气不喘地陪着顾峤在崇山峻岭当中钻。
他们走的大部分地方都远离了城镇,只偶尔在实在需要的时候,才会进城去寻一些东西,这一日两人方才买完些干粮回来,就听见了说书人一拍惊堂木,谈的正是朱家的事情。
顾峤来了兴致,驻足倾听,不知道这人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齐全得很,一直谈到最后帝王流放朱家全族。
“那个朱五德,最后如何了呢?”
说书人摇头晃脑:“恶有恶报,世家造诸多业障,昔日他逼人食草根饮泥水,如今想必是同野狗争食呢。”
“而那帝王啊……”
“当有万世福祚,诸事圆满。”
堂中一静。
顾峤一偏头,看向出声抢词的商琅,眸子一弯,十指扣紧。
在江南各州溜达一圈之后, 顾峤还是到了荆州那边去。
一是为了去看一眼如今在齐尚治理之下的荆州,二则是打算顺道到南疆去瞧一瞧傅翎他们——哪怕顾峤并不指望傅小侯爷会恰好待在南疆没有到处乱跑。
这一年的时间过去,荆州当真是比曾经好上不少。
不说户盈罗绮, 至少是道无饥荒。
皇帝陛下“龙心大悦”, 转道就去了齐尚的府邸。
出门在外自然是不能直接暴露他们的身份的,因而面对门口的家丁,顾峤就只是说了一句“故人来访”。
两人原先出京的时候穿得还是绫罗绸缎, 这么长时间下来, 已经完全融入了百姓当中, 衣饰都变得朴素了不少, 但是门口那两个家丁并而没有如何怠慢他们,听见他说是“故人”之后,就连忙进去通传了。
本来两人担心会打扰到齐尚,特意选择了个休沐的日子,但是齐尚听闻是“故人”,匆匆来迎的时候,身上竟然还带着书纸墨香。
一看就是在书房当中不知道待了多久。
为了方便人认出来,两个人并没有易容,因而在瞧见他们两个的时候, 齐尚先是一怔,随后反应过来, 连忙将人迎进府中。
齐知州的府邸并不算大, 满是文人墨客的清雅,种了不少青竹。顾峤一边跟着人走,一边觉着, 齐尚同商琅应当是十分聊得来的。
一行人一路到了书房去, 方才为了防止被府中家丁看出端倪, 齐尚一直都是僵着身子走在最前面,到了书房当中,转身便伏跪下来,没等顾峤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行了个大礼。
许久没被人如此礼待的皇帝陛下轻“嘶”一声,连忙俯身将人给扶起来:“不必多礼。”
“陛下怎么来荆州了?”饶是如今齐知州在自己的位置上面已经游刃有余,见到顾峤的时候也还是免不得拘谨。
“方才不是说了?想来瞧一瞧故人。”顾峤笑着答了一声。
齐知州看上去更加拘谨了。
“是要到南疆去,途径荆州,便来拜会。”顾峤瞧着齐尚这般模样,莫名其妙地便想笑,靠在商琅的肩头抖个不停,还是丞相大人无可奈何地同齐尚解释了几句。
不过如今,齐知州已经不是因为听见帝王来寻他受宠若惊了,而是瞧见了两人如此亲密的模样,昔日心中存下来的疑问忽然便寻到了答案,然后被真相给惊得眼前一黑。
虽然眼前帝相二人神色坦荡,半点也不像是怕被人发现的,但齐尚还是怀疑这两个哪天心情不好,会直接把他给杀了灭口。
毕竟迄今为止,他还没从京都那边听到半点这俩人有什么风月拉扯,到如今变得这般明白放肆,说不定就是在微服私访的途中互通心意的。那如此来看,搞不好,他还是第一个知晓帝相二人这一层关系的。
齐尚胡思乱想这一会儿,顾峤总算是缓过了劲来,只声音里还带着笑:“朕方才一路上已经瞧见了荆州情况,实在辛苦爱卿了。”
“荆州有如今,并不完全是臣之功,”齐尚摇一摇头,顾峤一挑眉,还以为他要说出来什么奉承他的话出来,却没想到齐尚开口说的却是旁人,“荆州不乏有志之士,只先前有朱家逼压,难得其志,如今臣只是将人重新启用,并无大功。”
“那朕也该赞齐卿一句识才,”谈上正事顾峤就不自觉地端上了帝王架子,唇边含笑,“荆州人才济济,若无伯乐,也难以施展抱负。”
“陛下过誉。”齐尚一拱手又要俯身行礼,在半路却被顾峤给托住了:“我与先生微服私访来此,是见故人,而非谈政事,知州便不必太过顾及这些君臣礼数。”
齐尚连声应下来,却不敢真的在帝王面前彻底放松下来,身子还是僵着的,小心翼翼地问:“两位若是还要在此处待上一阵子,可要在府上留宿?”
“不必了,”顾峤摆一摆手,“我和先生在客栈住一阵子便走,就不用麻烦你了。”
何况他们两个本身就是随意跑来瞧一眼齐尚,并未打算在此处久待。
帝王都开口了,齐尚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得应下来,顿一顿,又道:“陛下若是在此处遇上了什么麻烦,只管遣人寻臣就是。”
“爱卿这般不放心荆州吏治?”
顾峤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开口,齐尚被他这句话一提醒,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冷汗顿时落下来,干巴巴地想要解释,顾峤却没有多在意:“朕明白,爱卿不必再多言——我同先生该走了。”
齐尚没想到顾峤当真只是过来瞧他一眼,愣了一愣,忙道:“臣送陛下。”
顾峤没再拒绝,一行人转头出了齐府。府邸就在繁华街市上,有不少人都瞧见了这一幕,一边暗自揣度顾峤和商琅的身份,一边又忍不住感慨齐知州礼贤下士。
这也是顾峤想要看到的。
他们两个这一身打扮,不像是什么富家子弟,更像是寻常百姓,齐尚却能亲自送出来,也能证实齐知州爱才惜才之名绝非虚传。
只不过齐知州在那个时候满心都是惶恐,等将人送走,过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顾峤的用意。
之后如何顾峤也不在意了,他早早就跟商琅离开了那边,一路到了南疆去。
荆州作为大桓当中离着南疆最近的州府,许多习俗已经与京都那边大不相同,但是顾峤实在是没想到,入了南疆之后,还有更不一般的。
譬如,这满街的红袖招。
顾峤本以为曾经被人追着扔帕子已经足够荒唐,但是他没想到,这街上男男女女瞧见他们两个,都是直接上来搭话——一边夸着“小公子好生俊俏”,一边又絮絮叨叨地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到南疆就是为了做什么。
有商琅在倒还好,丞相大人的三寸不烂之舌足够应付这群人,尤其他还能算得上是半个南疆人。顾峤在旁边瞧着南疆这群热情到可怕的人,不由得咋舌,不自禁地想起来先前傅翎千里迢迢跑到南疆来的事情。
傅小侯爷当年的情况估计也没比他们好到哪里去,尤其还是一个人孤苦伶仃。
顾峤想到这里,就忍不住轻叹了一声,着实有些心疼傅翎。
这个时候两人好歹还是易着容,若是他们露出真容来,恐怕还不止如此。
总算从人群中解脱,顾峤觉着可能一条街的人都已经知晓他们两个人到了南疆来,好不容易寻到了一间还算清净的客栈,一进了房间便将门给栓了个严严实实,然后趴在桌子上叹气:“大桓同南疆紧挨着,他们今日却让我觉着,是从来没有见过大桓人。”
不然这么好奇做什么?
商琅只是轻弯了一下唇角,伸手去给人斟茶,一边道:“南疆民风开放自在,从子桑瑶身上就能窥见几分,会有如此情况,倒也是在意料之中。”
“你早有预料,怎么不同我说一声?”顾峤抬起头来,哀怨地看向他。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商琅长睫轻轻颤了一下,半点心虚的模样也没有,“还没有到王都,我本以为不会有这般喧闹。”
何况他们两个人这易容,比起原貌来,实在是算不上出彩。
顾峤被他这句话惊到失语。
“此处离大桓倒也算近,应当有不少大桓的人来过,因而我才没有意料到,会有如此热情,”商琅眉眼间的无奈藏都藏不住,“若是如此,等到了王都那边,或许会更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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