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商琅就靠着这三寸不烂之舌——或许还无意间用上了那张漂亮的脸,提出了这一场苦肉计。
他主动将相府当中一处最适合藏匿的地方告知了张家家主,然后让他派了一个死士过去刺杀他。
而他在那个时候,站在了一个最便利的位置。
商琅自己虽然没有什么武功,但对于这些东西的计算丝毫不逊于习武之人,连着云暝什么时候下来救他能让他受伤而不死都算到了,却没有算到顾峤会在傅小侯爷的撺掇之下跑到府中来看他。
顾峤边听着他的话边想。
丞相大人的这种算计算不上绝对的精妙,但是也该有九成九的把握成功:放在平日里,顾峤绝对会在宫里待着,绝对不会去做这样一个梁上君子。
偏偏是傅小侯爷离京离得早,那个时候顾峤跟商琅算不上熟,或者说商琅对那个时候在傅翎影响下的小七皇子知道的不多,因此没能想到顾峤与傅翎遇上之后,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百密而有一疏。
只不过这都是顾峤心中所想,恐怕到现在丞相大人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顾峤究竟是怎么知晓他在做戏的。
商琅不傻,所以并没有想到云暝身上。
云暝跟在商琅身边,会与顾峤传话不假,但是每一次传的话都是言简意赅,绝对不可能将那个场景细致的复述出来,即使复述,若顾峤同他所愿那样关心则乱,也不会有什么问题。顾峤没有事后回想细节的习惯。
因而,商琅本身是想着,用话术欺骗世家,然后主动用这样一个苦肉计,意为“让顾峤知道世家与他不合,从而重新获得皇帝的信任”,实则还能同皇帝陛下装个可怜,多在人身边待上一会儿——顾峤没有什么理由能继续将他留在宫中,商琅自己也没有什么理由在扮演好一个清正君子的情况下继续在宫中待着,就只能自己来制造这个机会。
这样猝不及防的失误是他没想到的,所以在忽略到后半段他对顾峤的心思而将重新夺得世家信任的缘由给说明白之后,商琅就直接提出了他的疑问:“陛下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还有脸问。
顾峤听到便是一声冷哼。
难得没同他解释。
倒也不是因为仍然在生气,主要是他自己所作所为实在算不上君子之举,若是要说出实情,说不定还要被商琅给说教一顿。
顾峤不想那样,干脆沉默,随丞相大人如何猜测。
商琅眉眼无奈,也便不再继续问,而是道:“臣已经尽数告知了陛下,不知陛下接下来想要如何?”
这场算计如顾峤所愿,主导权被他握在了手上。
原先他只是商琅计划当中的一枚棋子,如今却可以来决定接下来的走向。
“先生又想要如何?”顾峤眼下算是彻底地愉悦起来,弯着眉眼问他,连语气都是轻快的。
顾峤这里只是出现了一道小插曲,商琅最后还是如愿地进了宫,虽然是他自己主动,但也不会多影响到原先的计划。
到这里,商琅想要继续原先的计划,是完全可以的。
而且顾峤若是没有猜错的话,他们两个所想的,应当是一致的。
留在宫中,号称商琅身受重伤,帝王日夜牵挂,命人仔细照料,重视非常。
眼下不过是,由谁来开这个口的分别。
所以顾峤才把这个问题又丢回到了商琅那边。
谁知道丞相大人被他这么一拆穿,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不再伪装的意思,睁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看他,又把问题给丢了回来:“臣听陛下的。”
“那就,”顾峤偏偏不如他的意,悠悠道,“朕怜惜丞相重伤,特命丞相留府休养,派太医照料,免卿早朝。如何?”
“陛下。”商琅轻叹。
顾峤其实很喜欢看他这副无奈的模样,瞧着他拿自己没办法,心里便莫名有种得意满足,甚至还想继续欺负人。
他明知自己恶劣,也纵情享受这种恶劣给他带来的愉悦。
尤其在对上商琅的时候。
“朕同先生玩笑的。”顾峤握上他的手,知道自己方才气过,商琅顾忌这一点就不会多抗拒,趁机亲亲热热地将人给直接拉进了寝殿里来。
余光无数次瞥见丞相大人衣领之上喉结轻滚又一句话也没说出来,顾峤暗自扬着唇角,将人按到了椅子上。
商琅坐下去的时候僵硬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瞬,顾峤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没有直接丧心病狂地将人给拉到屏风之后的内室的原因,但从来没有这般直接进到皇帝寝殿的丞相大人,显然是有些不自在。
商琅不是第一次来,但前几次都还能说服自己,譬如等待帝王,甚至揽过宫人唤醒顾峤的活计——总归都是为了顾峤。而像这样,顾峤将他给直接拉进来上药,着实是头一遭。
将人按到椅子上之后顾峤就转身去寻药了。东西都被他放到床榻旁的暗格里,不过很多时候都是随手一搁,顾峤也不太确定被他放到了哪个格子,便挨个抽出来查看,然后就瞧见了先前被他放过来的那支白玉狼毫。
顾峤动作一顿,略一沉思,伸手将自己袖袋里那块白玉笔搁也丢了进去。
两块玉相撞发出一声脆响。
商琅自然是听见了,顾峤一回头,就瞧见屏风另一侧的人影动了动,然后再度安静下来。
他轻轻勾唇,不再停留,寻到了药之后就绕出了屏风来。
“朕给先生上药。”顾峤重新走到桌旁来,目光落在商琅的右肩,那里方才因为他的按压而现了血色,不过好在没有继续蔓延,只有那么一小块。
虽然说商琅受伤的时候顾峤在现场,但那个时候隔的距离还是有些远,又有衣物的遮挡,他也不清楚究竟伤成了什么样子。
不过包扎之后还渗血,说明这皮肉伤也算不上轻。
明明是同世家一起做的戏,明明原先他就只想来赚自己的心疼和关心。
哪里用得上这么重的伤?
商琅擦破点皮也够他心疼的了。
他拿药站在那里,说完之后就安静等着他的动作。
然后发现丞相大人一动不动,手放在大腿上,甚至还攥紧了衣裳,起了一团皱。
顾峤看得惊奇。
丞相大人的一丝不苟朝中皆知,不只是一般的衣冠齐整,你能从他衣服上寻到半分多余的褶子都是奇事。
眼下却?
“先生,”顾峤知道他心中想法,哭笑不得地开口,“朕只是想要瞧一瞧先生的伤,给先生上个药。何况均为男子,先生有何顾虑的?”
就算是他对商琅有点非分之想,也不会在这个时候表露出来。至于商琅,谪仙一样的人,他还能指望这位神仙有什么凡尘俗思不成?不愿意脱恐怕也就是在礼义廉耻上面过不去。
但是他连商琅只着中衣的模样都见过了,再脱一层有什么关系?
顾峤理直气壮的,又补上一句:“还是说先生不愿意信朕,觉得朕会对先生做些什么?”
这句话说得实在是孟浪。
顾峤一说完就后悔了,立刻闭嘴,却发现商琅没有苦口婆心同他说什么“于礼不合”“陛下理应守礼”的话,反倒是僵在那里,耳根猛然蹿上了红。
不只是他,顾峤自己也脸红耳热。
天地良心,他真的只是想给人看一看伤,谁知道因为口不择言而成了这般暧昧旖旎的模样。
“陛下。”商琅启齿,听上去有些难为情,一对长睫也在那里打颤,顾峤下意识掩面,已经做好了被人指责的准备,谁知道只听见了衣料摩擦的声音。
在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之后,顾峤只觉得自己耳朵更热了。
一放下手来,入眼就是那透□□瘦的身躯。
不过没有他想象当中的易折。
甚至顾峤还能看见人腹上一层薄肌,极韧,倒是不像个久病之人。
而且还匀称得刚好。
若非肩上那一道殷红在一片冷白之中太过显眼,顾峤可能所有的注意力都落在那里去了,好容易才把目光拉回来,认认真真地看伤。
伤口足有他掌宽,而且也算不上浅。
好在商琅用苦肉计没用到那么极端的情况,包扎之前也知道敷药,眼下上面的药粉还没完全被吸收,顾峤便没有直接再给他上一边药,而是仔细地瞧了一瞧,抬手轻碰了一下边缘。
听见人轻“嘶”一声。
更像是刻意忍下来的气音,还自喉咙里闷出来了一声响。
顾峤听到之后手就忍不住一抖,暗自庆幸自己方才没有直接给人上药。
不然若是这样,估计更容易伤到商琅。
伤口边缘有被他方才按出来的血迹,顾峤叫他这一声“嘶”得束手束脚的,最后还是换了丝绸帕子,小心翼翼地把边缘血迹擦去,全程屏着呼吸,不敢有半分其他的动作。
商琅也没说话,呼吸听上去还算平稳,不过是胳膊有点僵硬。
等顾峤擦完,自己松了一口气,商琅也放松下来,然后转头同他道:“没有多疼,陛下不必如此小心,臣忍得住。”
顾峤怀疑地看着丞相大人那一张无论何时都白到无血色的脸。
方才人泛起来的红意如今也都消了下来,无论商琅是真不疼还是假不疼,看着这么一张脸,顾峤他也不敢下什么狠手。
他便低声道:“朕自有分寸,先生不必担心。”
他这样垂着头,因为不喜欢束冠,便有几缕发丝垂落在侧。顾峤嫌碍事,抽出手来想抚到耳后去,一抬手却忽然碰上了一处温凉。
错愕抬眼,他一眼就看见了丞相大人还悬在半空与他相撞的纤长手指,心中一惊,手也不自由用了力气,按到了伤口上,商琅眼中的无措顷刻间被水雾取代。
反倒是顾峤手忙脚乱地撤开身子,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商琅也沉默一会儿,等到那股疼痛过去,便看向顾峤,犹疑着开口解释:“臣方才见陛下……是臣僭越。”
他到底是欲言又止,顾峤忍住用占满了药膏的手指捂脸的冲动,好一会儿才将堵在嗓子眼里的那股气给咽下去,摆了摆手:“朕知道。”
“朕知晓先生守礼,也知道先生心中纯净。所以,先生不必在朕面前如此小心翼翼。”这话里所言,连顾峤都不知道算不算自嘲,“朕与先生认识十数年,自然信任先生。”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直视商琅,生怕暴露了自己眼底的浓郁墨色,怕将人给吓退。
但却察觉到了来自商琅的一道灼热目光。
不知道是不是他太过于敏感,也许丞相大人只是一直将目光落在他身上,所以才会有那样的,被穿透的感觉。
像是一支利箭将他给钉在原地。
再度抬眼的时候,也只迎上了一片纯澈。
果然是他思虑过多,以己度人了。
这一次顾峤寻了条带子将自己头发仔细束好了,别到耳后去,才继续仔细地给人上药。
不过因为殿中光线的原因,要想不挡着,他就得坐到商琅跟前去,这样一个姿势就会让两人产生其他的接触,顾峤给搽药的时候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衣袖从人肌肤上面擦过去。
哪怕没有触感,光是听着细微的声音就足够顾峤心中发慌,心跳一下又一下地加快加重。
连呼吸也——
顾峤指尖蓦然一顿,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加重的呼吸,似乎是来自商琅的。
即使意识到了这一点,顾峤也没敢去抬眼看他,反倒是自己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商琅为何会如此?
虽然说他自己是个断袖,但实际上也没有那么抗拒男子的接触——至少傅翎如何碰他他都不会多想什么,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反应。
商琅是他的心上人,这般的接触,顾峤觉得自己心跳加速面红耳赤都可以算得上合理,但是商琅呢?
他不敢与人目光相对,但却可以稍稍抬一抬眼,然后就见到了丞相大人那修长的脖颈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浮起了一层细汗。
或许待一会儿,还会蔓延到肩膀上。
顾峤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下来了,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处。
第30章 岁岁年年
然后就眼见着那一层皮肤由白到粉, 当事人也低声开了口,似乎有些疑惑:“陛下?”
这一声清清亮亮的“陛下”将顾峤给唤回神来,方才那些悸动如镜花水月一般骤然消散。
连带着那股暧昧也好像没了, 只有人脖颈处的薄汗尚存,让顾峤确信自己方才那不是黄粱一梦。
“无事。”自己的呼吸仍旧急促, 顾峤闭了闭眼, 迅速将那最后一点药膏抹上去,然后飞速撤开。
明明让人脱了衣服上药的是他,到最后莫名面红耳赤的也是他。
反观商琅。
顾峤心里跟浇了一盆冷水一样, 只从人那一句干净利落的“陛下”里就看明白了,丞相大人怕是半点龌龊心思也无。
方才渗汗……约莫也只是因为与君王挨得太近了吧。
还是赤着上身见君主。
丞相大人权势滔天, 却循规蹈矩到顾峤都不知道该不该骂他一声“墨守成规”。
很多次顾峤都忍不住想,若是商琅是那等乱臣贼子,说不定他还会更坦率地告知自己心意,倒不至像现在这般小心翼翼,生怕污了那一片清风晓月。
顾峤胡思乱想半晌, 回过神忽然发现商琅迟迟没有将衣裳给穿上,便有些茫然。
方才丞相大人脱得那般艰难,怎么眼下反倒不想穿了呢?
“陛下, ”商琅又喊他一声, 顾峤一应, 就听见他道,“可否能给臣些东西包扎一番?”
这么一句话立马给顾峤点醒。
什么不想穿,这是怕药沾到衣服上所以穿不得!
不是商琅在场, 顾峤都想在头上敲一下让自己清醒清醒。
他眼下心绪太乱, 被人这么一提醒才又凑上去给人包扎, 直接从自己衣摆上扯了块绸缎, 小心地覆在伤口上面,末了还不忘打个精巧的结。
一片靛蓝色就这么落在了人的肩头,顾峤不再去看,主动帮着商琅将衣裳重新穿好,福至心灵地瞥见人颈侧布料濡湿半分。
受不住。
这一次是真的退开了,退到一对正经君臣的距离,瞧着半分也没有往日亲密。
如果忽略掉帝王还红着的耳根和侧颊的话。
商琅似乎轻笑了一声,但顾峤重新抬眼的时候,什么多余的情绪也没看出来。
“如丞相愿,这几日便留在宫中养伤,”顾峤提起两人方才的话题,又笑,“先生此次可莫要再对朕有欺瞒。”
“臣遵旨。”
商琅整理好衣裳便站起身来,那抹靛蓝透过素白的衣料隐约透出来,顾峤只瞥了一眼就莫名觉得脸又要烧起来,连忙挪开目光。
眼下冷静下来,顾峤才发觉自己身上也湿了一片,便道:“朕去沐浴一番,先生请便。”
顾峤从来没拘束过商琅在宫里的行动,丞相大人的性子也不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顾峤吩咐过后就喊人备来热水沐浴去了。
商琅没有候在殿内,在顾峤转到屏风另一侧后不久便走了出去。顾峤听他阖上门,便将注意力给收回来,把自己沉进了水里。
方才备好的热水,在这样还带着轻寒的天气里尚且泛着雾气,蒸得顾峤脸也泛热,半分也静不下心来,反倒是越发地燥。
哪怕闭上眼,所见到的也全都是商琅带着汗的脖颈,精瘦的腰——
连他梦里都不曾出现这么出格的东西!
不敢再想下去,顾峤低头把自己埋进水里,“咕嘟咕嘟”地吐泡泡。
泡到水凉他才爬起来,全身倦懒使不上力气。
便干脆青天白日地窝在了榻上。
顾峤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醒过来的时候一片漆黑,只有侧边还燃着一支将尽的烛火。
殿内很安静,除了火焰燃烧的轻响之外就听不见旁的声音,连第二人的呼吸声也无。
商琅不在殿内。
那这烛火?
顾峤起身下榻,准备将其余的点了,就听见外面轻手轻脚进来一人。
听着脚步声,不像是丞相大人,应当是个女子。
“何人?”
顾峤出声问,那边似乎被他吓到了,静了一下才细声道:“奴婢是宫里伺候的,来为陛下剪烛。”
“丞相呢?”顾峤问了一句之后就没再管那个宫人,直接询问商琅的行踪。
“丞相大人方将从书房里寻了本书册,眼下在侧殿歇着。”
宫人答话,顾峤让人将烛火全都点起来,然后就披了外衣起身,准备去寻人。
走到一半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宫人方才的话。
书房?哪个书房?!
若是御书房还好,里面倒也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甚至还有不少商琅同他借阅了还回来之后又被标得密密麻麻的籍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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