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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那个弱柳扶风的丞相大人(燕行泽)


不过在商琅渐渐习惯了这位七皇子跑翰林院去寻他之后,顾峤便只有夜间会在这边待上一会儿,除非是有什么次日急着见商琅的情况,会干脆地歇在这小书房里。
与其说是个小书房,倒不如说是过往十多年他除了商琅身边最长待着的地方。
自他登基之后这里就被闲置了,宫人也不敢随意动帝王的东西,他先前的那些书画便还摆在原处,瞧着有些凌乱,也直接将顾峤的记忆给扯回了许多年前。
顾峤虽然在遇见商琅之前各种不学无术,但是到底聪慧,除了那些经史,丹青甚至是无师自通。
顾峤方才一气之下随手摔的那本书,本身倒是不重要,但被他刚才那么一跌,书页翻动了一下,露出一个小纸页的边缘。
应当是他先前在里面夹着的东西。
顾峤轻轻回忆了一下,记忆算不上多清晰,便想着将那纸页抽出,在抽到一半的时候,忽然想起傅翎还在场,抬眼看了他一下。
傅小侯爷果不其然地在托腮瞧着他,大概是察觉到他心情好了些,脸上也跟着露出一个笑来:“怎么,陛下连臣都要防备着?”
顾娇娇小时候什么事情他不知道?
顾峤摇头,纸页却没有继续抽出来,而是被他单指压下。他轻声开口:“你同我的关系,不必称什么君臣。”
他自然清楚傅翎这样喊是在玩笑,但是这样的称呼,总是会让他想起商琅来。
但是他现在,对于丞相大人,心里还带着气。
这也是他没有将那张纸给彻底抽出来的原因。
当意识到那是一幅画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到底是什么——当年他练笔的时候,除了花鸟,画的就只有商琅。
他甚至都能记得他曾经那些粗糙的笔触。
商琅长相摆在那里,加上他对人还十分重视,当年练丹青的时候,没少因为不满意而把稿子给烧了。
烧了不知凡几,那段时间顾峤可以说是沉迷于画他,用纸的速度和数量让在帝王寝宫这边侍候的宫人都觉得有些心惊,甚至“七皇子废寝忘食苦练丹青”这样的谣言都传到了他父皇的耳朵里,一度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准备放弃什么皇权,打算当一个闲散画师。
以至于顾峤绞尽脑汁地跟他父皇解释他真的只是在随手练习丹青,对于以画谋生没有半点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他记忆错误,眼下想来,总觉得那个时候他父皇眼中神色从沉寂骤然变得欣慰,甚至还有点松了一口气的意思。
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至少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父皇就有意要将皇位传给他了。
他何德何能。
顾峤长出一口气,将手上那半张画页给重新塞了回去,然后把书好好地归置到书架上,准备再寻一寻其他的物什,却察觉,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有关商琅。
十数年光阴。从他在琼林宴上对商琅的惊鸿一瞥开始,他的生活里就到处充满了他的影子。
探花郎美色非常,气度无两,就这么在他心底扎了许久的根,到现在,茂茂盛盛地填满了他这一整颗心。
顾峤又是一声深呼吸,轻抚了一下心口。
他果然是跟傅翎说得一样,没救了。
现在憋着一股子气呢,还满脑子想的是商琅。
顾峤担心自己继续在这个小书房里待着,搞不好会想到更多,甚至还可能直接受不住了真把人给叫到宫里来看伤,便喊上傅翎,两个人一同走了出去。
本来都不打算在寝宫当中待着,顾峤想跑出去散散心,去御花园也好,去京都其他的街市也好,却在要走出寝宫的时候听见了宫人前来通报:“陛下,丞相在宫外求见。”
甚至还将那块玉佩给送了过来。
顾峤从宫人的手上接过那块玉佩,没忍住,又是冷笑一声。
方才被压下去因为被欺骗而起的火一下子全都冒了出来,连带着对于他算计自己受伤的担心委屈。
傅翎站在旁边没言语,顾峤嗓音凉凉:“让他进来,同他说,朕在寝殿等着他。”
傅翎侧目看他一眼,顾峤已经转头走进寝殿当中去了。
宫人得令下去通传,顾峤看了眼傅翎,一沉思,还是没让人跟着他一起:“你先回去歇着吧,跟我折腾这有一会儿。等过几日的接风宴有你忙。”
他到底是没问傅翎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将自己回京的消息直接给透露出来,只是十分贴心地提醒了他一句:“你回来得急,礼部那边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估计这几日会经常跑过来问你意见,你自己掂量着来。”
“见色忘义啊顾娇娇,”傅翎对于他这种为了跟商琅谈话而直接把他丢出宫的行为十分不齿,在听到后面的话之后就扯了一下唇角,郁闷问他,“我明白了……你知不知道是谁将消息给透出来的?”
什么意思?
顾峤眸子一睁圆,旋即蹙了眉:“不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傅翎也跟着瞪眼,难以置信,“我在你眼里难道是那种随意失信的不成?”
更别说这样的做法跟欺君没什么区别,若换个人,搞不好已经被顾峤用这样的理由凌迟处死了。
“我说刚刚进宫的时候你怎么——”傅翎想着云暝来“请”他进宫的时候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对于帝王这种不分黑白就暗戳戳收拾他一顿的行为深恶痛绝,刚准备进行强烈的谴责,就听到商琅已经到了寝宫的门口。
有宫侍前来通传,傅翎那一口气顿时憋在那里不上不下的,顾峤忍俊不禁,安抚道:“是朕的错,待之后定然帮你查上一查,是什么人走漏了消息,让你沉冤得雪。”
帝王的心思显然是已经不在他身上了,从听见“商相”二字起,顾峤的一颗心就飘到了宫门外去,傅翎深知在这个时候继续打扰顾峤和商琅并不是个明智之举,就只能暂时咽下那些话,转身出去了。
顾峤让宫侍去宣商琅进来,那两人在宫门口一擦而过,傅翎看着商琅目不斜视地走到前面去,姿态如常,看不出半点受伤的样子。
身上的衣服应当也换了,不过仍旧是一件素白衣。
整日如同披缟一般。
傅小侯爷腹诽一句,随后便走了。
顾峤就站在殿前等他,瞧见他的时候神色也淡淡,目光从他肩膀出轻扫过,也不知道人是不是察觉到了,身子绷了一下,却一直垂着眼。
同他平时一般驯顺。
让顾峤一下子想起来傅翎先前说的话。
商琅能在朝堂当中一路走下来,除了靠着皇族的支持,他自己也绝对不会差到哪里去,尤其不可能会是一个单纯无害的。
这一点顾峤明白,也见过商琅与朱五德的交谈,更见过他把那么多个世家耍得团团转的样子。
他从来不介意这些,他只是别扭,别扭商琅竟然还会利用自己。
哪怕对人有不轨之心的是他,想到这里的时候顾峤心里还是忍不住地一阵阵发疼。
让他觉得,他在商琅眼里,同那些人没有半分区别。
只要需要,就可以拿来利用。
“商相面圣,就是如此姿态?”顾峤瞧着立在那里的人,忽然恶自心头起,意有所指地问他。
对方显然是被他这样的一句话给问得茫然,终于舍得抬起眼来,懵懂地瞧他一眼,好像才明白了什么一样,桃花眼里一下子闪过慌乱,颇有些狼狈地拱手行礼,却在跪到一半的时候被顾峤给托住了。
“算了,”少年帝王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先生身子不好,朕可不舍得让你跪。”
商琅顺着皇帝的力重新站起来,,旋即又垂了眼,乖乖地道:“臣有罪。”
“何罪之有?”顾峤紧接着问他,难得给巧舌如簧的丞相大人噎了一下。
何罪之有,商琅自己也不知道。
但是他清楚一点,就是顾峤不会轻易地将火气撒在别人的身上,眼下这副模样,极有可能是自己把人给惹火了。
顾峤对他的容忍度极高,那么他是怎么不知不觉地把人给惹成了这个样子?
商琅能想到的就只有他方才有意无意让云暝过来通风报信的,关于他受伤的事情。
如果因为这件事情生气,那么顾峤的反应还真是有一点出乎他的意料。
商琅与傅翎基本上是同样的想法——顾峤很有可能会在知道他受伤之后直接将他召到宫里来,或者说自己跑到丞相府来问他伤势如何。
但是他两件事情都没有做。
还是商琅在丞相府里面等得不自觉心焦,这才亲自跑到了皇宫来一探究竟。
总不能是云暝没有告诉顾峤。
他可能把不准顾峤的小心思,但是对于云暝这个一直对顾峤忠心耿耿的暗卫,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商琅亲自来看,结果一来就迎上了帝王之怒,也让他确定,云暝应当是将他的事情告知了顾峤没错。
所以皇帝在气什么?
商琅心中思绪百转,最后一拱手,弯腰拜下去,即使察觉到了:“臣有欺君之罪。”
这句话商琅不知道说过几次,但每一次顾峤听到这里除了郁闷人有事瞒着自己之外,还稍有庆幸商琅到最后能同他说实话。
包括这一次,顾峤也是这样想的。
如果商琅愿意将一切的计谋都告知他,明目张胆地利用他,顾峤也不会生气——这样已经算不上“利用”的范畴,还不如说是他们两个联手做戏。
但这样的庆幸在丞相大人再度开口的时候消散无影。
“臣离宫的时候于府中遇刺,却未及时告知陛下实情,”商琅一直垂着眼,也看不到帝王的神情,只一顿,就继续道,“且臣误将刺客了结,没能问得几分线索,是臣办事不力之罪。”
顾峤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
人这般弯着身,修长雪白的脖颈便从衣领当中逃出来,暴露在他眼前,让顾峤很想要在上面咬上一口,留下点属于他的痕迹来。
最好是还能让商琅记得他究竟是谁的人,记得以后要在他面前毫无保留实话实说。
可最后他只蜷了蜷手指,还欲盖弥彰地负起手来,不让人看见。
按常理,顾峤应当会问他伤在何处,或者同他说刺客死了便死了,总能再将幕后黑手给揪出来。但这一次,帝王轻轻偏了一下头,伸手勾起商琅下颌,借着人弯腰的姿势垂眼看着他,目光直直地刺进那双宛若琉璃的桃花眼里:“朕想知道,先生缘何回府?先前不是说要回宫吗,这……不也是欺君?”
他如愿以偿地瞧见男人的瞳孔一缩,原先隐匿在深处的暗色被冲散了,眸子成了一对清清透透的黑曜石。
“臣。”顾峤从来没有见过商琅用这般艰涩的语气说话,更不曾见他如此犹疑。
这个姿势对于丞相大人来说实在算不上友好,顾峤都能透过指尖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却未曾动作,好整以暇地瞧着他。
终于,商琅有了下文:“臣只是想回府寻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顾峤垂眼, 没有动,只是手上的劲松了一松。
商琅就着那个姿势实在是难受,便趁机脱出来, 站直了身子,见顾峤也没有阻止, 只静静地看着他, 便从袖袋当中拿出来了一块白玉笔搁,随后规规矩矩地跪下去双手将东西捧起来。
这一次顾峤没拦着他。
那笔搁正是先前顾峤同他要的那一块。
白玉笔搁落在冷白的掌心,一时间顾峤竟分不清那个更似雪色。
商琅许久都没有回相府, 这几日的事情也算不上少,顾峤都要把他当时这样一个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事情给忘记了, 却没想到商琅会在这个时候将东西给他送过来。
少年帝王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和缓下来,但还是板着,没什么笑意。他把手搭上去,就着那个姿势抓住了商琅手中的笔搁,随后用另一只手, 拽着人的手腕,将人给拉了起来,然后将东西塞到了衣袖里。
他没再提这件事, 而是终于问起商琅:“先生伤到了何处?”
语气总算是好了不少。
商琅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松了一口气, 顾峤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右肩。”
顾峤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 手就搭了上去,不过并不算轻:“这里?”
商琅呼吸乱了一下,眼底顿时含了水, 顾峤瞧着他这副模样笑:“看来是了。”
虽然说来的时候商琅就已经包扎过, 但是被皇帝这么一按, 伤口又隐隐渗出血色来。
“陛下。”商琅轻唤, 落在他后一个阶下,便仰头看他。
那双桃花眼实在太漂亮,尤其在现在这般水盈盈的时候,可比繁星。
顾峤耐心地等了等,见他迟迟都没有下文,便笑:“卿若是为女子,必当祸国殃民,宠冠六宫。”
可惜徒留一身清风染红尘,落在了这风云诡谲的朝堂上。
着实让人气恼。
商琅听到他说的话神色就变了,瞳孔震颤,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辩解什么,顾峤的手却已经从血色渗出的地方移开,指尖轻点在了他的唇上。
“丞相,”顾峤还是笑吟吟地,“朕现在不想听你说话。”
帝王之怒没有雷霆万里,但也偏偏是这样的和风细雨,让人觉得难捱。
商琅一直在仰着头看他,眼里仍有水色,只是如今已经不知道是疼的还是委屈的了,只想求眼前人一份怜惜。
丞相大人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若是放在往日,顾峤早就手忙脚乱地安抚人了,毕竟能让向来淡漠清隽的商相露出这样的神色,实在是太难得,也实在是太让人心疼。
但是现在——顾峤直接钳住了人的下巴。
商琅实在是太瘦,脸上也没有几两肉,顾峤甫一凑上去就能触到骨头,不自觉地松了一松,才质问道:“先生伤自己的时候,是如何想的?”
顾峤将受伤的责任归咎在商琅身上,毫不意外地看见人愣了一愣,随后就是一闪而逝的慌乱——两个人此刻实在是挨得太近了,商琅半分神色都逃不开的帝王的眼睛。
何况他又只是肉.体凡胎,再如何会掩藏情绪,也不可能半点都不显露出来。
那一道慌乱的神色,就已经足够让顾峤肯定自己的猜测。
真好样的,商琅。
“欺君之罪,”顾峤缓声开口,“要朕同丞相算一算,你究竟认过几次吗?”
“什么诛九族,朕将你的九族尽数凌迟了都不够抵罪的。”
顾峤当然只是说的气话。
商琅忠于他,对他还有用。凭着这两点,身为大桓的皇帝,顾峤就不会杀他。
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顾峤说出这样的话来也颇有一点拿商琅没有办法的意思,根本没指望能让人如何。
但商琅还是在慌,甚至慌得比顾峤原先所想都要明显不少。
被人钳着没有办法做旁的动作,商琅就只能这样仰着头,到底还是违背了方才帝王同他说的不要说话的旨令,开口道:“臣知罪。”
“你知,但你还会做,”这般姿势下商琅说话有些含糊,倒显得那清清冷冷的声音软上不少,顾峤便弯了唇角——这次是真心实意,然后毫不留情地捅出真相,“商月微,你就是仗着朕不会杀你。”
“臣,谢陛下垂怜。”除了在听到顾峤直呼他表字的时候瞳孔缩了一瞬,商琅早就已经从那含水带雾可怜兮兮的模样里脱出来,恢复了往日的温和淡漠,闻言也只如此回了只言片语。
顾峤一腔怒火也早就在这交锋之中消了下去,甚至还被商琅这副模样给噎了一下,最后只是一哼,松开了手,重新背到身后去,不去看他。
然后就被人主动拽了一下衣角。
感受到拉扯感的一瞬间,顾峤愣了一下,随后眸子都瞪圆了——好在他现在垂着眼,商琅看不见。
等他静下心抬头的时候,商琅眸子里的一片清润,丝毫没因为触碰帝王这样大逆不道的举止而产生什么别的情绪,与他目光对上之后,轻轻问:“陛下还在生气吗?”
气,当然气。
顾峤听到这句话就又抿直了唇角,然后听见商琅开始同他解释。
丞相大人果真是,最清楚该如何平息他的怒火。
方才虽然顾峤松了些力气,但大概是商琅皮肤也脆弱,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被他压出来的红,瞧着倒像是他在欺负人,还是有点可怜。
“世家不信臣,”商琅缓声开口,“臣便只能用如此苦肉计,来夺得他们信任。”
这一次,商琅总算是将自己心中的那些算计,摊开了摆在顾峤的面前,再无半点隐瞒。
有先前他大张旗鼓地拿着从世家那里捞过来的宝物送给顾峤做生辰礼物的先例,世家自然不可能是继续对他毫无芥蒂,方才商琅去张家的时候,张家家主也不是一开始就对他那般笑脸相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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