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为陈平的少年嘻笑着摆摆手,解释道,“只是侥幸得先生不弃,被推荐来咸阳的书院读策论罢了。”他在书院学了一年就把三年应该学的基础课程都学完了,户牖乡书院的先生觉得他是个可塑之才,就推荐他到咸阳附近更好的书院读书。
他拿着户牖乡三老开的传验,一路到咸阳求学。
张良回忆了一下自己看过的学科后,想起招生简章上写着在接受三年基础课后继续读策论,不修其他科目的话,就必须参加太学的入学考试。而其他的学科在读完书院的六年,接受一年官员培训后就可以直接进入县里任职了。
也就是说,读策论就断绝了基层为官的机会,如果不能考入太学就不能再去基层为官了。
他一边用手纠缠这腰带上的玉佩,一边笑着说,“难道秦国境内的书院还有区别吗?”
陈平看出他好像对书院非常感兴趣,热情的招呼着新认识的朋友向咸阳书院里走去,边走边解释,“阳武本是卫国的领地,直到三年的卫君投降,我们阳武才成为秦的领地。那个时候我家乡才逐渐融入秦国的。”
“因为不是旧秦地,而且当时因为要一口气建设很多书院,秦国内人手不足,阳武所有乡里的书院都是秦博士的学生或者门人,学识有限。”陈平显然和书院的门监关系很好,他一边和张良解释他刚刚的问题,一边和门监招了招手就拉着张良这个陌生人进了书院。
张良从进了书院后就暗自观察着里面的环境。因为此时不是上学的时候,所以书院里也没什么人。陈平给他介绍道,“书院进来就是操场,很多学军事战术的学生都会在这里演练。不过听说日后会有专门的军事书院教万人敌,选择军事的学生在学完基础课程后,就不会在正常的书院里读书了。”
他指着不远处的高大的建筑说,“那里就是藏书楼了,只要是秦宫里存有的书在这里都可以找到印版,藏书可以说是七国之最,最重要的是秦国境内所有的书院都是这般。只要是书院的学生都可以随意去里面看书,每人每天可以借五本书,一月内还去就可以。”陈平因为是跳级读书,高年级的学生都比他大得多,身边没有同龄的同学。他这般殷勤地介绍,就是为了吸引这个自己刚刚认识的小伙伴入学读书,和自己作伴。
果不其然,张良在听到那边有秦宫藏书的复刻本后眼前一亮,拉了拉陈平的袖子示意他想进去看看。陈平让他耐心些,带着张良又转了转教室,食堂,书院里的小花园后才引着张良走进藏书楼。
远处看张良还以为这是木制的塔楼,但走近了才看到这是一种他没见过的建筑材料。
“是一种从狄道运来的材料,防火防水而且非常结实。”陈平敲了敲墙面,粉刷的干净的墙体发出沉闷的声音,体现着自身的坚固,“这种材料只有在咸阳才能见到,再远些的乡镇这可是稀罕货。”
张良皱着眉头看了看墙体,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颜色的材料。
不过一时间的想法很快就被进门后的景象震撼到了。圆形的塔楼没有任何隔断,书架靠着墙面叠层向上,站在一层的中央向上看,甚至看不到书籍形成的海洋的尽头。而上楼的楼梯就是沿着书架建造的,藏书楼里的人可以边走边挑书,楼梯宽大,每一阶都可以坐下一两个人。若是想在藏书室里看书,就可以随地而坐。
张良贪婪的看着分门别类放好的书籍,忍不住身上去抚摸装订好的的书脊。这种优秀的装订方式,只有秦国才能做得出来。别国当然也想模仿,可不管怎样尝试,做出来的书还是和秦国有很大差距。
他家当然也有些藏书,甚至有的书都是百年前传下来的。但单论数量,这栋藏书楼里的书籍就足够震撼,更不要说其种类齐全的程度。很难想象,这种程度的藏书遍布秦国每一个乡里的书院。
陈平看到张良动容的神色,引诱道,“想不想看这些书呢?想不想把书借出去,随时随地的看呢?想不想”
话还没说完,张良就收敛了神情端正道,“陈兄不必这样诱惑良。良确实想要在这里读书,但良毕竟是韩国遗族,恐怕不能如陈兄这般自在。”
陈平拍拍张良的肩膀道,“我不也曾经是卫国百姓,如今还能有机会入秦为官呢!你在担心些什么啊!”
张良抿了抿嘴,没有反驳。
秦宫中,扶苏在淳于越的监督下将自己今天的功课认真的做完,他嘟着嘴认真的用墨在竹简上写下秦篆。小孩子字写不好,不会让他们浪费纸张的,用墨在竹简上写的话要是写错了还能洗掉从来。
在写完最后一个字后,扶苏因为一直抬着手臂而酸软无力的手终于坚持不住,一个不注意毛笔就从手中滑落,在案几上溅起一朵墨花。淳于越看了看扶苏的字,满意的点点头道,“长公子大才,如今不过习字一年就能写出一手好字了。”
扶苏口称谬赞,忍着酸痛行礼后才恭敬的将
淳于越送出宫。
他的乳母心疼看着扶苏,连声道,“长公子快歇息一下,奴去给您打水擦洗。”然后指挥着宫娥们去打水,准备吃食。
扶苏的生母早在他两岁时就因为病痛离开了人世,扶苏是被乳母照顾长大的。比起没什么印象的母亲,他更亲近一直照顾他的乳母。
只不过,他才不会听话的在这里等乳母她们打水来的。他早就打听好了,今天顾丞相会来上燕朝,他提前去大殿门口等着肯定可以见到顾丞相。
虽然顾丞相答应他每旬休假都来找他玩,但是他还是觉得不够。如果能在燕朝下朝后把丞相拦住,他就能跟着丞相啦!
扶苏自以为隐蔽的溜出自己的寝殿,一路向王殿走去。侍卫们看到是长公子,而且也不是想要出宫门的样子,对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扶苏在侍卫们的放水下,顺利地来到王殿门口。
他蹲在王殿侍卫的身旁,侧耳细听里面的声音。
“是以圣人,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1)”里面一个陌生的声音磕磕巴巴的说,“今,秦国以耕战为要,日、日后除外、外蛮,少有、少有战事。故,非、非认为,今之法、法、法不适宜明、明日秦国。”
扶苏在门口偷听,虽然觉得这个没听过的声音说话结巴,但只要耐心听就会发现其中蕴含着智慧。而且所说的话非常有道理,和顾丞相曾经讲给他的差不多。
然后就听到李廷尉的反对声,扶苏摇摇头,在心里想着,这李廷尉虽然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却没有指出根本问题,只会说些别人的出身什么的,显得有些小肚鸡肠了。因为嬴政和顾衍的倾力教导,扶苏的眼界要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不少,如今已经可以判断朝臣们的参差了。
看来今天的主题是讨论改革律法啊!
扶苏小小的脑袋里充斥各种各样自己的想法。淳于越是当世大儒,可能就比荀子差那么一点点吧!教他的时候肯定是更偏向儒家学说,不过顾衍在接手了扶苏的教育后,在他的课程中也安插了很多军事、农业、数术税率、律法的科目。所以,小扶苏现在应该称得上师出多家。
当然,因为年龄的问题,他对律法的了解不深,听到后面就已经头昏脑胀了。好在,嬴政的办事效率向来很高,扶苏没等多久就听到下朝的声音。
他立刻站起来藏到王殿外围柱子的背后,甚至还用上了顾衍教他躲猫猫时的方法,小心的将自己的影子也隐藏到了柱影中。
朝臣们陆陆续续的离开,基本上没人发现扶苏。不过当韩非和顾衍相协走出王殿的时候,顾衍疑惑地偏了偏头,望向扶苏藏身的那根柱子。
“丞相,怎、怎么了?”
顾衍狡黠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轻声道,“廷尉平(2)小声些,不要吓到孩子。”
韩非顺着顾衍的目光望向那根柱子,在发现不同后无奈的笑了笑然后行礼示意自己先走。顾衍笑着回礼,然后等韩非走远后慢步到扶苏藏身柱子的前面。完美的贵族礼仪让顾衍身上的玉佩、玉杂组、香囊和佩剑没有丝毫摇晃,也没有任何声音,所以扶苏也没有发现自己早就被人发现了。
顾衍轻拍手掌,然后严肃的说,“长公子不去读书,在这里做什么?”
扶苏听到顾衍的声音慌了一下,不过立刻镇定下来从柱子后走出来行礼道,“今日功课已经习完,扶苏来旁听朝会。”说得就好像嬴政命他来的似。不过他小心翼翼观察顾衍神情的样子可骗不了人。
顾衍皱了皱眉头,抿着嘴,“嗯?”
扶苏立刻怂了下来,嘟着嘴道,“就是想丞相了,丞相好久都不来找我玩,所以”
顾衍也放下伪装的表情,一把将扶苏抱起向王殿走去,“哪有很久?臣不是前些天才教过长公子《诗经》吗?”
扶苏才不会说十日见一面根本不够呢!虽然他知道,自己只要提出来顾丞相肯定会答应抽空来看他,可是那样顾丞相就会很累的!所以他只是摇摇头,小手抓着顾衍的衣襟说,“丞相是怎么发现我的?”
“声音。”顾衍笑着把扶苏向上掂了掂,“长公子的玉佩出声了哦!”
至于韩非是怎么发现的,顾衍猜测可能是因为颜色。两个影子重叠在一起的颜色肯定比一个影子的要深,韩非只要对比一下旁边的柱影颜色就可以了。
作者有话要说:(1)《韩非子·五蠹》
(2)廷尉平是一个汉朝才有的职位,是廷尉的衍生。是汉宣帝认为到各地断案的廷尉任重而禄薄,才增生了四个六百石的廷尉平,掌管平诏狱。这里被顾衍直接拿来用了。感谢在2022-02-1821:28:57~2022-02-1921:27:4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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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顾衍没有计较扶苏的胡闹,反而带着小家伙到王殿的休息室里偷闲。其实这里原本是没有休息饮水的地方的,但有的时候朝政商讨的时间过长,顾衍的身体支撑不住,嬴政为了让自己的老师能舒服些,就在王殿的配殿里隔出了休息的地方,让朝臣们有休息的地方。
这里是时常有宫人值守的,见到顾衍抱着长公子进来连忙跪拜行礼。在一片问安声中,顾衍将小扶苏放在席子上,然后吩咐宫人准备乳酪来。
汉族的乳糖不耐受几率高达90%,尤其是此时大部分汉族都还没有经历过民族大融合带来的基因改变,所以直饮牛奶、羊奶会带来身体上的不适。此时最常见的奶制品就是经过发酵后的乳酪。
一种加了很多香料,酸臭的饮品。
但是,因为显微镜的发明这种由微生物控制的发酵过程被张苍带着少府的人解构,第一批实验品就是乳酪。张苍尝试调整了发酵配方和发酵过程,现在的乳酪已经没有那股臭味了。
顾衍将乳酪从卣中舀出来,分成两碗。自己拿一碗,分给明显不喜欢喝乳酪的扶苏一碗。喝乳酪当然不需要用卣、壶这种器皿,但贵族自小就会被长辈带着按照礼制使用这些礼器,这样在他们成年后面对各种礼制的时候就不会手忙脚乱了。
顾衍熟练地将桂花蜜倒入扶苏那份乳酪中,将碗向前推了推示意扶苏和自己一起喝。扶苏皱了皱眉头,就是加了桂花蜜也遮掩不住那股酸味,而且他也不好和顾丞相说加了乳酪里的香料混合着蜜的甜,味道更加奇怪。顾衍面色平静的将自己那份一饮而下,嘴唇上没有沾染任何液体。
想想自己小时候最讨厌的事情就是喝乳酪,顾衍笑着听扶苏在那里努力吞咽的声音,在心里感叹现在的孩子幸福很多了,他小的时候也不知道喝下去多少杂菌。
扶苏偷偷看着顾衍沉静的面容,嘴里咽下乳酪后四处打量想要缓解那股奇怪的味道。休息室显然不是一个正经的房间,坐席,案几,甚至烧水的小火炉都被安排在一起,这不符合扶苏学过的礼制。但考虑到只是个临时休息的地方,也就不用纠结这些。
为了能让各位官吏贵人时刻喝上适口的水,小火炉上的水壶时常都烧着水。
扶苏抿着嘴盯着水壶看,铜制的壶旁边有耳,上面有盖,壶身没有花纹,比他见过的商周时期的铜器要简单不少,看上去也没有那么重。随着火焰的加热,壶里的水开始沸腾,蒸汽从壶盖与壶身的缝隙中喷出,顶得盖子也跳了起来。
顾衍模糊的视线中,倒映着扶苏观察水壶的画面。顾衍从来都没有想过在这个时候发展所谓的蒸汽文明,不仅仅是因为技术条件还不够成熟,更重要的是这种以破坏自然为代价的生产方式不符合中华文明的基本逻辑。在这个神明信仰还没有完全消散的时代,万物皆有灵,人和万物和平共处相辅相成。人们敬爱生灵,就像敬爱自己的祖先。
就像是所有人都不接受工厂式的劳作一样,他不需要说就知道,人们不会接受一种对自己家园破坏巨大的生产方式。既然用人的勤劳就可以完成的事情,为什么要挖穿地心去榨取生灵的血脉呢?
但是这些事情,都不影响顾衍满足扶苏的好奇心。
“丞相,这是因为什么呢?”扶苏看着水壶盖子上下跳动,好奇的问。
顾衍有些苦恼怎样给小扶苏解释分子运动和物态转化带来的体积扩张之类的知识,他尽量用小孩子能听懂的语言解释蒸汽在气缸中膨胀收缩,然后笑着对扶苏说,“你看,水变成了气它的体积就会扩张,而水壶只有那么大,原本足够存放一壶水的地方现在不够变成气体的小水珠生存,所以它们就会想办法逃跑。”
“因为壶的其他地方都是密封的,所以它们就顶开唯一可以打开的盖子跑出来了!”扶苏高兴的接话,好像知道了什么世界的本源力量一样。
顾衍摸摸扶苏的头,夸赞道,“长公子聪颖非凡,日后定成大器。”
扶苏不好意思的笑了出来,腼腆的在顾衍的手里蹭了蹭。他父王从不这样夸赞他,只有顾丞相才会不吝辞色的称赞他的成长。
这边顾衍带着扶苏玩耍,那边嬴政自下了朝后就一直和武将们开会。
去年他让王翦、昌平君、昌文君带着四十万大军到楚国,如今已经颇有成效。有昌文君辅佐,昌平君并没有着急进攻楚国,而是在被王翦打下来的土地上大搞建设。听说吐酒石被昌文君包装成了东皇赐药,只有被东皇承认的人才能获得救助。
至于秦王,当然就是那个被东皇看重的天下之主,选定的代言人,所有的药都是秦王赠予楚民的。
至于如何才能得到东皇的承认,当然是秦王为他们在东皇面前说好话了!所以,遵守秦律就成了获得承认的最重要标准。秦国在楚国推行了将近二十年
的文化入侵,效果还不如昌文君一个神君赐药的谎言好。
吐酒石的产量被昌文君有意控制,而且夸张的传言也被楚人传回了楚国统治的城镇。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很多城镇仅仅是为了求到‘神药’就阵前倒戈。更何况,昌平君本就是考烈王之子,这些城镇贵族倒戈甚至不会被其他人斥责。
瓦解楚国的速度,比嬴政预想中的快得多。
这还是王翦、昌平君没有大举进攻的情况下。在秦的老将们甚至觉得如果两位主帅挥师南下,不出两年便可打下楚国所有疆域,不到五年就能让楚国全境尽数效忠于秦。
所以,不安分的秦国君臣又要开始东征了。
“秋收完毕,寡人便点兵东出,以颍川郡为基础攻赵,不克便攻魏。”他简单地对将领们说着明年的计划,然后在一片火热的目光中点人带兵,“杨端和、蒙毅、辛胜,还请尽心。”他们为主将,嬴政又点了几个人名封为副将。
“诺。”三人连忙应声。
如今的秦国当中,少有老将,这些新生的少壮派已经成为军队里的主力。嬴政必须给他们更多的立功机会才能满足青年武将们建功立业的愿望。
更何况,去年蒙毅有灭国之功,嬴政非常爽快的封他为侯,这大大刺激了还没有高等爵位的将领们。要知道,国家就那么多,如果不抓住这次机会,难道要等王上一统六国后去边境和戎人一起吃沙子吗?
激动地年轻将领们纷纷领命,一心想在灭国之战中大展身手。
所以,当嬴政开完会离开自己的书房时,宫人赶忙上前耳语几句。嬴政嗯了一声,原本走向后宫的脚步一转,向前朝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