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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贺之昭(柏君)


“啊——”话音未落,震惊四座,从座位上弹起很多个小学生,有的说:“你要去干什么啊?”有的说:“你为什么要不学了,生病了吗?”
还有的纯粹为情感宣泄,胡恺在倒数第二排大喊:“为什么啊!别走啊你——为什么要走——”
贺之昭起身,从最后排走到讲台上:“我要去加拿大了。”尽管屈琳琳已经嘱咐他说些什么,可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
屈琳琳听了,无奈:“再多说一些吧,介绍一下自己要去的城市?”
“好的。”贺之昭颔首,“我即将居住的城市叫温哥华,是一座港口城市。”
“没有了吗?”
“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屈琳琳只能代为解释:“是这样的啊,贺之昭的家人决定去加拿大生活了,我们的贺之昭也得去那里念书了。加拿大离我们这里很远,大家知道时差吗?”
“不知道——”
“知道,我们是白天,他们就是黑夜!”
贺之昭答:“地球因自转产生的昼夜更替的现象。”
“……啊,嗯对,没错,大家说得都对。涉及到的具体地理知识,大家念了初中就都会明白了。”
屈琳琳让贺之昭下去,又重新举起自己手里的纸,说:“同学们,我带来了同学录,这个纸呢,就是大家可以在上面填写自己的个人信息,还有想要留给贺之昭的话。可以留作纪念。大家可以写自己家里的号码呀、地址呀,这样以后我们同学之间还可以联系对方,好不好?”触景生情,想到带了整整五年的学生不日将各奔西东,她也红了眼眶。
许添谊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大家无视课堂秩序地涌向讲台,把纸举在头上运回座位,好像蚂蚁搬家。
贺之昭是笨蛋,贺之昭是笨蛋。
他觉得缺氧,于是大口呼吸,又意识到唇舌开始发麻,赶紧结束这个动作,低头趴到了桌子上去。
有多愁善感的小孩开始哭了,像干燥的草堆不能遇见火点,班级被眼泪淹没了。大家哭哭啼啼、抽抽噎噎接过画着不同卡通人物的彩纸,开始给一项项框架添出具体灵魂的内容。
“哐当!”
贺之昭走回座位,却立刻被旁边的人狠推了一把。椅子倒了,肉体跟着倾斜摔出去。
“为什么不告诉我!”许添谊的声音未经掩饰的洪亮、愤怒。他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嘴里机械性地重复:“为什么不告诉我!”
周围学生忙去扶贺之昭。“许添谊。”屈琳琳严厉道,“冷静一点,其他同学也就是刚知道的,和你没有区别。”
没有区别。许添谊委屈地想,可是老师,我不是想要公平。
为什么他已经变得和其他人别无二致,只配得到一声通知。所以谁是特别的,胡恺吗?许添宝吗?
为什么忽然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为什么从来不说,是他不配知道吗?
所以你也要离开我,对吗?
贺之昭重新坐到他身旁,喊:“小谊。”
许添谊置若罔闻,将那张美丽的纸揉成了团,再撕成碎片。
他说:“我才不会写,我和你绝交了!”
绝!交!了!

第22章 不给我打电话就去死
“别哭了啊,宝宝。”于敏好声好气给宝擦眼泪,“你还可以去认识其他的哥哥啊,对不对?爸爸家里不是也有两个表哥吗,每次看到你都很喜欢你的啊。”
“我就喜欢之昭哥哥。”宝是水做的,眼泪泊泊,“我就要他。妈妈,你和姜阿姨商量商量,让他们别走了……”
因为妈妈又劝了几句,宝为难,遂退而求其次,用手指着人,说:“那能不能换一换,让他跟着姜阿姨去,让贺哥哥留下来。”
因为于敏说不行,所以许添宝又在喋喋不休。许添谊坐在角落写作业,装没听见。他写完语文的练字簿,打开数学练习册看了两眼,扯过草稿纸,写了两个数字,划掉,然后开始写“吵死了”。
写到第十遍的时候,许添宝停止了哭泣,因为于敏开始许诺这周不用练琴上钢琴课,带他去游乐园玩,还同意去买玩具,可以选三样。
天太冷,临睡觉,许添谊把自己的外套和毛衣都压在被子上。许建锋和于敏大概因为操心买房子的事情,太累,这几天都睡得很早。
起初于敏搬回大卧室,许添宝还哀求妈妈别去和爸爸睡,后来自然发现了一个人睡的好处。
许添谊看见许添宝的房间灯原本是暗的,现在寂静了,又偷偷摸摸亮了点。透气窗出卖了这一事实。
真是太过分了。他想,没人管就每天都晚睡,已经是班里最矮最小的了,看来是不想长高了。他早晚要把许添宝晚上不睡觉,一个人偷偷玩的事情告诉妈妈。
许添谊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越想越觉得愤怒。这愤怒是有失偏颇的,让他愤怒的另有其事。可他不去想,因为那种情绪太厚重,他承受不了,会犯病。
这是下意识逃避的移情,就像他内心最深处,最真实的情感也并非愤怒。
现在许添谊觉得宝不睡觉这件事超出了他的容忍范围,他早晚要告诉于敏施以处罚。罚死宝。最好罚得宝泪流满面,以为妈妈和贺之昭都会不再喜欢他。
不多时,宝的台灯大概是重新关了,空气黑得像煤炭,什么都看不见。
纷繁杂乱的念头到处飞舞,承认又否定。被窝黑得像最黑的黑洞,许添谊的内心有一块在被窝的宇宙中缓慢坍缩。一切是梦多好,但不是梦。
你凭什么那么伤心呢?贺之昭是我的朋友。
不,不是朋友了。今天绝交了。
世界上没有比贺之昭更讨厌的人,他应该死掉。
我为什么有这样恶毒的念头?
上帝,菩萨,鬼。我收回我刚刚说的话,对不起,如果必须有人死掉,可以选我。
为什么要走呢?为什么走也不告诉我呢?
我明明、明明,那么喜欢你。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呢?我会改的。
可是来不及了。
他正在失去最珍视的东西。
许添谊猛地惊醒,将整个捂在被子里的脑袋露出来。真像刚从水里浮出来,一额头的汗。他火急火燎地翻找自己的书包,把东西一股脑倒出来。规整的课本,铁皮文具盒,还有些大块的碎纸片一齐落到地上。
许添谊急切地摸索着,找到了存放在客厅四处的透明胶带、剪刀和手电筒。他寻好角度,架好手电筒,把那些和垃圾一样的碎纸片一张张捋平,反复比对,拼好了用胶带粘起来。
光捋过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皱褶,得以看清上面的卡通图案。旁边一列用极绚丽难以辨识的文字,写了姓名、性别、联系电话、兴趣爱好。
是他一怒之下撕掉的那张同学录。
许添谊将这张纸小心粘好了,找了笔开始往上面填东西。地址、电话号码,这些都重要,这样以后才有可能不会弄丢对方。汗随着额角落到纸上,他有些惊讶自己太会流汗了,他明明冷。
去年冬天,那天,他忘记带钥匙,像无家可归的弃猫,被慷慨捡回去和贺之昭睡一张床,在不知道“喜欢”一词有多么大的威力时,就支支吾吾说喜欢,误以为人生就该如此平稳按部就班,和贺之昭一起念书,工作,他们永远都在一起。
在这之后的一年中,许添宝念了小学,发生很多事。许添谊被迫禅让出友谊,情绪常常如濒临脱轨的列车,再再次体会生之难活不易。但什么都比不上这一次。
其他的挫折和困难或有回转余地——成绩可以再考,人可以研究方式方法,让自己变得更加讨人喜欢。
但挚友这么一走,飞机在跑道上立正、昂首,漂洋过海,就不知归期。
从此以后,他们要见的人,要走的街,要学的知识,要过的人生,或许都将彻底不相干了。
那他们还能是朋友吗?
第二天一大早,许添谊就提着个袋子去了对面那幢楼。
姜连清去菜场买早饭了,贺之昭独自在家。
两个人相互看着对方,许添谊攥着指缝间的细绳,不自在地问:“你明天走?”他特意趁着宝还没睡醒赶来的。
“嗯。”
“什么时候?”
“早上五点出发。”
“哦。”许添谊说,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给你。现在不许看。”
这递过去的纸袋子模样熟悉,正是他平日放在沙发后死角的那个,里面藏了所有归属许添谊的宝物,还有那张昨夜缝补好的同学录。
他知道贺之昭的电玩上校被许添宝摔坏了,但他的还好着,甚至全新,原封未动。
友谊有时候也得功利一些,他要给点好东西,给点许添宝那家伙给不了的,这样贺之昭才能记住他、感谢他。
贺之昭接过纸袋,听话地没有打开看。正巧姜连清带着早饭回来,看到两个小孩充满愁绪地站在家门口,她把他们都揽进屋,拿出豆浆、油条和大饼招待。
许添谊吃咸大饼,贺之昭吃甜大饼。那天许添谊说绝交,但现在大家好像都忘掉了,谁也没有重提。
姜连清看着他们乖巧地喝豆浆的样子,忽然有点后悔。这种选择是否是自私的?是否母性中应有的牺牲的部分被她刻意地忽略了?
许添谊先吃完,擦嘴,他看到一旁的客厅摆了两个大箱子,快装满了,可屋里的东西好像什么都没有少,问:“这些没装进去的怎么办呢?”
“没关系,带不走的,留给我哥哥他们了。”姜连清答,“轻装上阵。”也有不想带走一切代表过去的器物的私心。
人生以此为切割点,注定是崭新的、不一样的篇章。
许添谊犹豫了下,问:“姜阿姨。你是要和那个外国人结婚吗?”
姜连清点头,说是。
“好。”许添谊巴巴地说,“祝你幸福。”这是没有任何功利心,最真挚的祝福。
姜连清看许添谊,和贺之昭一样,在同龄人中算高。但那么多年前初次见面时,就连她的腰都没到,比现在的许添宝还要小。她愧疚,因为两个人是从小相互陪伴长到大,如今分别就像活生生要撕开黏在一起的橡胶。
然抱歉,却也不免有那样的念头——两个孩子都还小,人生才刚开始,这别离当下似乎是沉重,等过个十年看也不过如此,到时候自然有新朋友在身边相伴。又是崭新灿烂的一轮。
许添谊扭头问贺之昭:“我们家电话号码多少?”
贺之昭报出八个数字,摆脱了性命之危。
许添谊点点头,说:“你在那边,弄好了,记得打电话给我。”
“好的。”贺之昭说,“我会打的。”
许添谊踌躇了一下,还是拿出自己口袋折的有些皱巴的白纸。他说:“你写个保证书给我。一旦安家落户就打电话,告诉我家里地址和电话号码。这样,以后我还能写信给你。”
贺之昭答好,接过对方递来的纸,老老实实写下:我保证安家落户后就立刻打电话给许添谊。
落款写上保证人,贺之昭。还严谨地落了个日期。
许添谊拿起纸反复看了几遍,缜密地搜罗还有什么遗漏掉的,他在思考让贺之昭按个手印的可行性。
外面有人敲门,稚嫩的声音冒出来:“之昭哥哥,我来找你。”
许添谊听见这声音就知道怎么回事,趁姜连清去开门,他把桌子收拾好,抽走那张纸,对旁边的人说:“我走了。”
“再坐一会吧。”
“不,我走了。”
“我不想你走。许添宝也来了……”
“对啊!他来了,所以我要走。”许添谊说,“那个袋子不准给许添宝看见,否则我杀掉你。”
走出去时,他和许添宝擦肩而过,听见宝急切地说:“姜阿姨,可以换一换吗……”
他又情不自禁地流汗了。
走到转角的时候,身后门忽然大开,姜连清喊:“小谊,等一下!贺之昭有个东西想拜托你。”
许添谊赶紧扭头往回走,却不愿再进屋,只等在门外。一直等到贺之昭捧着个方型的水缸走出来。
“这个带不走。”贺之昭在他面前站好,问,“小谊,你能养他们吗?”
透明的水缸中,几尾金鱼不知所谓地游动着。走廊唯一的透气窗特赦冬日的阳光进入,光透过玻璃缸,在地上投射出澄澈的水波纹。
许添谊不想接,但还是接了。他想问这缸鱼是只给他养,还是给许添宝一起养?又听见宝在里面说话的声音,失去了质问的信心。比来比去有什么意思呢?
他不情不愿说:“我把他们都养死。”
贺之昭很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没关系,每个生物都有从生到死的过程。”
因为死亡是必然的死亡,所以道别也是必然的道别。无非早晚问题。
许添谊被一种宿命感击中了。他头垂着,说:“记得打电话给我。”
想了想,生怕贺之昭忘了,又小声撂了狠话:“不给我打就去死吧。”
“知道了。”贺之昭说,“我会打的。”
第二天,水英阿姨特赦,让计程车破例停进了大院中央的空地,许多人围着车送他们。
许添谊从人群中杀出血路时,贺之昭已经打开后排的车门,正准备坐进去。看到他来,就又重新走出来,快速站直了。
许添谊咬了咬牙,当着所有的人的面猛踹了贺之昭一脚。
贺之昭疼得缩了下,接着发愣看自己黑裤腿上的脚印,没说话。
周围的阿姨婆婆们沸腾起来:“噫于敏家的小孩怎么回事?”“你毛病啊?”“你踹人家干什么?”“很恶劣的这个小孩!”
许添谊站在人群中心,被往后拉了拉,仍旧倔驴一样站在原地没动。
他想了一夜,想到自己同学录的背面,写的很小很密的一串“勿忘我”,回过神很羞耻。而且他怎么都不放心,不觉得贺之昭能一直记得他。贺之昭真是不记事,好像也不记得他们这么多年一起玩耍的琐碎事情,所以会倒戈向许添宝。
然而记不记得是一回事,但以喜悦或怀念的心情,还是以愤恨和讨厌的心情记得,这根本无所谓。
恨比爱长久,这是公认的。
因此,为了让贺之昭始终能时不时想起许添谊这个人——许添谊只能出此下策,他寄希望于贺之昭和他一样是个非常记仇的人,这样就能记得久一点。
“我们下次再见面,你可以踹我两脚。”许添谊说,“到时候你回国,在机场,把我摔地上也可以。”
贺之昭点头又摇头,说:“我不会踹你的。”
可是此后很多年,他们没有再见面。

许添谊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每天放学一打铃,他便提件行李一样,飞快拎着许添宝回家,然后第一时间扔掉书包,滑行过客厅,蹲到茶几前,屏息探查那台摆在上面的座机,查询这一日的未接来电记录。
为了凸显出紧张感,他在心中为贺之昭设置了满分为100分的信用分。这两日,他考虑到从中国至加拿大的旅途长,有时差,人生地不熟。贺之昭恐怕也不容易,要稍许修整,来不及打电话,情有可原。
于是仅扣10分,以示警戒。
贺之昭离开的第二天,学校举行了期末考试。许添谊又不禁怀疑贺之昭是故意这个时间点离开的,这样就可以不用考试了。
这一年的卷子批得稍微慢些,到返校那日才真正出排名和成绩。许添谊如愿看到自己的名字后面跟着的数字笔直又单薄。象征他又一次梦幻地拿到了第一名。
屈琳琳把自己准备的奖品,一本有密码锁的精装笔记本送给状元,笑着表扬他:“许添谊这次考得很好哦,下次要继续保持。”
这一次,学习上长远的宿敌已经不在此处。
许添谊收下,想问,老师,你觉得如果贺之昭在这里,我还可以拿第一名吗?最后没有问出来。
他极隆重地捧着粉色的成绩单回家,近乎是跑着回去的。他要马上告诉妈妈自己考了第一名,要告诉贺之昭自己考了第一名。
双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这种情绪的不稳定一直持续到他好不容易走到座机前,发现未接来电空空如也。
为什么没来电话呢?
这次于敏终于和缓,给予肯定。因为有了对比,许添宝的成绩实在令人感到遗憾。
许添谊原本期待宝要挨骂了,但于敏也没说什么,只让宝跟着他学学,不懂的就问。
他忽然失望地觉得——这就是个考试而已,考不好,下次再考就好了。
有些东西大概比分数重要很多。他大概更希望贺之昭能一直在他的身边,即便一直考第一名也无所谓。但他意识到时也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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