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荷眼观鼻鼻观心,“正是。”
 另一太监松下口气,“这傻子倒吓了杂家一跳。”他冷眼看向蜷缩成一团的大周天子,冷哼一下,猝不及防就去拽乌憬的手腕。
 乌憬吃疼,叫了一声,“燕荷姐姐,痛痛。”
 燕荷心下一紧,“两位大人!”
 抓着乌憬的太监充耳不闻,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燕荷着急,“九千岁每隔十日就会来看一次陛下,万万不可在他身上留伤。”
 那太监冷哼一声,死盯着乌憬,“你今日什么都没看见,晓不晓得?”
 燕荷,“陛下,快应是!”
 乌憬疼得快出泪了,谨记着自己的人设,跟着燕荷的话,说,“我,我知晓了。”
 那太监这才作罢,狠狠一甩手,对身旁的同伴道,“走罢。”
 那两个太监手脚麻利,乌憬匆匆看了一眼,只瞧见这两人拖着的那具尸体,身着侍卫服,他们走后,那条石子路上还留下一大片血痕。
 燕荷看了一眼捂着手腕,还在发抖的少年天子,低低说了句,“小傻子,你待在这别动。”她说罢,转身就走了。
 乌憬看她走远,才松下劲儿来,有些恍惚地坐在地上,回头看了眼那片血痕,忍不住走到边上,抬手抹了抹。
 黏腻的血色石子沙砾沾在他的指尖,乌憬放在鼻下闻了闻,霎时一股刺鼻的血腥味直冲天灵盖,他立即反胃地空呕了几声,忙不迭把手用自己的袍角擦干净了。
 是真的死了个人,
 那真的是具尸体。
 没多久,燕荷就领着乌憬面熟的两个养心殿内的两个小宫女回来了,不到一刻钟,那片血痕就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看不出丝毫异样。
 乌憬看着那片恢复如初的石子路,突然不寒而栗,他头一次,对传闻中看似离他很远的那位九千岁,生了恐惧之心。
 什么残暴,什么嗜血,什么草芥人命等等,都是真的。
 刚刚燕荷还说这人每隔十日就会来见他一面,他穿过来直到今日,已经是第六日了,也不知上一次那位九千岁是什么时候来的养心殿看原主。
 最迟,也只剩下四日。
 他是皇室最后的血脉,其余人不敢动他是真的,但这执掌了大权的宦官贼子,怕是早就不在乎他的死活了。
 若是见面时,他哪里做的不顺心,对方怕是也同杀一个侍卫般,简简单单地杀了他了事。
 乌憬背后发寒。
 燕荷清理完痕迹后,看陛下还在盯着一片青紫的手腕发呆,皱了皱眉,将人拉起来,“你这几日不要在这玩了,听到没?”
 乌憬没忘了自己在装哭,吸了下鼻子,“知道了姐姐,痛痛。”
 燕荷拿起他掉在地上的花圈,有些心软,“拿着。”
 乌憬把自己辛辛苦苦扎好的花圈拿起来,因为手腕疼,只能像戴镯子一样,戴在手臂上。
 有些脏污的白袍半落下来,露出细瘦的手臂,绿色的花圈映着少年润白的肤色,格外好看,面上神色又委屈又害怕,眼睑还濡湿着。
 半大的少年有些瑟缩,一直在拉着燕荷的袖角。
 燕荷一时联想到自己在宫外的弟弟。
 乌憬像是知道自己这张脸有多能作弊似的,小声问,“姐姐,乌乌是不是不能在这里玩了?”
 燕荷看着这个小傻子,一时头疼,最后把乌憬重新带到了御花园的另一处角落,嘱咐道,“这里挨着后宫,不远就是太后太妃住的地方。”话说到一半,她又嫌烦,“算了,说了你也听不懂。”
 “你在这里玩,切勿乱跑。”
 乌憬眼眶还是红的,点了点头,抱着自己的花圈,重新找了个地方坐下来维持人设,看上去是在发呆,实际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又想起来刚刚路过了他抓鱼的那个浅水池,那里的确如燕荷所说,已经被连夜填平了。
 一眼望去,全是尘土。
 乌憬恨得牙痒痒,琢磨着跟那个残暴精神病见面的事,反正无论如何,一定不能让对方发现他现在不是个傻子。
 他正出神,远处却突然传来一声细弱的猫叫声。
 乌憬侧目看去,是一只狸猫。
 似乎刚出生不久,小小一只,还没有成年男性的巴掌大,腹部瘪瘪的,看起来饿了很久,叫声虚弱,正在探头探脑地张望着,不停地“喵喵”叫。
 乌憬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肚子,他今日还未进食,胃里头空落落的,拿不出任何吃的来喂这只小狸猫。
 索性又缩回角落去,当做没听见。
 “什么声音?”
 耳边响起一道温和清贵的男声,带着磁性,不疾不徐。
 乌憬忍不住向远处看去,一时怔住。
 对方身着一袭鹤补朝服,正红宽袖垂落在地,侧对着他站着,墨发垂落,露出的侧颜令这气势凌人的红衣都柔和了下来。
 这人身后还跟着个卑躬屈膝的拂尘太监,掐着嗓回,“爷,宫里只有一位主子养了猫,怕是从太妃殿里跑出来的。”太监笑道,“看上去刚出生不久,许是自个跑了出来,在这御花园里迷了路。”
 乌憬就看着那人拂袖半蹲下来,动作小心地抱起那只小奶猫,语气低柔,“饿了这许多时日,倒是可怜。”
 拂尘太监弯身,“爷,您稍等。”
 在那太监走后,乌憬就看着对方将那只小狸猫抱进怀里撸着猫。
 五指修长,骨节分明。
 一下又一下地滑过猫毛,把那只小狸猫撸得“咕噜咕噜”的叫,怕是舒服极了。
 只不过一盏茶,拂尘太监就端着盘糕点回来了,跪下呈给那半蹲着的青年。
 对方用指尖粘起一角糕点碎,似是觉得有趣极了,去喂手上的那只小狸猫吃。
 在奶猫快舔上他的指尖前,又兴致索然地将狸猫递给了一旁的太监,边用帕子擦着手,边慢条斯理道,“待会儿吩咐人送回给太妃。”
 拂尘应“是”。
 没过多时,这两人就都离去了,那盘做工精致的糕点被人遗落在地上,光滑的瓷盘静静地搁在泥土上。
 乌憬吞了吞口水,看了看四周,确认四下无人,才小心地走到刚刚那两人站着的位置,蹲在那盘糕点面前。
 少年很小心很小心地捡起地上的一块糕点,格外珍惜地咬了一口。
 他就偷吃一块,
 应该不会被发现的吧?
 这些糕点做得格外精致。
 上面洒了点点的金色碎花,揉在入口即化的糕点里,甫一进口,甜丝丝的桂花蜜就包裹住了舌尖,在唇齿间都泛起了甜。
 好好吃。
 乌憬很久很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便是这捡来的糕点,他也抱膝蹲在地上,一口一口吃得格外认真。
 很是珍惜。
 说好只吃一口,没忍住就吃了一整个,吃完第一个,就想着第二个……而后贪心地想昧下整盘。
 虽然不知道刚刚那个身着官袍的人是谁,但能在宫中自如行走,想必职位也不低,也舍得拿这么好吃的一盘糕点喂一只小猫。
 那肯定也不会为了这落下的一盘糕点再回来。
 既然都变成没人要的垃圾了,
 他捡走也没什么关系吧。
 乌憬端起整盘糕点,准备把它悄悄拿走,他干坏事前,也知晓要观察一下周围。
 他独自待着的时候,那些宫人一向不会守在她的身边,方才那两人又走了。
 按理说应该没人会看见——
 他刚仰脸抬起眸,却一时怔住,嘴角还残留着一些糕点碎屑,愣愣地看着不知何时走回来的那位鹤补红袍的青年。
 对方长身玉立,眉眼温润,
 一眼望去,光风霁月。
 宁轻鸿眉眼低垂,静静地瞧着蹲在地上,仰脸看他的乌憬。
 抱着狸猫的太监眼观鼻鼻观心,方才走到一半,主子又一言未发地莫名其妙调头回来,拂尘心中纳闷,看到此时蹲在地上的陛下时,才后知后觉,主子应该早就发现有人在一旁偷看了。
 得幸的是,
 主子现在心情尚佳。
 拂尘便深深垂首,未多发一言。
 乌憬有些心虚地擦了擦嘴,把那盘糕点推了回去,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拿的。”
 宁轻鸿看了他半响,才侧脸问,“拂尘,此人是?”
 拂尘矮身,“爷,是陛下。”
 宁轻鸿这才动了动眉眼,似乎是笑了一下,“陛下?”
 乌憬没出声,呆呆地看着人。
 时刻谨记自己是个傻子。
 宁轻鸿又温声细语地问了句,“好吃吗?”
 乌憬点点头,“好吃!”
 宁轻鸿,“那便赏你了。”他似乎心情很好,似笑非笑地道,“拿去罢。”
 拂尘低声提醒,“爷,内阁学士都在金銮殿候着了。”
 宁轻鸿,“是吗?”他又像想起了这回事,道,“走罢。”
 拂尘,“这只猫?”
 宁轻鸿抬起指尖随手抚了抚猫身,“稍后再送回去。”
 说罢,不疾不徐地转身离去。
 从头至尾,除了一开始询问的那两句话,都没再看乌憬一眼,等他们走后,少年还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
 乌憬莫名觉得,他在对方眼里,其实跟那只猫没有任何区别,遇见了,逗两句,但却根本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说白了,就三个字,不在乎。
 是根本不在乎有没有他这个人而已。
 但那又怎么样?
 他们本来就素不相识,对方不介意他偷拿东西,还肯把一盘糕点给他,人已经很好了。
 等燕荷再过来时,乌憬已经把一整盘糕点都吃完了,那个盘子被他塞进了衣袖里,小心翼翼地藏着。
 燕荷看了眼时辰,“陛下,该回去了。”
 午时前,宫人们都会准时过来,让乌憬回殿里。
 乌憬佯装不愿,“不要。”
 燕荷看他不听话,威胁道,“小傻子你走不走?”她低声道,“你用完膳可是要去给太后娘娘请安的,要是误了时辰,有你好受。”
 她说了一大通话,少年依旧神色茫然。
 最后燕荷没办法,生拉硬拽地把这个小傻子扯了回去,午膳还是那清粥咸菜,如今养心殿内更是连几个宫人都没有了,除了乌憬常去的案桌跟床榻这两处位置,其余地方都落了一层灰,也没人打扫。
 配着这一碗清粥,更是凄凉。
 等乌憬捏着鼻子把这一碗粥灌下去后,又趴在案桌上休息了一会儿,才等来也用完膳,过来收拾碗筷的燕荷。
 一刻钟后,他就被带出了门。
 这是乌憬穿过来后第一次去见太后,他甚至不知道他与对方是不是亲母子,心下担心待会儿见面会不会露馅。
 可没过多久,当乌憬顶着日头在殿外候了不知多久时,他就知晓了,他跟这位太后怕是没半分关系。
 这例行请安怕也是做个面子罢了。
 太后见不见他,都没人在乎,只要他人来了,请过安,这茬就过了。
 偌大的深宫,
 他竟举目无亲。
 乌憬垂了垂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晓得还要等多久。
 他看了眼一旁站在殿门口毕恭毕敬的燕荷,有些无聊,站也站累了,索性一掀长袍,就地而坐。
 燕荷余光瞥见这一幕,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压低声音咬牙喊了句,“陛下!站起来!”
 乌憬装作没听见。
 反正他是个傻子,不懂规矩也很正常。
 除了传闻中那位九千岁,也没人敢伤害自己,顶多克扣克扣自己的份例,可他现在都过的那么惨了,还怕什么?
 光脚不怕穿鞋的,
 反正他累了。
 乌憬抱膝坐在台阶上,下巴也抵在手臂上,有些昏昏欲睡,不到一盏茶左右,耳边就响起由远及近的走路声响。
 有些清脆。
 不同于太监的走路无声,侍卫走动时如影随形的刀剑声,一听就是个宫女。
 乌憬本打算没听见,那脚步声却破天荒地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围着走了两圈,只听嗓音有些嫌弃地道,“傻子就是傻子。”
 “没规没矩。”
 少年抱膝的身影似乎僵了一下,把脑袋埋得更深了一点。
 可没人在意。
 乌憬恍若未闻,静静地听着燕荷笑吟吟地说着好话,“大宫女,既然太后娘娘腾不出空闲,那奴婢就先带陛下回去了?”
 那宫女道,“赶紧走,在哪睡不行,睡在太后宫门口,你也不教教这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
 突然响起闷闷的一声。
 乌憬抬起脸,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反驳的话也是小声的,看上去像个不服气的孩子。
 燕荷吓了一跳,连忙呵斥,“陛下,这可是太后宫中的贴身大宫女,茭白姑姑。”
 她语气着急,是个人都能听得出她言下之意,太后身边得宠的人,招惹不得。
 可他只是个傻子而已,不是吗?
 茭白咬紧后槽牙,“你说什么?!”
 乌憬哼了一声。
 茭白气得不行,手一抬,就想去扯坐在地上的乌憬。
 燕荷连忙矮下身,“茭白姑姑,陛下他孩子心性,您——”
 话还未说完,在茭白将将要碰到乌憬时,他仰着脸,眸子带着些害怕,却不失天真,“等过两天我见到千岁哥哥了,我就告诉他有人欺负我!”
 茭白动作一顿,气势瞬间弱了下来,惊疑不定地重复道,“千岁?”她看了看燕荷,又看了看乌憬,暗自心疑。
 九千岁不是一向不在意陛下吗?
 怎么可能会去管陛下?
 但她一想到九千岁那些雷霆手段,就忍不住吞了吞口水,茭白不太相信,“燕荷,他说的是真的?”
 燕荷硬着头皮道,“九千岁的确每隔一段日子就会来看陛下一眼。”
 茭白一听就瑟缩地退后两步,色厉内荏道,“赶紧把他带走。”
 燕荷连忙应“是”,拉起乌憬的衣袖,就把人给拽离了。
 扯大旗做虎皮的乌憬暗暗松下一口气,顺从地跟着燕荷走,还得意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在他面前耍威风的大宫女。
 要是身后有尾巴,早翘得高高的了。
 等离开了太后所住的慈仁宫,燕荷才后知后觉方才的陛下有些聪明得太过分了,她皱起眉头,回头看了一眼。
 乌憬这时又当真像个傻子一般,呆呆地冲她笑了一下。
 燕荷又觉着是自己多虑了,好心劝诫道,“陛下,你日后可万万不能再搬出千岁的名头了,万一哪日传进千岁耳里,可是要问罪的。”
 乌憬装作不懂的样子,歪了歪头。
 回到寝殿后,
 乌憬今日就再没出去过。
 半夜,他躺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事,在心里一桩一件地数着。
 今日他碰上那两位太监,听燕荷说,那两人是内卫府安总管的人,也不知这安总管是谁,但总归也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
 那两个太监才敢仗着身后有靠山,对他及燕荷这么嚣张。
 在慈仁宫也是,茭白背靠太后,是太后宫中的大宫女,所以燕荷才对她毕恭毕敬,不敢造次,有着太后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茭白也没把他这个傻子皇帝放在眼里。
 那他呢?
 他今日扯着九千岁的名头,吓走了茭白,可对方怕的显然不是他,而是那位残暴不仁,视人命如草芥的九千岁。
 好像人人都有靠山,抱着个大腿,
 才能在这深宫中混个风生水起。
 乌憬怀揣着这个念头,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日照旧清醒下床,洗漱完喝完一碗没味的粥。
 因为昨日没睡好,精神不济地来到御花园后,他找了处地方坐下来,抱膝睡下。
 今日当值的不是燕荷,是另一个他不面熟的宫女,对方把他带过来后就不知道去哪了,只叮嘱他别乱跑,就待在这个角落里。
 宫人们不允许乌憬去敞亮的地方玩,例如歇脚的长亭,过路的大道,都是不给进的。
 说是怕冲撞了往来的贵人。
 前日那个浅水池平日也是无人会去的,哪知不知怎么被下令填平了。
 乌憬今日穿得衣衫有些薄,青色的外衫显得他露出的肤色异常润白,入秋了,他有些冷,睡梦中也不禁缩了缩身子。
 若不是要维持人设,他早就回去睡了。
 耳边虫鸣鸟叫声不绝,他睡得也心烦意乱,等熟悉的男声响起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怎么趴在这?”
 “过来。”
 是昨天那个人。
 乌憬梦中惊醒,恍恍然看过去,对方今日依旧一袭鹤补朝服,立在远处,红袍堪堪垂地,正半弯着身,对一只趴在泥草上的小黄狗伸出了手。
 骨节分明,指尖微曲。
 拂尘依旧像昨日一样,低着头陪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爷,这小畜牲瞧着像会反扑一口。”
 那人浑然不在意,很是有兴致地道,“昨儿一只猫,今日一只狗,这御花园怎的这般热闹。”
 那只小黄狗微微起身,向那只手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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