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到了自己在声嘶力竭地崩溃哭泣,叫跳跃上悬崖的人鱼走开,血液砸在银色人鱼和金色人鱼的尾巴上晕染成泪滴,又变成泡沫消失不见,公爵带着满是獠牙的面具,对着天空欢呼祈祷,比之前所有的轮船都巨大的白色轮船从太阳升起的地方行驶过来,上面飘扬着美人鱼的旗帜,船头鎏金的红色丝绸椅子上坐着一个头发全部雪白的老人,他长着老人斑的起皱的脚边匍匐着美丽的少女,他的手边是一个金色的盘子,里面盛装着红宝石般闪闪发光的苹果,稀疏的头发上戴着匠人为他量身定做的黄金王冠,似乎随时就要掉落脚边,惊吓到瑟瑟发抖的少女。
无数,无数穿着深黑色军服的人,在他的梦境里没有五官,但是都不约而同训练有素地对准他举起了枪,绿谷见过这种枪,他在轰焦冻被捕的时候见过这种枪,在爆豪被抓的时候身上扎着这枪里射出来的麻醉剂,绿谷听到了自己的哀嚎和求饶,泪水滴落在他的口腔里,又苦又涩,是海洋最残酷的味道:
“求你们快走,求你们了——!!!!”
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他射出,绿谷浑身冷汗地从梦境里惊醒,然后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脚上沉甸甸的镣铐,他穿的不再是破布麻袋一样的衣裳,他现在在皇宫里,这个地方不屑于这样对待还有用处的俘虏,他穿着宽大的丝绸睡衣,面料看起来昂贵又精致,绿谷微微打开一点门,突然从门缝里能看到走廊上穿着束胸行色匆匆的侍女们贴耳低语:
“我的上帝,你知道国王抓了什么回来吗,人鱼,是活的人鱼,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东西——”
“那国王有救了吗?!他已经半个月没有叫我们进一些新鲜的少女了,听说他抓了一个年轻的水手进来?”
一个侍女警惕地做了个放低声音的手势:“拉尔乌,我知道你是新来的,但是这里不是你的小酒馆,我希望你只说你该说的事情,如果你还想要你这条小命的话。”
拉尔乌低眉顺眼地放柔了声音:“对不起,您知道的,我就是一个小地方的人,从来没有见过真的皇宫,这里实在是太大太华丽了。”
另一个侍女明显被她没有见识的穷酸样子取悦了:“没什么,拉尔乌,你要知道如果不是起义军在你的镇子上大肆流窜,而你逃出来给国王的军队传递了情报,让国王的军队获得了胜利,你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进到这种地方,摸到这里的东西,所以给我放老实点。”
另一个侍女看着拉尔乌漂亮热情讨人喜欢的脸颊,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提着自己臃肿的裙摆和身躯往前走了,拉尔乌站在原地一会儿,静静聆听了一下周围的呼吸声,动作迅速地侧头用钥匙打开了走廊尾部的小门,她眉目严肃地关上了门,甚至直接熄灭了绿谷房间里那盏有和没有都没什么区别的灯,转头就用食指怼着绿谷的额头,插着腰像个泼妇一样竖着眉头破口大骂了起来:
“小兔崽子,我的上帝,居然真的是你,我听了她们这些碎嘴的家伙说了两三天你的特征,长得矮,有雀斑,绿色小卷发,越听越是像你这个家伙,要不是我从塞琳娜那里偷到了钥匙,我都不敢相信你这个明明应该在海上的家伙居然会被抓到这里来,我的天哪——”
拉尔乌连翻了好几个白眼,靠在墙上抚摸自己的胸脯大口喘气,一边喘气还一边恶狠狠地瞪绿谷,绿谷比她还要惊慌失措:
“拉尔乌?!你为什么在这里?!”
拉尔乌捂住他的嘴又瞪了他一眼,低低开口:“小兔崽子,这里可不是老娘的小酒馆,不想我们都被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抓起来放血就给我小声点。”
拉尔乌又警告地看了绿谷两眼才放开绿谷,动作干脆利落地拉上了这个小房间的窗帘,又紧张地屏住呼吸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才对绿谷做了个可以说话的手势,她酒红色的头发垂落胸前,被她不经意地撩起露出白皙的脖颈,是绿谷熟悉的风情万种和烈酒气息,拉尔乌压低声音:
“你走之后不久,自由军,就是一支反对国王统治的游兵就过来占领了我们镇子,他们的统领叫欧鲁迈特,然后接着国王的军队就攻过来了,我给国王投递了在我这里喝酒的起义军队的一些消息,他们夜袭了起义军的仓库,赢得了胜利,我作为提供信息的人,我被带到了皇宫里。”
绿谷呆呆地看着拉尔乌,斟酌了两下说道:“拉尔乌,你是不是,投靠了自由军队?”
拉尔乌挑眉:“你这个小兔崽子,还是这么敏锐,怎么看出来的?”
绿谷抿嘴把声音放得更轻了:“你没有到皇宫来的理由,除非是投靠了自由军,对方要求你出卖消息给国王的军队借此进宫做间谍打探消息之类的,毕竟拉尔乌你真的很擅长这个。”
拉尔乌又气又笑地曲起手指给了这个不会说话的养子一个头磕,她扫了一眼绿谷手脚上用来收押重大犯人的镣铐,沉重又冰凉地套在少年纤细的手腕和脚踝上,仿佛能轻而易举吊断这个虚弱脸色惨白的水手的四肢,拉尔乌慢慢收敛了笑意,抱胸淡淡地问道:
“那你呢,你是怎么来的,还有老查理呢,我用了那么多好酒和偷渡的烟草贿赂他,让他在那群没有良心的畜生里面替我照看你,他就是这么照顾你的?”
绿谷顿了一下,说道:“拉尔乌,查理先生死了。”
拉尔乌沉默了一下,又笑了起来,笑意里仿佛带着泪:
“死了吗,死了也好,我的酒窖都要被这个老东西掏空了,死了去地狱了当个快活的醉鬼吧,这个家伙。”
月色很沉,绿谷断断续续地和拉尔乌讲了自己的事情,拉尔乌听完沉默不语,一言不发地看着瑟缩的绿谷,最后从自己饱满的胸部里掏出一串珍珠项链放在绿谷的手里,这项链很陈旧了,珍珠的膜衣上都泛着不剔透的黄,她的声音仿佛沉浸在悠远的回忆里,带着恍惚:
“绿谷,我现在帮不了你什么了,我或许也会死在这里,这是当初我从小酒馆走的时候带走的唯一一件东西,你这个家伙,老是把它放在枕头下面,或许当初你走的时候,以为自己还能回到那个地方吧,我现在要为了别的东西酿酒了,绿谷——”
拉尔乌低低地说:“——我要酿能毒死人的那种酒。国王现在身体非常差,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亡,他越是接近死亡,就会越疯狂,而且现在起义军的势力越来越大了,他不愿意放开自己的位置,但是又腐朽到无力主持战局,一切都在摇摇欲坠,王国要崩塌了,绿谷,我想救你,但是你这个固执的小兔崽子,你肯定不会放弃那两条人鱼和我走。”
拉尔乌暗红色的眼睛仿佛怒放的玫瑰,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又被湿濡的泪意所包裹,她死死地把珍珠项链摁在绿谷手里:
“——我只能带给你这个,小兔崽子,努力活下去吧,你还是个没学会喝威士忌的崽子,给我活长一点。”
拉尔乌侧头看了一下外面的夜色,咬牙把绿谷拉起来:“我不能帮你救出他们,但是今天自由军会来进攻试探皇宫这边,国王这个疯子十年前把皇宫修建在了悬崖上,背后就是数不清的巨轮,根本没有办法从陆地上进攻,这家伙油滑得像是一尾鱼,随时能坐着这些火力巨大的轮船从你的指缝里游走,我们不能给他重来机会,但是,绿谷,今晚这些家伙应该没时间管你,他们都会被来进攻试探的小支队自由军转移注意力,看守人鱼那边的人也是——”
拉尔乌看着绿谷骤然亮起来的眼眸露出一个张扬的笑:“我能让你们见一面。”
拉尔乌拉着绿谷从一条地道里行走,她举着火把前行,然后从出口出来,转头对绿谷做了个“嘘”的手势,让他手脚轻一点爬上去,这个混入皇宫有段时间的女人对这个地方很多隐蔽的地方和换班的规则已经了如指掌,她像是抓住兔子的耳朵一样轻易地提起绿谷的领子,贴在绿谷的耳边说道:
“我替你放风,我从地道出去,在外面替你拖着看守他们的士兵,和他们聊一聊月亮和我的胸,一旦我发出什么高一点的声音,你就给我赶快跑。”
绿谷从地下的布满灰尘的开口爬出来,他手脚上的镣铐被他小心翼翼地拖放着,注意着不能互相碰撞发出声响,他一进入这个房间就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他怔怔地看着面前嵌入墙内的两个水箱,人鱼被戴上了比之前还要粗重一倍的镣铐,甚至还戴着口枷,水箱的角落里堆满了冰块,两个人鱼几乎是被悬挂在冰雕内,只有偶尔气泡在冰融化的时候,艰难地从冰块的缝隙里钻着往上走。
绿谷用双手竭尽全力捂住自己的口鼻,但是眼泪却忍不住从手背上流下来。
人鱼的无力地张开蹼,他们的指缝里都悬浮着贝壳,就算是在昏迷的情况下,被粗暴扔到这个水箱内,这两个固执的家伙都死死攥住了自己给的贝壳,现在和他们平静的面孔一起,被冰封在了层层冰雕之下。
绿谷轻轻地靠近水箱,他小心得过了头,连呼吸都是颤抖的,指腹触碰到冰冷的水箱表面的一瞬间几乎要忍耐不住地呜咽,他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好完,浓烈的血腥味一靠近就让两条人鱼开始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