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需要,给信息给我,我和那家伙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插手,你管好你背后那个家伙就行,别天真地被自己放出来的宠物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
老查理第一次露出那种幽深而孤僻的眼神,他望着绿谷,像是望着几十年前另一个自己,那不是一个好的故事,现在也不算是什么好的结局,那只是一个水手对一个海里的动物丑陋肮脏的情感,而这情感,延绵地,不停息地,折磨了他到了现在衰老无比的样子,是沉积在骨头碎屑里的沉疴,哪怕他被那个小查理烧成灰烬,他的灵魂也没有办法摆脱。
他快要老死了,在极致的爱恨面前,生命的重量比干涸的鳞片还要轻,老查理有些疲惫地揉着额头,他的肩膀松垮垮地耷拉在那里,已经无法支撑一件为他量身定制的礼服,尽管这礼服光鲜亮丽,但穿在他身上和穿在一截腐朽的木头桩子上也差不了多远,老查理的声音艰涩,断断续续地,带着恍惚:
“绿谷,你必须知道,人在上天堂之前,哦,不对,上帝多半会让我这个糟老头子下地狱,对,人在下地狱之前,必须得给自己一个解脱,你懂我在说什么吗?”
老查理取下了眼罩,他露出那只死白的义眼,水箱里的波光缱绻地从他们身上漫过,年华不再的船长看着自己手心里的数百把钥匙,出神地自言自语:
“而这解脱,只有那家伙才能给我,你懂吗,我无数次地憎恨他,怨怼他,恨不得当初杀死他,又恨不得当初死在他口下,我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做梦梦在这家伙天真烂漫地叫我的名字,游过来不依不饶用尾巴给我取暖了,你知道的,镇上的冬天总是很冷的,我就会在梦里见到他,醒来之后,我觉得我自己会冻死,但是我没有。”
老查理顿了一下,突兀地改变了话题,问道绿谷:
“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我让你不能待过满月吗?”
绿谷摇了摇头,老查理惨淡地笑了一下,甚至带有几分诅咒般的恶毒尖声说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你现在看这些怪物,是不是对你百依百顺,仿佛你因为怕黑,想要一块会发光的珊瑚,他们也会跨越整个海洋为你找到,捧到你面前叫你的名字,渴盼你对他们羞涩一笑,但是这都是动物的秉性,发情的雄鸟赡养雌鸟,繁殖期的雄狮会为母狮打猎,孕育后代的人鱼不过也是这样而已,一旦过了他们发情期的满月,你就不再是他们的掠夺回来的配偶——”
老查理轻声,带着哽咽说道:“——你只是一块活着的,会说话的,自作多情爱着他们的肉罢了。”
绿谷楞了一下,他几乎是目光惊悚地看向了老查理的脚上那个狰狞的伤口,这伤口明显已经许多年了,当初一定深可见骨,血肉模糊,而老查理没有掩饰地露出了自己的脚踝,上面一圈野兽的牙印,他看着发抖的绿谷,冷冷一笑:
“可怜的小鬼,看来你也意识到了,你看看你身上那些牙齿印,和我脚上这个,是不是一模一样,只要咬你的鱼狠心一点,饥饿一点,这些度过繁殖期的人鱼就能残忍地咬断你的骨头,把你当成海里任何一种食物咀嚼吞咽下去。”
老查理顿了一下,完全虚脱般地说道,他几乎完全沉浸在了痛苦不堪的回忆里,左眼和右眼一样苍白空洞:
“——我本应该恨他恨地理直气壮,诅咒这个家伙死在最残酷的人手里,但是这个狗东西……..我用眼睛交换了我逃出来的权利,但其实我隐瞒了你后续的事情,一个虚弱的水手,刚刚挖下一只眼睛,血淋淋的味道涂满全身,无论往哪里走都是个移动的吸引源,我很快就被艾尔发现抓住了,他像是非常生气,张开满是獠牙地嘴,凶猛地一口咬住我的脚踝,我以为我会死,我见过很多其他的人类在度过繁殖期之后死在人鱼的嘴里了——”
老查理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嘶哑地说道:“——然后这个家伙,他咬碎了我小腿的骨头,放走了我。”
绿谷默默开口道:“第七个房间,从厨房数过去第七个,那里的换班人次不对,应该不是普通人鱼,而且——那个房间是唯一一个我知道会放灯的房间,我记得艾尔很喜欢灯光,只要有灯光就会安静下来触摸灯光。”
绿谷看着老查理拿着钥匙一瘸一拐走出去的背影,眼神复杂地叹气,转头对上了爆豪嘲讽的脸,爆豪抱胸居高临下地睥睨绿谷,冷笑道:
“绿谷,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喜欢光的人鱼,这些废物东西除了我之外都是怕火畏光的,你说的东西真的是人鱼吗?”
绿谷一呆,他想起和艾尔的初次见面又开始疑惑了起来,这条美丽的过分的人鱼的确是一把油灯挂在玻璃箱子上就会自己出现,轻快地摇动着尾巴,表面朦胧迷离地伸出蹼,捕捉那些射入水里很快就会消失的光线。
【——仿佛你因为怕黑,想要一块会发光的珊瑚,他们也会跨越整个海洋为你找到,捧到你面前叫你的名字,渴盼你对他们羞涩一笑——】
绿谷楞住了,他猛然回头,然后怔怔地回头看老查理消失的地方,这个经验丰富的老船长知道人鱼怕火,但是他并不知道人鱼不畏光,为什么,因为人鱼怕光,但是被抢夺回来的人却是向光的生物,人鱼为了人类忍耐自己,压抑自己怕光的天性,为在黑暗里瑟瑟发抖的人类穿越整个海域,寻找一块能够取悦他的,会发光的珊瑚,人类当然不会知道人鱼会怕光,也不会知道为自己捧上光明的怪物,连鱼鳞都害怕地在颤抖。
——甚至到最后,人类离开了,人鱼不知道在怎么样的变化中,变成了渴光的怪物,被一盏在夜里点亮的灯,被一丝和老查理相似的血的味道,轻而易举地捕获。
而人鱼却忘记了人类会变老,他的眼里只有那个年轻的小查理,这个和他曾经捕获的水手长相有几分相似的人类,为他摇晃尾鳍。
他太过天真,竟然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他之外的动物,都会老去。
第二十六章
还按照绿谷预估的航程和现在船的时速来看,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会开始靠港,这个距离离陆地太近了,这对于即将要实施的拯救所有船上的人鱼的愚蠢计划来讲,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距离,黑夜是人鱼这群夜行动物最好的隐蔽色,而这个距离也能让大部分在船上的人游上岸,唯一危险的只有两个人,绿谷和老查理。
老查理眯着眼睛,他划燃火柴点起湿润的烟草,烟雾伴随着水汽在他眼前蒸腾上升,绿谷被熏地呛咳了好几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而老查理瘪着嘴巴,脸皮颤抖地嗤笑一声:
“我有时候都不知道你还能天真愚昧到什么地步,小鬼,你选在这个时间点,这个海上的地点,实行你伟大又光辉的计划,你以为你自己是耶稣吗,是能拯救一切的上帝吗?你站在了人鱼这边,却又对人类心生怜悯,不忍心看他们就此死去,给他们留下一线生机——”
老查理嘬了一口烟嘴,对面孔稚嫩的水手气冲冲地喷了一口浓烈的尼古丁,他看着这个不过十几岁的家伙在自己喷出的白色雾气里咳得眼泪都出来了,一针见血地指出这个软弱的家伙计划里的漏洞:
“你所拯救的,不过是一群落入海水就会开始反过来捕杀人类的猛兽,你所怜悯的,也只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而你冒着这么巨大的风险做这种毫无逻辑的事情,绿谷,这个计划愚蠢到我看不到你的诚意,你应该早就估测出航路和方向和时间,也找到了那两条人鱼的房间,你本应该早点来找我,但是你一直拖到了现在,总有一天,小东西,你会为自己的仁慈和优柔寡断付出代价的。”
绿谷从小小的圆形窗口看出去,他怔怔的望着这狭隘明亮的天空,潮湿的船舱里弥漫着腐朽的酒气,他仿佛在一片海浪里穿过,回到他曾经待过的暗无天日的楼梯转角隔间,声音又低又轻,如同一片落在水上的海鸥羽毛:
“.…….我不赞同所有人都为我一意孤行的计划付出代价,这里面很多人或许有错,或许有罪,但那些都轮不到我来惩罚,他们也不应该在我的计划里付出代价,这里面还有无辜的人,查理先生,和我一样,完全只是被动参与这一切的人,他们应该有活着上岸的权利,我无法剥夺。”
老查理冷冷地嘲讽道:“无意义的共情思想,绿谷,总有一天你会死在你的软弱上。”
老人沉默地又吸了一口烟,他最终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滚吧,反正我也没多少好日子可活了,小鬼,你就是那个战争里站在两军中间为了和平而送死的家伙,人鱼的残忍的人类的贪婪,就像是水与火,生与死,是完全对立的,是上帝赐予的,无法调和的矛盾,而你居然妄图去改变历史的进程,嚣张的年轻人,你会付出代价的。”
他仿佛筋疲力尽地叹息:“——你会为自己的自作多情付出高昂的代价的。”
绿谷推着更小的,用来装金枪鱼之类的食用鱼的玻璃箱子进入爆豪的房间,这是他从倒了一片水手的厨房里找到的,一般是装大型的用来做煎鱼排的鱼类的饲养玻璃箱子,一股子油腻腻的腥气,爆豪在的这个玻璃集装箱是被钉在地上的,根本没有办法移动,绿谷迫不得已选用了这个作为运输工具,二层和一层的人都因为喝了有问题的酒倒的七七八八,但还有三层的操控室里的人保持着清醒还在驾驶航行,一旦到了换班的时间,这群人下来发现下面出事情也不过是时间问题,如果被无线电报通报的所有轮船上,今晚做出的所有努力就都泡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