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缓缓往回航行,海鸥从飘扬的美人鱼旗帜下擦过,落在圆圈般的船舱底部的小窗口里,老查理嘴边叼着烟斗,半眯着眼睛咀嚼着烟斗尾部,他没有点燃,现在这种情况下显然不适合他抽一支提神醒脑的卷烟,老查理背对着沉默地低头擦拭自己头发的水手,用手指粗大干燥的关节敲了一下烟斗的头部,里面掉出一些还没有燃尽的碎屑,老查理慢悠悠地开口道:
“绿谷,你有一个非常疯狂的想法。”
老查理把那些碎屑随意地扔到了自己嘴里,咬了两下就吞了下去,这是海上一些贫穷的水手常见做法,这些放着点不燃的碎屑他们会咀嚼一线余味,老查理看着一言不发的绿谷自顾自发出低笑:
“你是个胆子很大的水手,我有时候都不敢想象你是第一次出航——”
老人顿了一下:“——绿谷,你天生属于大海,你不该回来的。”
“你希望我帮你救出所有的人鱼,帮这些怪物逃走,那你有没有想过我这个留下来的老东西会怎么样,仁慈的公爵大人可不会觉得一个糟老头就没有取乐的价值,而且讲点你不知道的东西,这些船可不是你曾经在图画书上看到的随随便便的玩具船,上面装载有火药。一条船上每时每刻都有上百个攻击力强悍的士兵在巡逻——”
绿谷打断他的话,他有些紧张地攥紧自己膝盖上的衣物,嘶哑开口:
“——我知道,小胜,金色和银色那两条人鱼的房间是毎两个小时换一次班,因为小胜现在醒来了,看守的人变成了三个,其余的房间是一个人看守,半天换班一次,巡逻轨迹是三层,一层换班,一层二层换班,晚上七点到八点的时间,船上的人都会去厨房那里喝酒,然后我们大概还要一天就能到达爱斯尼莎码头,就是国王所在的城镇的码头,我推演过他们的航行路线了,如果没有错应该是爱斯尼莎——”
老查理挑了一下眉头:“你每天晚上老老实实上码头做清扫就是为了摸清这些家伙的换班规律和航行路线?看起来我们伟大又勇敢还能吃苦耐劳的小水手,并不需要我这个老东西的帮助——”
绿谷猛地拉扯了一下自己的下摆,他直直地看向老查理,语气和声调都有几分无法遏制的颤抖:
“我需要的,船长,我真的需要您的帮助了,您不也是准备今晚把艾尔救下来,放出去吗?”
老查理像是被这句话吐露的信息蛰了一下,佝偻的背一下挺直,带着几分咬牙切齿地捂住了绿谷的嘴,他警惕地四处打量了一下,狭隘的船舱除了偶尔飞过小窗外面的海鸟,什么都没有,老查理掐着他的脖子恶狠狠地威胁: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你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是想我被公爵大人抓起来像你一样放血来钓鱼吗!我可没有那么愚蠢,不想摊上这样的蠢事!”
绿谷含糊不清地艰难地从老查理指缝里吐字:
“.…..我看到了,那个东西,你放在酒里的那个东西——”
老查理放开自己卡住绿谷脖子的手,绿谷捂着已经留下一圈青紫的脖子呛咳了好几下,才眼角泛着泪地哑声说道:
“其实一开始你就不准备把艾尔交上去的,老查理,你之所以答应那群水手寻找人鱼岛的条件就是为了找机会放掉艾尔,而且你应该是准备和这船上的所有水手都同归于尽才会带那个东西的吧,那个白色的粉末,我昨天晚上的时候看到你加在酒桶里了,是他们最爱的威士忌,但是你没想到你的儿子居然直接和国王还有公爵搭上了线,居然直接把这么多巨轮开了进来,其实我也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用我做诱饵——”
老查理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线,细线里是锋利尖锐的蓝色眸光,他反复审视了一下蜷缩起来的绿谷好几下,最后才仿佛是忍无可忍地妥协道:
“好吧,我承认,艾尔这个狗东西就算是做了再多混账事情,这笔账也该是我亲自和他算,国王这个狗东西算什么,但是绿谷,你得清楚,放走一条人鱼和放走一船人鱼是两个概念,就算是你放出是最凶悍的金色的那条,我也帮不了你——而且那个家伙还在繁殖期吧,能不能活下去都是两码事,都已经是怪物的样子了。”
绿谷顿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金色鳞片——是刚刚那个家伙塞进他胸口里的,动作力气之大好像是要凶猛地用这些锐利的鳞片直接刺穿他的心脏,但是这些能够破开钢铁的鳞片却只是在他的胸前留下了一个月牙般的红痕,好像被揉一揉就能散去。
水手的声音低到听不清楚:“我会让他活下来的,您只要让他能逃出去就行了。”
老查理像是沉默了很久,忽然轻笑了一下,这个笑舒展了他脸上那些蛮横的皱纹,澄清了他眼睛里的那些浑浊,他仿佛一下年轻了好多岁,是那个湛蓝色眼眸的温柔青年,回忆一样喃喃自语:
“——真好啊,你这个家伙,现在一定满心都是,想要让那个怪物活下来,哪怕为他去死的心情吧。”
“这么多年了”,老查理怔怔地说道,带着几分自嘲:“我居然还像个毛头小子一样——”
老船长和水手都不再说话了,海面上的粼粼金光倒映在他们的眼眸里,仿佛一片破碎的鱼鳞。
第二十四章
暮色从融入海边和天际的夕阳层层漾开,厨房位于每艘轮船的一层,或者说负一层,四点左右有些好吃懒做的水手就会开始围着开始准备晚餐的厨房转悠,企图在拿到自己那份黑面包和干鱼之外,还能够舔着脸从仓库里偷到一点甜头,或者是窖藏的火腿肉,或者是腌制的萝卜和圆白菜,在厨房干活的水手们会对这些同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贵族们向来铺张浪费,公爵大人一个晚餐就要耗费掉十公斤的上等烟熏火腿,以及两三公斤的新鲜水果,要知道这些玩意儿在海上可是和金子等价的昂贵食品。
长年累月吃发酵的面包果,或者酸得人头皮发麻的菠萝酱的水手们一边为贵族们奢靡放纵的生活感到咋舌,一边偷偷摸摸地试图从这些不确切计入花销的地方给自己找一点回扣,这样船员们的地下集体取乐活动,连厨房长栓在门框上那条凶悍半人高,毛发脏兮兮的杜宾犬都能参加,喂给它的饲料里除了小麦和面包糠还会加上腌肉,而只有被所有人遗弃的绿谷,这个尽心尽力劳作的一天的水手连最低等的干肉饼都得不到,缩在船尾的一块被海水打湿的阴影里,慢吞吞地咀嚼着一块边缘开始发绿霉的面饼,仿佛一条从海里蹦上岸的鱼。
绿谷沉默地注视着这些人从拧开酒桶的水龙头,澄澈烈酒从古朴的木桶里汩汩流出,是麦子被发酵珍藏之后的刺鼻味道,水手们舍不得浪费任何一滴酒液,甚至有脸上开始染上醉意的水手毫无廉耻地跪在地上,伸出舌头神态痴迷地去舔残留在水龙头上的液滴,在各种调侃的哄然大笑里绿谷默默地别过了头,他看向渐渐染上夜色的海洋,风灌满他宽大的衣服,猎猎作响。
厨房长光着膀子,酣畅饮美酒之后的红晕跨过他的鼻梁,像是一道颜料染开的印第安脸上的奇异图绘,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有点不耐烦地踹了还在发呆的绿谷一脚,把绿谷踹得一个踉跄。
厨房长随手把一袋子活蹦乱跳的鱼扔在了缩成一团的绿谷小腿边,厨房长有点恶心地扫了绿谷和这堆鱼一样,仿佛这个浑身上下沾满鱼腥味的滑腻家伙和这堆鱼一样,是让他连下手料理都嫌弃烦的对象,厨房长对着绿谷吼了一声:
“喂,吃完没有,守那条金色人鱼的人来说,人鱼又开始发疯了,你拿着东西去喂喂,别他妈吃了,快去喂!”
绿谷仰着头看向满脸横肉的厨师长,这是这个人高马大的黑人厨师第一次看到这个从来都是畏畏缩缩地低着头的家伙的眼睛,一眼望过去能见到底的绿色,干净又透明,剔透地像是那些他从最深的人鱼巢穴里从别的船员手里抢过来的稀世宝石,连刮痕都没有,厨师长莫名在这样纯粹的眼神里瑟缩了一下,他还没来及赶走这个看起来怪怪的小水手,就听到这个从不说话的少年用黯哑无比的嗓音,对他说道:
“养育我的人曾经告诉过我,如果你想成为一个船长,你一定得会喝酒——”
绿谷摇摇晃晃地拖着装满活鱼的袋子站了起来,他看着湮灭下去的最后一丝日光,喃喃自语:
“——如果你想成为一名能活着回来的船长,就不要在不是你的船上喝威士忌。”
独眼的老查理吸着点燃的烟斗,他漫不经心地推开一个喝的七歪八扭的水手递给他的威士忌,慢吞吞地鼓起腮帮,又从鼻子里喷出缭绕的烟气,这个衰老孤僻的老船长用烟斗敲了一下递过来的玻璃杯子表面,烟灰在水手的惨叫里落在了酒的表面,和升腾的气泡溶解在一起,老查理露出来的深蓝色眼睛在夜色里透出微光,他意味深长地哑声低笑:
“喝吧,宝贝儿们,尽情地仰着脑袋大口吞咽这些烈酒,为你们的丰盛的战利品纵情欢歌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