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焦冻沉默地点点头,绿谷抬头看他一眼,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却连语言都组织不好,绿谷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在这种地方追根究底,他只是复杂难辨地望着人鱼的什么情绪都没有的眼睛,干巴巴地问道:
“你不怕我直接逃跑吗?”
人鱼仰着头看他,他伸出张开的蹼贴在他柔软温热的脸颊上,湿漉漉又冰冷的,很快又在他的调整下变得带有了热意,他的蹼轻柔地贴在绿谷的额头上,他似乎很喜欢这样触碰绿谷,似有若无地用蹼掠过他的皮肤,偶尔用唇,像是一块在年幼的他生病的时候,妈妈会放在他额头上浸湿热水和杜松子酒的白色毛巾,全是人独有的温情——
——但他是海里的生物,老查理歇斯底里地警告过这个天真的水手,这些怪物没有感情,他们只是海里吃人的鱼,和他在港口见过的任何一种张开獠牙亟待被屠宰的鱼类没有任何区别,就像人类不会爱上被放置在餐桌上的黑麦面包,人鱼也不会爱上对他们迷恋的人类,没有任何一种生物会爱上他们的食物,食物链的级差之间只有食欲,没有爱欲。
轰焦冻问他:“你会逃跑吗?”
绿谷低垂着头,没有回答他,他留给他一片无言的寂静,绿谷不喜欢对别人撒谎,所以人鱼没有等到回答,轰焦冻顿了一下,说道:
“那你跑快一点,不要让我追到你,好吗?”
人鱼说完深深地看了绿谷一眼,他撑在岸边冒出水面靠近绿谷,他的睫毛上缀满了晶莹的水珠,和他亲密地鼻尖靠着鼻尖,绿谷能闻到海洋里岩石融化和海面上冰霜凝结的味道,人鱼似乎想要碰他一下,或者是亲吻,或者是拥抱,但最终却什么都没有做,一言不发地转身潜入海里,绿谷在原地呆了一下,就开始费力地攀爬着挂满珠宝和金币的山峦,他仰望着那个小小的开口,一束熹微的光照亮他苍白的脸,他脸上不知道是人鱼留下的海水的痕迹还是别的什么水痕,他抬手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把鼻头和眼睛都擦得红通通的,咬牙抓住踩在露出来的骑士盔甲上露出了巢穴。
夹杂着雪和碎冰的风从他脸庞擦过,璀璨的,纯白的光像是刀一样割裂他的眼睛,他喘着粗气用手挡开从四面八方被冰面反射过来的光线,艰难地从狭隘的洞口里把自己的下半身拖拽出来,他坐在一个仿佛巴洛克风格的小教堂的圆顶洞穴上,目光能到达的地方全是一层不变的冰面,大块的冰拼接成全白的世界,仿佛色彩都被落下的雪冲刷干净,他从洞口上滑落下来,小心翼翼地踏在了冰面上,他踩出针芒般细碎的裂纹。
厚厚的冰面下,他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模糊不清的巨大鱼尾翩跹而过,他不知道这是谁的鱼尾,或许是轰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人鱼的,或者只是一条会吃人的大鱼的鱼尾,他深吸一口气,开始在冰面上奔跑起来,他能听到自己每跑一步,脚下就碎开“咔擦”的声音,风雪刀一样刮伤他的脸颊,薄暮的光贴着冰面攀升,他不会回头看,也不会低头看,他知道自己如同停下来就能看到从他脚下一路蔓延的裂纹,能看到裂纹下和他一同飞快向前的鱼尾,像是摇摇欲坠的关押着人鱼的玻璃箱子,像是困在悬崖上熊熊燃烧的贝壳小屋,他哈出的每一口白气都在融化这个寒气森森的世界,或许是他先一步融化完毕,又或许是他掉入裂口里。
冰面随着他的奔跑越来越薄,他能听到的裂纹声音越来越大,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脚下薄薄的,仿佛镜子一样的冰层下面有一条跟随着他的银色人鱼,冰面凹凸不平,他看不清人鱼的表情,只能看到被自己踩裂的冰面下,人鱼被一片一片割裂开,他踏在碎冰上,开始摇晃起来,人鱼停了下来,从水里冒了出来,他安静地隔着一段距离看着随着冰块越飘越远的水手,他们无声对视,人鱼忽然上前,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在了绿谷所在的冰面上,从里面挑挑拣拣出两块差不多的,剩下的全数奉还——那是一堆白色的小贝壳。
人鱼攥紧这两块小贝壳,他微微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道:“你走吧,我不会再追了。”
绿谷便不再跑了,他跪在冰面上,低着头,他剧烈地喘着气,汗水凝聚成液从他下巴上滴落下来,在碎雪般的冰面上融化出小小一个凹陷,贝壳大小,他哑声地,老老实实地对人鱼说道:
“我,我也跑不动了。”
他突兀地问道:“轰,如果可能,你会吃掉我吗,就像你吃掉别的鱼?”,小卷发的水手没等人鱼回答就自顾自地笑了起来,他眯着眼睛笑,一边狼狈地喘息一边呛咳着笑起来,那笑容像从海面掠过的水鸟,他疲惫极了,自暴自弃地小声嘟囔着自言自语:“算了,轰,你就算要吃我,我现在也跑不动了。”
绿谷仰躺在冰面上,用手盖住眼睛急促地呼吸着,他的身体里那些奔腾的血液和压抑的,无法逃窜的焦躁顺着呼吸出的热气消散在冰原上,他缓慢地起伏着胸膛,他想起人鱼告诉他关于找到这个地方筑巢的故事。
人鱼从火山里诞生,身体里有一部分永远炙热滚烫,昼夜不停息地折磨着初生的人鱼,人鱼是冷血动物,但他的血液似乎永远濒临沸腾,人鱼跋山涉水,来到了这个没有人迹踏足过的地方,这里比其他地方都要寒冷,他能通过外界的温度控制住自己躁动的高温,在被火焰舔舐五脏六腑的痛感里,他就孤独地睡在冰上,听冰被自己的血液皮肤烘烤到融化的声音,他不能真的睡去,因为当这场折磨过去之后,他的体温会迅速恢复正常的冷,如果他睡着了,就会被重新冻结的冰变成一块凝固的冰雕。
所以,从极热到极冷的,吞噬骨肉的折磨里,他必须一直醒着。
绿谷在冰面上为了避光转身,他身下的冰层已经薄到仿佛夏日里蜻蜓的翅膀,那怕是他挪动身体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让它产生了碎裂的纹路,他侧着脸看着冰面下的人鱼,人鱼的蹼贴在冰面上,绿谷艰难地伸出自己的手,他觉得有点好笑,但是又莫名执着地想要完成这个游戏——他和人鱼隔着冰面十指相扣,人鱼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似乎并不了解一向很奇怪的人类在做什么。
奇怪的人类其实自己也不懂,他只是单纯地,觉得人鱼需要一个触碰,不是为了告别,也不是为了重新回到一个人,绿谷不懂为什么老查理那么惊恐,这些家伙有感情,有表情,有逻辑,他们会思考,也会把自己放跑,有时候会残忍恶劣地把他拖到竞技场里当成奖品玩弄,有时候会给赢取一顶昂贵的国王绿宝石冠冕露出很骄傲的笑容,会在冰天雪地里和自己拥抱,也会隔着冰层安静地仰望他。
他们的残忍与天真并存,美丽和不老永生,他们是绿谷见过最神奇的造物,仿佛被神明精心雕塑不谙世事的爱宠,他们生来就拥有一切人类永恒追求的东西,但又懵懂,他们能毫不在意地拍碎一个王冠,又会珍藏水手给予的廉价贝壳。
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和掠夺而来的人类肆意交配,又在他告别的时候,不舍得落下一个吻。
人鱼和人类的体温融化冰层,绿谷听到了镜子碎掉的声音,人鱼破开镜面来到自己面前,绿谷闭上眼睛落入水里,他温柔地,不容抗拒地,给予了人鱼一个和贝壳一样廉价的吻。
人鱼闭上眼睛珍藏这一刻。
黄金融化成湖泊,腐烂的木箱在高温的炙烤下勉为其难地燃烧了起来,宝石落入海水里,金色的人鱼浑身布满鳞片,像条即将蜕化的恶龙,他嘶吼着,整个洞穴里的海水都被蒸腾出水雾,氤氲白雾里嘶哑咆哮若隐若现,他仿佛一只凶猛的爬行动物被困在狭隘的岩石牢笼,四处冲撞破坏,高温都将他裸露在外的翻开的伤口断面烤熟。
他双眸猩红,里面的瞳孔竖成菱形的宝石,已经被各种生长出来的骨头刺穿的尾巴狂暴地一甩,地动山摇里无数金币和碎掉的岩石哗啦哗啦落入海里,人鱼趴在岸边嘶哑地喘息,他粗暴地从自己的颈部用力撕扯下一块带着鳞片的皮肤,整个背部大面积露出血肉模糊的伤口,他转身面无表情地把伤口泡进了满是盐的海水里,滚烫的伤口遇水发出仿佛烙铁遇水般的,“滋”一声响,爆豪眉头都没有挑一下。
他仰着头,呼吸声粗重,健壮的胸肌上全是斑驳的伤口,微微颤抖,他舔了一下越发锋利的獠牙,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满嘴的令他作呕的血腥气,人鱼在一片火海里满脸不爽地迎来了第一次繁殖期。
爆豪这条人鱼完全不走寻常路的人鱼的第一次繁殖期原本应该在一年前就该来到,但是这条热衷于厮杀和搏斗过了头的人鱼在过渡期受了重伤,持续了长达一年,正常人鱼的过渡期一般就一到两个月,原本延后的第一次繁殖期反噬就要比普通人鱼的第一次要来到凶猛,更不用说好不容易抓回来的小水手,刚刚准备拿到竞技场吓一吓好用,结果居然他妈的被鱼抢跑了。
爆豪简直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想要杀鱼的暴戾气息,他皱着眉头嗅闻了一下空气,潜入了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