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讯结束后,喻司亭搭坐到初澄的床边,稍一低头就欣赏到了对方露在汗蒸服下的白皙细瘦的小腿。
初澄稍挪身体, 给他让出一些位置:“喻老师也筋骨不舒服?”
“嗯, 皮痒。”喻司亭淡淡地回。
初澄诧异地瞪了瞪眼睛。
再次敲门进来的也是位年纪不算大的女技师,长得慈眉善目, 环视房中的三人:“请问是哪位客人需要正骨按摩?”
喻司亭扬扬下巴:“他。”
鹿言摸了摸鼻尖,预感不妙。
“趴着去啊。”喻司亭情绪淡淡地示意,随后又转向初澄,“晚上打算吃铜火锅?”
初澄点头:“对,虽然是鹿言先提的,但我也很久没吃过北京味道的涮羊肉了。喻老师也一起去吧。”
喻司亭摸出手机:“好啊。你喜欢哪家?这个季节和时间段,不提前预约的话估计吃不上。”
“刚好我知道一家正宗又比较冷门的,一般不需要等位。”初澄边作出推荐,边凑身过去,在对方的手机软件上搜索,正想问问鹿言的意见,耳边传来抑制不住的呻吟声。
“嘶,疼,姐姐轻点。”
“这个项目是会有些痛感,但做过之后很舒服,能够有效调节机能,缓解疲劳。你可以放松一点,我肯定不会伤到你的。”女技师笑着解释,重新反向扳起少年的胳膊。
这位技师的手法劲道与良善的长相完全不相符。鹿言受不了如此酸爽的感觉,拍打着按摩垫叫停。
“我这还没使劲呢,要不然……”
正骨师还未出口的建议被喻司亭打断。
“没关系,给他按。”
“啊哈,啊——呃——”鹿言攥紧床单努力忍耐,还是疼得吱哇乱叫。
初澄终于理解喻司亭刚刚是在说谁皮痒,深表同情地眯起眼睛:“疼得声音都抖了。孩子一个人在家里,吃饭成问题,你这舅舅一来就作践人。”
“他是这么和你说的啊?”喻司亭哼笑一声,顺手翻了翻果盘,从里面摸出颗草莓,不紧不慢地吃掉,然后才转向鹿言。
“一会儿想吃粤菜,一会儿要吃西餐,一会儿又嫌西点烘焙师做不好豌豆黄。你小姨惯着你,刚往老宅里请了三个新厨子吧?人呢?”
鹿言一副痛到虚脱的样子,张了张嘴:“在家斗地主。”
喻司亭又问:“那上个星期留给你的十套数学卷呢?到现在我可一张都没看见。”
鹿言咬着牙根:“回去就做。”
这皮孩子,难怪总是在挨收拾。
初澄一时找不到维护的理由,含着吸管,把已经融化的雪顶咖啡喝出“吸溜”一声。
“我不按了,救命……”又坚持了半分钟,鹿言已觉得是身体不能承受之痛。
“看来他确实消受不了。”喻司亭把草莓梗扔进一旁的垃圾桶里,抬头看向技师,“辛苦了,就到这里吧,可以按正常钟收费,然后帮我办退房结账。”
技师应下,愉快地离开客房。
“那我去把这本书还了,顺便去趟洗手间。” 初澄理了理浴袍领口,起身出去。
喻司亭:“好。”
房间里安静了几分钟。
鹿言撅在床上一动不动,整个人都是灵魂出窍的状态,半晌才抬起已经忍到发红的脸颊:“我要告状。”
“没用,你在假期里也归我管。”喻司亭站起来,朝着他的背后拍了一巴掌,“去换衣服,准备吃饭。”
“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人心啊?”少年缓和下来,爬起身活动肩膀,声音越说越小,“我这还不是在给你做僚机。”
喻司亭英俊的脸孔没什么表情,冷声道:“说过很多次,不要总跟着你小姨的歪套路做事,管好自己。我犯得着为了这个去指派你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
鹿言看他一眼,自顾自嘀咕着:“也没见你有什么进展。”
“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卷子。”喻司亭懒得费口舌,提醒他什么才是该办的正事,“之前我是没问你要,如果今天我要了再交不上来,你晚上喊得绝对会比刚才惨。”
鹿言正想和他讨价还价,远远地瞧见初澄从走廊上回来,直接丢下舅舅迎出去,强行扭转话题:“初老师,你刚才推荐的火锅店在哪里啊?有麻酱水爆肚可以点吗?”
喻司亭看着外甥狗腿的背影,被气得想笑。自己和这小子真是有操不完的心,但至少还有一点进步。
这一次,他把靠山选对了。
吃过晚饭,果然如天气预报说的一样,纷纷扬扬下起了小雪。
因为和涮肉馆顺路,喻司亭先把晚上还有一堆卷子要做的鹿言送回了喻家,然后才开车载着初澄朝不同方向的初家去。
距离除夕夜没剩几天,城市两旁街道经过装点已有浓重的年节氛围。簌簌飞雪在橘红的灯笼下更显优雅缠绵,铺盖满地的银粟把道路都映亮了几分。
“初老师。”
“嗯?”
初澄一路都托腮欣赏着车窗外的雪夜景色,直到身侧的人主动开启话题。
喻司亭说自己之前收了初先生备下的礼物,却一直没有机会回礼道谢,打算借着年关的机会尽尽礼数。
他问:“如果想要登门拜访的话,选在年前和年后的什么时间段更方便?”
“不用了吧。”初澄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爸本来就是出于感谢才备礼让我登门,你再回礼,那这一件事不是没完了?再说老爷子年纪大了,近几年其实已经不怎么接待新客,但他和金教授平日里的私交不少。在年节这种连我都想出门躲清净的时刻,劝你也别凑这个热闹。”
喻司亭觉得他说得在理,沉思片刻后再开口:“但我上次见金教授的时候提起过会去拜访,不了了之也不太好。”
初澄从窗外收回视线,扭转过头,看着他认真驾驶的侧颜,反问道:“那就看喻老师想要什么样的待遇了。”
“有什么不同吗?” 喻司亭被问得饶有趣味。
“当然有了。”初澄说,“一种是我向老爷子约时间,你带着礼物郑重登门。到时他和金教授就会在正厅接待你,而我负责在旁端盘倒水,没准还会客客气气地对你说一句‘请喝茶’。”
喻司亭挑挑眉梢,似乎不太中意这种过于严肃拘谨的方式。
初澄便笑着继续:“另外一种,你提前打电话或者发微信和我说就行了。进门的时候如果碰巧遇上二老,我会向他们简单介绍一下自己的朋友,你随便打完招呼就跟我回房 。”
喻司亭出耳朵听着,边打着方向盘,边扬起唇角。
初澄:“喜欢这种?”
喻司亭:“还用问吗?”
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为这一话题标上了句号。
今夜的雪势不见急也不见缓,从始至终都是轻轻柔柔,悄无声息,地面上的刚化去一些便又添薄白。
喻司亭的车轮碾着雪霰停在初家院落胡同外时,两人刚好谈到不用对鹿言太过严厉,这个年纪的孩子,有点个性、爱玩爱闹才是正常的表现。
“我到啦,感谢喻老师。”初澄的话茬停在这里戛然而止,解开安全带下车,立身到雪幕中。
喻司亭正想隔着车窗玻璃摆摆手。
初澄却扶住了即将关合的车门,俯身下来笑笑: “要不就今天吧。”
他继续道:“你都来两次了,我总不能一直让你送到门外就走。找个地方停车,然后进去坐坐。”
喻司亭在夜晚中考虑了一秒钟,然后表示盛情难拒,点头同意了。
庭院深深,初家精心修整的中式园林里处处亮着灯,搭配着窗明几净的室内背景,在寂静的落雪中别具一番韵味。
两人漫步穿过前庭走廊,进入正房。金教授正在厅里端庄地坐着。
初澄低头拂了拂沾在额发上的雪片,叫了声:“妈。”
“回来啦?”金舒淇抬起头,瞧见了跟在儿子身后的另外一道身影。
喻司亭:“金教授好。”
金教授微笑着回应:“喻老师来了。”
“嗯,我们刚一起吃过晚饭,顺便邀他进来坐坐。”初澄自然地接过话茬,想起在门前看到的陌生车辆,询问道,“家里有客人啊?”
金教授点头:“有老朋友来看你爸,正在屋里聊事情。你不用进去了,去招待自己的朋友就行。”
“好嘞。”初澄笑应了声,回身轻声唤上喻老师,挑眉示意,“走。”
初澄的房间在这套院落的东厢房。室内是现代的平层套间设计,空间极大,客厅、书房、卧室各种功能区顺次相连,一眼无法望穿。
“你随便坐也随便看,我马上就过来。”他引着自己的朋友进入,脱下外套随手挂在一边,转身又要出去。
“好。”喻司亭留下安静地等着,顺带做起简单的参观。
虽然这家伙在亭州与人合租着小两室,还时常自嘲喜欢蜗居,但他在家里拥有着一间大概百余平的开放书房。屋内嵌着整两壁的六米顶高踩梯书架,按门类塞满各式藏书,触类旁通,井井有条。
喻司亭随手拂过其中明显看上去年代久远的两排架子,《毛诗注疏》、《左传注疏》、《陆放翁诗集》、《纳兰性德词》……这些应该都是他儿时用来抄写练字的。间隔这么久,所有的书籍依然保存完好,还有时而整理的痕迹。
再向前走两步,书籍风格俨然不同。国内外的近现代小说名著,还有大量的漫本杂册,甚至是网络游戏宣传的插画集。因为种类过于杂糅,凭这些完全判断不出主人的性格和喜好,却在其博爱和兼收并蓄的程度上可见一斑。
很快,喻司亭被一个插空摆放的相框吸引了注意力。
这张照片上的初澄大约只有四五岁,小小一只,俊秀的眉眼已见卓绝出挑。在他纤细的脖颈上一次性挂着十几二十枚的奖牌,孩子的表情却异常惹人怜,乌溜溜的眼睛里噙满委屈,不见半分开心。
喻司亭从前偶然读起老爷子的传记时,其实有在脑中想象过儿时的初澄会是什么样子,但远没有这个率真可爱。他小心地把相框拿起来端详。
“喻老师是黑历史挖掘机吧?我这满屋子的光辉记录你都看不见,唯独盯着最狼狈的一张。”伴着吱呀的门声,初澄端着一盘洗干净的水果回来。
“这还不算光辉?”喻司亭回过头,对他晃晃照片,“被奖牌坠得都要直不起身了。”
初澄笑得无奈:“你看仔细,那会儿我还没上学呢。身上所有的奖牌没有一块是我的。”
如果认真去瞧,的确能依稀辨认出那些奖牌上的名字略有不同,甚至有的是两个字,有的是三个字。
喻司亭对此表示出了好奇:“这是怎么说?”
初澄把果盘放在喻司亭手边,略显苦涩地扬了扬嘴角:“说出来你也许不相信,但我从来就不是那种别人家的孩子。”
想要解释照片的事,他就不得不提起那段可以称作是苦逼的孩童光阴了。在一个还没有“鸡娃”名词的年代,外表看着光鲜的小初公子就已经是这个世界参差的见证者了。
“小时候,父母的世交和好友成群而居。住在同一片儿的不是这里的教授,就是那里的大师,他们家里的孩子养得也都优秀到离谱。我年纪最小,又事事垫底。有时候长辈们忙在一起,就会嘱咐各自的孩子领着我一起玩。”
直到现在,初澄依然记得自己四岁时坐在小提琴演奏会的台下,等着邻居姐姐表演完来抱;五岁时被一整个物理竞赛的国集队教做力学实验,六岁被迫去听全法文的演讲比赛,隔天又被邵纪带到了围棋职业定段现场。
“我在精英修罗场里遭受过各种降维打击,经常跟不上哥哥们的思维,再加上那时候基本没机会见到普通的同龄人,这些导致我对智商没有概念,总觉得自己是个笨蛋。这张照片就是拍在那个时期了,忠实地记录了我为神仙们跑腿打call的日常。”
他就连皱眉的原因都这么可爱。喻司亭笑着,用指腹抚了抚照片上那道微蹙的眉宇,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真相的?”
“上了小学啊。”初澄随手拿起砂糖橘,又递给喻司亭几个,“那时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吊车尾,甚至还有点平淡无奇的小聪明。于是连跳两级,开始了解放天性,什么都想学一点,但又什么都没兴趣专精。”
“恩,像你的性格。”喻司亭坐到沙发上,接下对方递过来的水果举了举,算是感谢款待的意思,然后慢条斯理地剥开,“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在两位老师的严谨家风下,是怎么样长出了你这样的……”
他顿了顿,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坏蛋?可能基因变异吧。”初澄笑笑,看向自己桌角的一张画作,“虽然我父母都很开明,但他们从事的职业、受过的教育、生活的环境使然,有时免不了会多些原则要求。但好在我小时候家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会做我的保护伞。”
喻司亭循着视线看过去。他能猜到这幅画的作者,是初澄的外祖父金钊曲,那位已经过世的国画花鸟大家,也是给小太阳取名字的人。
初澄说:“他抚育了我母亲和舅舅,之后也把同样的理念传递给了他们和我。生养孩子并非是任何人生命的延续,而是要教他们以热爱的方式过完独属于自己的一生。”
喻司亭抚慰式地搭了搭面前人的肩膀。他终于知道初澄清晰的教育观是受谁影响了。
不得不说,小太阳再离经叛道,最后还是找到了一个适合自己的职业。因为在爱里长大的孩子才会去爱别人的。
作者有话要说:
那一夜初老师给了两个选项:“正厅下聘”和“闺房偷情”。
大哥:我只是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
为了不重引起初澄对外公离世的伤感, 喻司亭没有再深扒这个话题。
他转身去看书柜里摆放的其他相框。那些画面中留存的大多都是初老师年少时的记忆,像一个个无声但充满意趣的故事,承载着时光流逝的痕迹。
其中最显眼的, 莫过于架子中央的多宫格相框。九张照片被装裱在一起, 背景都是初家庭院的同一个角落, 但镜头拍摄的主角却在不断成长。
在这一组记录中,初澄从三四岁的稚气孩童变成了朗秀的少年模样, 他背后的树也从低矮细弱长到枝繁叶茂。
喻司亭的目光停驻于此。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棵树应该是……
“我的‘童养媳’。”初澄如是介绍。
“它还在院子里,我进来的时候看见了。”喻司亭回忆起刚刚的场景。两人穿过走廊时, 曾迎面遇见过这样一道落雪的树干。
初澄点头确认:“是, 它在我很小的时候被家里人种下的, 和我的年岁几乎差不多。”
“所以, 你们这儿的习惯是把这样的树叫做童养媳?”喻司亭的问句中带着些许调笑意味。
“看来喻老师今天是挖定我的黑料了。”初澄嘴上虽如此说,内心却是不在意被他知晓这些事的,随即很大方地讲述起前因后果。
“因为我从小吃尽了年纪的亏, 总是事事不如人,所以特别希望附近几户能生出更小的孩子。我有一个比我大十岁的发小,叫邵纪。他骗我说, 初家一直都想要个女儿,金教授还在院子里种了‘嫁女树’, 可不知道为什么,这树一直不成活,也许是天意只让他们有儿子。但如果我能好好照顾院子里的树苗, 让它开花结果, 那早晚有一天父母会给我生个妹妹的。”
当年初澄听过这些话后,立即跑去请教父亲, 什么是嫁女树。他得到的回答是香樟。
父亲说,早些时候江南户族有这样的传统,如果家里生了女儿,就在厅前院落种上几棵樟树。等到女儿长大时,树也长成,就可以砍下来做嫁妆盒子。
“我那时候年纪小很好骗,对邵纪说的话深信不疑。明明自己还没柜子高,却愿意拿出十足的耐心去照顾那棵树,每天早午晚去看三次。后来,我形成了习惯,也养出了感情,甚至给它念诗读书,没事就去自言自语,把烦心事也说给它听。”
初澄现在想起往事,仍然觉得不堪回首,但凡自己有个小学文凭,也不至于被这帮损友玩弄得像傻子一样。
喻司亭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追问说:“后来呢?”
“后来那树被我感动了。”初澄很是心累地揉了揉眼眶,继续说下去。
“过了大概有三年的时间,它真的开花了。在晚春的时候,淡雅纯净的白色挤了满树,像一道道小瀑布那样。我特别满足,整天都缠着家里人一起去看。金教授一直以来只知道我喜欢那棵树,却不清楚真正的原因。她见我那么开心,特地叫人去把树上的花收集起来做成点心,拿给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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