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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君与妖妃(慕沉歌)


“裴卿有何话说?”君王的声音懒洋洋的,带着些餍足后的沙哑。
裴颂本来还跪坐着,现在完全僵住,血都冲向了脑门。
陛下居然在御书房宠幸前丞相,现后妃……
简直荒唐!太荒唐了!

第9章 往日仇,今日报
伯远侯燕行站在裴颂身侧,用一种夹杂了忌妒、鄙恨与惊恐的神色,看向楚明瑱那修长分明的手指按着的黑色貂裘。
他的心情称得上跌宕起伏。
方才,他与裴大人目睹着君王抱着燕知微入御书房。
现在君王膝上盖着的貂裘下,依稀勾勒出一人的轮廓,似是刚刚承过君王恩泽。
除了燕知微,还能是谁?
一想到那不上台面的庶弟,燕行心中就咬牙切齿。
二十四年前,老侯爷燕深在揽月楼养了个美貌歌姬当外室,无意间让其怀有一子。不能让燕家子嗣流落在外,燕深将她赎出青楼楚馆,接回了燕家。
但是,燕深的正室张氏娘家煊赫,同为世家勋贵,性格强势好妒。燕家抬了两个妾,都无所出,燕家后嗣只有张氏嫡出的三儿一女。
张氏看不起歌姬,不肯松口,视燕知微为孽种,甚至道:“你怎知是你的儿子,而不是个混淆血脉的野种?”
燕深才情平庸,刻薄寡恩。他不肯得罪夫人,也颇为在意“野种”一事,对歌姬母子俩再不过问。
主母磋磨,歌姬死前都未能抬妾,燕知微的身份也一直拖着,未正式上族谱。
家主这般轻视,主母视其为眼中钉,燕知微母子受尽捧高踩低的下仆欺凌。
在燕知微离家后,燕深视他为污点,把他的名字抹掉,不再承认他是燕家子。
后来燕王登基,燕知微从龙有功,青云直上,为时任宰相。
燕深被牵连进河道贪污案,燕知微当即参了所谓生父,让其被贬黜出京,也彻底与燕家撕破脸。
但燕深与案情牵涉不深,有世家圈子从旁斡旋,此事没到能夺去簪缨世家燕家爵位的地步。
燕深上书向景明帝陈情,祈求让嫡长子燕行袭爵,得允。
从少时起,燕行就承继了母亲张氏的敌意,时常与狐朋狗友为难举步维艰的小小庶弟。
如此旧怨难消,又加上朝堂新仇,燕知微得势后,没少对付他这个嫡长兄。
燕行也视燕知微为一大心病,处处针对。毕竟,如此憎恨家族,甚至对亲父都心狠手黑的庶子,必须要除掉,否则夜长梦多。
燕行虽然这么想着,也尝试这么去做了。
无奈他是家族罪中继承爵位,又是蒙祖荫入朝,官位五品,实在不得帝心。
燕知微却平步青云,一品文官紫袍绶带勾勒他俊秀身姿,就这样招摇在朝堂中。他不正眼瞧他,也不拿他当个威胁,就是如此漠视。
明明为佞幸,燕相却实在扳不倒。他的背后,有着足以支撑他孤身一人与世家分庭抗礼的力量。
——皇权。
如今,本该将他打落无间炼狱的皇权,又一次出手,把坠落的漂亮鸟儿从污泥里捞起。
景明帝压根不装了,把燕相藏于椒房,为君王独享。
不在前朝操纵风云,燕知微入了后宫,皇恩圣宠比往日更盛了。
裴颂看着御书房这等政事中心,如此神圣庄重,陛下竟然在此宠幸妖妃,他简直要昏过去了:“陛下,臣有一言——”
裴颂手中捧着折子,扑通一声跪下,痛哭流涕:“御书房乃是国之重地,哪怕是先帝时期的后宫专权,御书房也不可有后妃踏足,您如此宠幸佞臣……啊不,妖妃,臣如何去见先帝啊。”
他是聪明人,攻击的言语只针对燕知微,“陛下英明神武,在御书房……定是被妖妃一时迷惑,臣恳请陛下三思!”
楚明瑱听这三板斧,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满朝文武敢谏,是因为景明帝向来是个明君,不杀言官。
说的最不中听的,顶多被左迁,眼不见为净,没什么生命危险。
谏言真有用的,楚明瑱反思过后,还会亲自登臣子门上深谈,顺便提拔一番,从此得帝王青眼,也算一步登天。
楚家王朝一堆操作离谱的君王里,楚明瑱算是最好说话,也最得清流大臣们认可拥戴的。
忠言直谏不用撞柱子,面刺君王之过不废言官。有这待遇的朝代也不太多。
燕知微依靠在君王膝上,听到老熟人的谏言,感觉到他表演的时机到了。
他动了动躯体,抬手掀开些貂裘,微微扬脸,露出他如月宵花雾的容色。
他抬眸时,脸庞白莹莹的,睫羽含湿,眼尾微红,端得是被君王轻怜密爱过,正是楚楚。
燕知微攀着君王风姿俊秀的躯体,依靠着他,勾起唇,语调清冽:“妖妃……裴大人,指的可是燕某?”
漆黑貂裘从他肩上滑落些许,又被楚明瑱拉住,再度把他身躯裹住,霸道的很。
楚明瑱抬指,挑着他的下颌,细细摩挲他丹朱色的唇畔,语气不疾不徐,道:“爱妃醒了?”
“陛下……”燕知微顺势抬起下颌,暴露出雪白的颈项。
他唤一声陛下,语气嗔怪,眼带慵色,极尽柔情绰态。
注视君王时,更是脉脉含情,旁若无人。
燕知微的业务水平炉火纯青,妖媚惑主的程度拉满。
也教无关人等纷纷目眦欲裂,血涌上脑门。
快气晕了。
楚明瑱怀抱爱妃,正柔情蜜意着,不肯从温存中抽身,连带着对政事也不甚上心。
他眼也不抬,淡淡道:“折子。”
御书房值守太监眼观鼻鼻观心,听到陛下吩咐,立即上前接过裴颂的折子,递到皇帝面前。
然后,景明帝做了一件更加离谱,更加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
楚明瑱把裴颂的折子,递给了他曾经的政敌燕知微,如今他口中的媚主妖妃。
他还凑到燕知微耳畔,低哑地笑道:“爱妃,裴大人奏了什么,读给朕听。”
燕知微顿觉芒刺在背。如果眼神能杀人,他快要被裴颂和燕行用目光戳出个洞了。
毕竟,折子在他手上。帝王的观感是好是坏,端看他怎么读,最终解释权可就在燕知微手上了。
他哪里肯错过这个打击政敌的机会,轻快地翻开奏折,当即就笑了:“裴大人劝谏陛下,重开选秀,纳些世家贵女入宫,以此让后宫‘风清气正’,免得‘妖孽祸国’。”
念着那些骂他的言辞,燕知微面上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愧色,甚至还笑着倒在君王怀中。
“……裴大人说,贵妃燕氏,德行不端,烟视媚行。”
“陛下,臣妾烟视媚行么?”他凑过去,笑问君王。
楚明瑱定定看他,却笑:“爱妃清雅无双,是天仙般的美人。”
燕知微再往下念时,还挑起了眉梢,笑道:“那臣妾继续念……燕氏狐媚惑主,工于谗言,包藏祸心,妄图倾覆九鼎,窥窃神器……”
楚明瑱的神色渐渐沉下来。
倾覆九鼎,窥窃神器。
这是指着“燕贵妃”的鼻子,却在骂“燕知微”勾连叛党。
裴颂低着头,听见燕知微没了声音,以为自己针砭到位,激起了帝王的疑心:就算一次不能让燕知微那厮失宠,只要他好好种下猜疑的种子……
他满心欢喜地抬起头,却看着燕贵妃泫然泪泣,“柔弱无骨”地倒在了帝王的怀中。
楚明瑱还一边亲着他的额头安慰,一边替他擦眼泪:“爱妃,不哭了。”
燕知微埋在他胸膛,好似在抽泣:“帝王恩宠,实难消受。既然前朝的大人们如此看不惯,觉得臣妾是什么祸国妖妃,那陛下还是把臣妾贬入冷宫罢!臣妾死了,清净,也就不碍着大人们的眼了。”
裴颂和燕行差点一头栽倒,被茶的。
紧接着,再给了他们重重一击的,是当朝英明神武的陛下。
“不许说傻话。”楚明瑱温柔地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墨发。“贬你做什么,莫哭了,朕心疼。既然裴大人惹爱妃恼了,朕贬他。”
燕知微不装哭了:“真的?”
楚明瑱抚摸着他的唇,温声道:“真的。”
裴颂眼前一黑。
“来人,拟旨。”楚明瑱颔首,淡淡吩咐,“礼部尚书裴颂,御书房德行不端,冲撞贵妃。连礼都不懂,怎堪胜任尚书一职?即日起,迁为礼部侍郎,回家停职思过三月,倘若再犯,礼部也不必呆了,回去养老吧。”
来一趟御书房,从尚书变成侍郎,裴颂要晕过去了。
世叔都是这结果,燕行大气也不敢出。
除却身上这个爵位,他五品的官职,哪里敢说话。
燕知微,他这位出身低贱的庶弟,此时却倚在陛下怀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们。
他好似在说:“和我斗?你们也配?”
很快,裴颂和燕行告罪,仓皇离去。
御书房又重归寂静。
他们刚刚还在出演色令智昏的皇帝与祸国殃民的贵妃,待到闲杂人等离去后,反倒缓缓将黏在一处的身体分开,各自整理衣物,正经起来。
“痛快了?”楚明瑱语气低缓。
“痛快,陛下,您没瞧裴颂那脸色,噗哈哈哈……”
燕知微狐假虎威,狠狠地出了口恶气。
他心里也明白,陛下没有太过硬的理由,敲山震虎,也只是将裴颂从尚书降为侍郎,有分寸得很。
借他的名头,一是替他出气,二是陛下,心里未必不想贬裴颂。
陛下要一个发难的理由,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
哪怕是他今日左脚踏进御书房,也能得个御前失仪的罪名。
“一个尚书,贬了就贬了,正好敲打一番长安勋贵。”
楚明瑱从坐榻上起身,明黄窄袖常服上绣着暗金的团龙及十二章纹,被燕知微依偎久了,冰丝衣料也不起褶皱,处处彰显天家尊贵。
“至于朕接下来的打算,知微怎么看?”
楚明瑱走到奏折成堆的书案前,背着手,笑道。
面对这一番演戏意味更重的帝妃“恩爱”,燕知微聪明绝顶,哪能看不出道道。
楚明瑱有意整顿朝堂,但是世家一脉同气连枝,水泼不进;清流老神常在,明哲保身;燕王府旧臣多是武将,攻城略地一把好手,个中善谋者,偏偏又不擅斗。
景明帝登基两年,虽说威望隆盛,江山渐稳,民心安定。
但是在朝堂里好斗又忠心堪用的刀,却只有年轻的燕知微。
燕知微要丞相之位,又要了选官拔擢的之权。
如此圣宠,无以为报。他投身权欲的大染缸,自然要转身挡在君王面前,直面风刀霜剑,替他提拔人才,选贤任能,平衡朝堂。
然后,将君王想除之人,逐一灭尽。
哪怕顶着奸佞的名声。

在朝堂混迹已久的燕相看来,猜测圣心是一件稳赔不赚的生意。
猜中了,陛下警惕,没有他的好果子吃;猜不中,又显得揣着明白装糊涂,愚弄陛下,也不讨好。
燕知微也不和心思幽微莫测的陛下顶着。
他坐起身来,一边捋着两鬓垂下的墨发,一边回避不答,轻声道:“知微不明白。”
楚明瑱孤身肃立时,是幽静沉黯的渊;他一身明黄龙袍,在龙椅上俯瞰时,又是威严莫测的天。
燕知微瞧向御书房灯烛下的君王,见他轮廓修匀,眉眼寒冽如霜,风姿冰冷,是令人倾慕的俊美。
这让他多少有些恍惚,错以为这光亮温暖的御书房,是那寒雪中的燕王府书房;
如今心思难测的皇帝,还是待他温柔体贴,翩翩君子风度的燕王殿下。
他从奏折堆上捡起一本,随手翻了翻,又撂了回去。“知微,过来一下。”
唤他时,楚明瑱那股冷冽之意明显地消融了,语气温柔和缓,又有几分昔年的模样了。
燕知微原本抱着浸透龙涎香的貂裘不撒手,听他呼唤,才不情不愿地直起身穿靴,整理凌乱的衣衫,走到他身侧。
楚明瑱想一出是一出,他是君王,有这个权力。
燕知微却要守规矩,他十分懂道理地回避了展开的奏折,伸手捏了捏君王的衣袂,又缩回去,道:“陛下,叫我?”
他在楚明瑱面前,有时候记不得自称臣,反正陛下也从不纠正。
楚明瑱注意到他这点小动作,也大致猜出他的心思。
他伸出戴着白玉扳指的手指,扳过他的脸,四目相对。
见他视线闪躲,楚明瑱沉眸,有些不高兴了,道:“知微,和朕表演一场琴瑟和鸣,举案齐眉,就这么让你别扭?”
燕知微转过脸:“没有,陛下多心了。”
说罢,他忍了又忍,咬着唇,小声道:“这哪里是什么‘举案齐眉’啊……”
他语气古怪:“燕知微‘已死’,被骂的‘燕贵妃’知名不具,我倒是无妨了。可是您先抱着贵妃大摇大摆地上了君王仪仗,再传出在御书房宠幸后妃的‘光辉事迹’,最后还因为‘冲撞贵妃’的罪名,贬了礼部尚书,那可是尚书!正三品!”
燕知微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陛下,您好不容易树立起来的明君形象,还要不要了?”
他急得跳脚,楚明瑱却不以为然。
“若不是知微拦着,两年前,朕入长安时,朝堂就该空了一半。”
楚明瑱右手负在身后,仪态高标轩举,语气温和淡然:“莫说是朕那些扶不上墙的兄弟,这长安世家,恐怕也不剩几姓。”
谁也不知道,他背在身后的指尖微微抽了一下,好似在忍着杀欲。
“不可。”燕知微见他又提起这一筹,连忙扑上去,拉住他的袖子。
“痛只是一时,反了,镇压下去就行。”楚明瑱低头看他,淡淡笑道,“省的留着疮口不割,流脓。”
“陛下不可。”燕知微小心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您那时根基未稳,动不得。”
他知晓,楚明瑱的本性若是不够凶残,决断不够冰冷,根本没法赢下这偌大天下。
当年,楚明瑱骑马带兵行过长安东市,满街百姓欢呼,迎明主燕王入京,结束乱世。
那些在争天下时期与他作对,明里暗里恶心他的世家大族各个闭门谢客,楚明瑱表面淡然,实则厌恶不屑。
别说九族,十族他都想诛诛看。
当时,是燕知微劝他:“天下共主,至少要民心依归,刚入主长安就开杀戒,手段暴戾,名声太差,不易站稳脚跟。”
还未登基的燕王听他说“徐徐图之”,最终纳谏。
如今,景明帝的明君形象牢固,地位无可撼动,朝局稳定,一切都蒸蒸日上。
燕知微为臣时永远优先替主公着想,在封地时,就费心竭力帮燕王塑造爱民如子的形象。
天子是剑,横扫八荒,威慑四海。
燕知微得拉拽着楚明瑱,防他过刚易折,做他的君王鞘。
因为,除了他之外,也没人敢做这件事了。
“好吧,听知微的。”
楚明瑱阖眸,明黄衣袖下因杀心而抽搐的手指攥成拳,谁也不知他心底方才闪过了什么。
燕知微见劝住了他,松了口气,心想:无论陛下的性子再怎么变,总有一点好,听劝。
下一刻,燕知微就被反复无常的君王自背后揽着腰,抱在了书案前,直面成堆的折子。
“知道这些是什么吗?”楚明瑱淡淡道。
“不知道。”燕知微不知他又发什么疯。
楚明瑱随手抽了一本,丢给他,漫不经心:“看看?”
燕知微翻开,发现是参他贪污的折子。
他心里一跳,又在楚明瑱的默许中,抽了几本逐一翻看,发现罪名多的都快垒起来了。
他看罢,掩卷苦笑:“燕知微何德何能,值得同僚如此嫉恶如仇,群起而攻之……”
楚明瑱揽着他不肯撒手,好似怕他就这样飞走。
他声音沉黯:“一半,是看不惯你与朕关系不同寻常,还能勉强归到耿直一列;但是另一半,却是用心险恶,罗织的罪名都不重样,句句是要你死。”
“这么多人想要你的命,知微,知微,你说朕怎么放心让你待在前朝?”
“且来朕的身边,朕护着你。”
当年尊贵温柔的燕王殿下,如今却隐隐有些深沉偏执。
燕知微看着龙章凤姿的君王,没说话。
楚明瑱缓了语气,道:“知微,是哪些家伙栽赃陷害你,你心里头,明白吗?”
燕知微点点头,又摇摇头:“清楚,但不完全。”
他在明面上,敌人却全在暗处。
朝堂的阴影里伸出无数刀枪剑戟,在攻击楚明瑱之前,都会先刺到他这个丞相身上。
燕知微以这清雅如仙、君子如玉的柔弱身姿,进入朝堂这座大染缸,做了天下第一的佞臣。
他自然是足够面慈心狠的人物,对待政敌毫不留情,还心硬如铁,足以笑着面对那些背地里的唾弃与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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