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朝廷事的时候,楚明瑱显然敛容,见燕知微紧张起来,他笑了,“本王足够强,知微不必怕。”
他足够强,才能抱着他的小燕,看柔软清雅的美人枕在他膝上,手指尖缠着他墨色如水的长发。
他现在还活着,才能从背后揽住燕知微,亲过他秀致的锁骨和脖颈,在他白皙的皮肤上吻出红印。
既然燕知微敢来殉他的棺,从今往后,他不会再放手。
皇宫的夤夜太冷寂。
楚明瑱在龙床上梦醒时,伤口似乎又在幻痛。他忆起这些温柔的旧梦,支起身,忽然惆怅地叹息。
燕知微听他起身,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从背后顺手抱住他,习惯性地亲他后颈一下,“陛下怎么醒了?”
当年攀附权势的小幕僚,后来野心勃勃的燕相,如今已被他困在身边,做了温柔可心的贵妃。
楚明瑱无声轻叹,他意识到其中有错,又实在难以撒手。
哪怕把燕知微放出身边片刻,他的骨子里就会泛起止不住的占有欲。
“陛下?”燕知微睡眼朦胧,见帝王半张俊美面容沉在阴影里,神情幽暗冷寂,难知如阴。
他也回了神,伸手抚上他紧实的腰腹,“做噩梦了?”
“不,是场温存的梦。”楚明瑱伸手,抚过他散落在他肩上的长发,“知微若是困着,就继续睡,朕出去吹吹风。”
“……臣陪您去。”燕知微这回清醒了,他整整里衣,也翻身下床,踩在靴上。
他大抵是不怕人的小鸟,还小声吐槽他,“陛下做了个梦,突然就感伤起来了,好奇怪。”
“朕很奇怪吗?”楚明瑱温声道。
他完成许诺,给他相位,却见燕知微被世人口诛笔伐。
没人会指责高高在上的皇帝,他们只会指燕知微为奸佞,捕风捉影,说他媚主献身,忝居其位,不配为相。
没有人会懂楚明瑱的许诺是何等分量,也不懂他扭曲的保护欲从何而来。更没有人明白,燕知微为臣时有怎样的绝顶天资,在背后又做了何等的努力,让自己配得上一声“燕相”。
燕知微当然当得好一名为国为民的丞相,他有这样的能力。但是让他当不下去的根本原因,还是他是皇帝的人。
小燕既是他的刀,又是他的情人。没人容的下这样流连龙床的相。
是他给的相位不错,但害燕知微当不下去丞相的,还是他楚明瑱。
如今封他为妃,迟迟不肯放手的,还是他楚明瑱。
燕知微却不知他在想什么,随手捻了一件紫袍披在肩上,端来一盏烛灯。
紫衣美人见楚明瑱凝视着他,好似失了神,以为是自己足够漂亮,勾着帝王不放,乐了。
他伸出手指点点他的胸膛,顺手画了个圈,“陛下,您这神情,看上去是要把知微一口吞了。”
“……别取笑朕。”楚明瑱无奈。
燕知微恣意地勾着他,甚至还放肆地用视线扫过帝王完美修长的身躯,与他俊逸非凡的容色,心里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
十六岁到二十三岁,燕知微从柔弱地靠在他怀中的柔软小鸟,到与他珠联璧合又相互试探的君臣,成长的速度极快。
燕知微能看出楚明瑱的动摇,但是,这未必是他想要放他自由的信号,可能是更强的禁锢。
“无论陛下梦到了什么……”燕知微低头,吻上他紧抿着的唇畔,好似在用温柔的网捕获他。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不停地向前奔流,陛下与臣,总不能永远停留在过去。”
“或许,陛下会把旧时的臣当做过往的锚点。可是,正如陛下已经不是当年的燕王。如今的臣,自然也不是当初的燕知微。”
他们都变了。
除夕宫宴终于来临, 燕知微划去了几个姓氏,再呈给皇帝。
裴氏曾经显贵世家,在长安城世族中坐三望二。但是参与政变, 闯入禁宫, 最终的结果可想而知。
年前, 楚明瑱不欲横造杀孽,裴氏全族如今被押在天牢, 大抵逃不出一个株族的罪名。
王家也参与了宫变, 死罪难逃。
燕知微划去其姓氏时,难得想起一桩旧事, 还玩笑似的说给楚明瑱听:“燕家祖上多名相,桃李天下, 虽然到上代已经没落,但是族学还是在长安赫赫有名, 许多世家弟子都会在燕家学堂读书。臣在学堂里, 也经常遇到来上课的别家子弟……”
这些都是燕老太爷的庇荫。燕知微阖眸, 可惜他血缘上的父亲不通俗务, 又懦弱迂腐, 没有丝毫担当, 燕家虽败落,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甚恶之, 却也还有为官底线,不会罗织罪名, 欺瞒圣听,只为报私人恩怨。但是被他揪住错处, 燕知微连父亲也一样贬,甚至还在惋惜他犯的错不够大。
楚明瑱听他讲起旧事, 双手置于膝上,身躯微微前倾,竟是来了兴致,道:“哦?”
在燕王府里,燕知微为了假借燕家之势,让楚明瑱觉得自己用处大,所以不肯暴露他是一名不被承认的庶子,向来甚少谈起过往。
后来,燕知微才知道,楚明瑱早就知道此事。
他留自己在身侧,看的压根不是燕家的光环,而是他这个人。
楚明瑱被勾起了好奇心,燕知微却住了口。
他想起王家已经在牢里,死罪难逃了,他若再说些有的没的,有些搬弄是非,落井下石之嫌。
“……都是些过去的事情了,臣早就不在乎了。”燕知微眨了眨眼睛,凑近替他整理冕服,笑道,“知微最近,总爱和陛下说些少年事,是不是显得有些傻?”
“朕爱听。”楚明瑱平展双臂,由着他抚平衣裳褶皱。
他淡淡笑道:“百官很快就会入金銮殿,朕会赐宴,除夕事情多,怕是没时间听。现在爱妃不讲,朕会一晚上心不在焉,这是不是知微之过?”
燕知微听他无赖,睁大了眼睛,道:“这也是臣的锅?”
楚明瑱颔首,摆明了要听。“为了不背锅,知微是不是该从头道来?”
“臣还挺讨厌长安世家的。”燕知微抚过君王修长的手臂,将明黄色的衣袖整理好,低声道,“臣在为相时,总是和他们对着干,陛下也看在眼里。”
他不止是为了做楚明瑱的刀,为君尽忠,才想要打压世家。
他从此事中生出的无限热情与斗志,明眼人看去,就知晓他厌恶极了世族作派,一心要把他们赶尽杀绝。
燕知微是个吃不得亏的性子。
所以,他才向楚明瑱要更高的地位,依傍君王,俯瞰少年仇怨。得势更猖狂。
“长安勋贵,整日斗酒纵马,倚红偎翠,清谈终日,最是无趣无聊。”燕知微说起时,难免带着些隐藏很好的不喜。
“他们自诩长安少年郎,挥金如土时,却不知长安市坊繁华之外,生民如煎,他们锦衣簪花,章台走马时,看不见沿路多有倒毙者。”
燕知微为他整理冠发,温柔道:“陛下从未说错,景朝之患,在刮骨吸髓的世族勋贵。”
“臣若为相,拼得一身污名,也要找一找这些四世三公、朱门楼第的麻烦。就算今日扳不到,也要教他们绊倒,教他们谨小慎微,夹着尾巴做人。”
“他们得明白,这是您的天下。他们自以为的钱袋子,是您的库仓。”
“知微懂朕。”楚明瑱转过身,看着一袭贵妃礼服的燕知微,揽住他的腰,竟是径直把他抱起来转圈。
“朕要治河道,要赈灾民,要鼓励耕种,要给边关拨军饷,缺钱,一群穿金戴银的硕鼠在朕面前耀武扬威,分明是踩着朕的面子,告诉朕,朝廷的钱都去哪儿了。”
燕知微身量轻盈,楚明瑱身负武艺,抱他轻松的很。
“……陛下,正经些,马上就宫宴了,臣的衣服都要皱了。”燕知微小声埋怨,脸却红透了。
“好,不闹了。”楚明瑱心里激荡。
每次这般交流朝政观点时,他喜欢极了燕知微,觉得他是天下第一懂他的知心人。
“朕给爱妃做面子,教你坐在朕身边,好不好?”
“……那是皇后的位置。”燕知微无奈。
“迟早的事情。”楚明瑱不以为意。
与燕知微相关的事情,他向来不把礼法放在眼里,想一出是一出。
“今日赴宴的,有不少喜欢把‘礼不可废’挂在嘴边的大人。”燕知微意有所指道,“您当心又被奏折淹了。”
“扔了不看。”楚明瑱前两年根基不稳,暂且忍耐。
如今,他既然动了铡刀,就一门心思清除积弊,才不会管名声。
楚明瑱也不吝将君王忌讳剖白:“朕从燕北打入长安,给朕面子,说朕天潢贵胄,贵不可言。但是在那群眼睛长在脑门上的家伙眼里,朕的母亲只是一名宫女子,不是显贵望族之女,就是出身不好,他们横挑鼻子竖挑眼,觉得朕不配。”
“笑话,陛下不配,谁配?”燕知微冷笑,“陈留王、长沙王就配了?”
楚明瑱继续道:“更别说,朕还是从燕北打出来的,把早就被边缘化的燕地将门带入朝中,他们向来都是称朕的兵将‘泥腿子’,看他们不起。”
“他们是平定天下的功臣,今日的四海升平,甚至朕的皇位,全靠当年将帅军士出生入死!看不起,他们算老几?嘴皮子是能打天下,还是能治国安邦?一群废物。”楚明瑱冷笑。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对世族与功臣集团的矛盾看在眼里,记在心中,正待发作。
皇帝不发话,这些与他出燕云十六州的将帅,就算被明里暗里怼过,也是不吭声。
燕知微也提醒过他们,忍着。功臣最怕骄纵,目无君王。被人耍嘴皮子欺到头上,反正不疼不痒,反击才会受君王猜忌,不反击,等君王回护,也是另一种以退为进。
他早就看出来,陛下不会忍耐太久。
楚明瑱态度明确,在除去宗室里不安分的兄弟后,他打压世族之意昭然若揭。
燕知微闻弦歌知雅意,弯起唇,笑道:“陛下别动气,臣说就是了。”
既然陛下已经有了此意,此时他再给长安勋贵们上些眼药,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这与他的计划也不谋而合。
“陛下知晓臣的身世。”燕知微眼睫掀起,目光清如秋水,凝视着他,“少年时,臣在族学读书,这是臣能接触到的唯一的学习途径。那时候,臣的身份名不正言不顺的,非常珍惜,以为显出过人的天赋,就能得到尊重,得到地位,改变在燕家窘迫的处境。”
少年天才的燕知微,身份明明最低微,天分却压过了主母所出的燕家嫡子,如何不会为人所忌?
倘若他变成庶子,得到参加科举的机会,他难道不会一步登天?
家主懦弱,主母强势,最怕庶子压过嫡长子,对他越来越看不顺眼。
燕知微初露天资时才七岁,就能轻易压过整个学堂里的世族子弟,又长着美若天仙的脸,他会被如何排挤,可想而知。
他不欲提那些明面嘲讽,背地排挤,甚至是欺凌。他还是个孩子,就要直面惨淡恶意。
“……学些本事,果然是很难的事情。”
“能想象吗?世族子弟聚会时,我那名义上的兄弟,总是指明我去,不是承认我的身份,而是为了多个人欺负,看我被讥讽,被泼水,或是摔倒的狼狈模样取乐。”燕知微说到这里时,已经没什么表情。
“臣这样没有任何靠山,甚至被默认了低贱,难以翻身的人,欺负起来最是安全。”
燕知微的察言观色,是少年时夹缝里行走,学会规避恶意,自我保全,才逐一磨练出来的。
“当时娘亲问我,在族学里面学到了什么,有没有受欺负时,我为了教她安心,总是说,没有。”
“她过得艰难,唯一的希望是母凭子贵,我只有学。”燕知微提起娘时,明显温柔几分,“不过,娘亲大概也看出来了?她向来都是敏锐的。”
燕知微看着身着明黄龙袍的楚明瑱蹙眉,握着他腰的手紧了紧,他才恍然,微微笑道:“陛下不必忧心,臣是在说些凄惨的童年,讨您心疼呢。”
他说的越是坦荡,楚明瑱越是知道,他受的欺凌还要多得多。
“后来,主母不让我上族学了。”燕知微回忆,“十三岁的时候,我就算再藏着掖着,不露锋芒,主母也怕我成长太快,就断了我学习的途径,关在家里。”
他短暂地接触过那个圈子。世族勋贵之间时常交流,宴会很多。他只去过几次,本是为了给嫡兄当陪衬。
燕知微面容姣好,依稀可以看出未来的卓然风姿,就算身份名不正言不顺,也容易压风头。后来,他就不去了。
他如同一滴水没入汪洋,没人记得住他的少年天才。他被长安彻底遗忘,生命埋葬在燕家这口逐渐枯萎的井,看不见一丝希望。
“后来的事情,陛下就知道了。”燕知微道。
直至今日,燕知微才轻叹,道:“如果当年没有遇见您,臣上不了燕家族谱,就没有办法科举,更不会有未来。”
“……科举乃通天之道,多半都将寒门拒之门外,这样的路,是不会为一名歌女之子开放的。”
今日的宫廷,沿路悬起了朱红宫灯, 在暮色中摇曳。
“劳驾。”一名绯服官员递上名帖, 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在接到帖子时,以为自己官居五品, 能受邀,是入了帝王青眼, 这几日他很是春风得意,以为自己终于能一飞冲天。
但来到宫门前, 他看见持帖者众多, 甚至还有穷酸到步行而来的绿袍寒门士子, 或是几人凑了一辆马车的青袍小吏。
他们出示帖子, 被御林军和颜悦色地放进宫中, 露出了乡巴佬进城的惊叹模样。
他的待遇, 竟和这些沉沦下僚的寒门士子一模一样。
绯服官员出身世家,顿时脸色就变了。
入了宫门, 他先是拿着帖子,挤进同着绯服的官员圈子, 听他们道:“也不知那燕相……燕贵妃是如何发的帖子,这些寒门下僚, 也配与公卿同席?”
“别说是绿袍,下官还看见青服小吏, 那头发白了一圈的,是陈景初。罗大人,他是你们工部的吧?”
“寒门小吏,听说在桓帝朝还考过榜眼?十来年过去了,还是在八品打转,这官运也不怎么样啊。”
“那妖妃是从哪里挖出的这个人,还发了帖子?”
“慎言。”立即有人警告同僚,压低声音道,“那一位燕贵妃,连那种坎都能过。如今这一飞冲天的架势,你敢说一句不是?”
“照我说,就是使出鬼蜮伎俩,仗着美貌,迷惑了陛下……”
“咳。”有人重重咳嗽。
几名绯服官员回头,见到顾长清拄着拐杖走近,不知听没听到他们的闲话。
这位老人的背后,簇拥者众多,皆是这位大儒门下学生。
顾长清重重地敲了敲拐杖,沉声道:“除夕之夜,陛下请我等赴宴,贵妃操办宫宴,你等不知感恩便罢了,还在背后诽谤君王,该当何罪?”
几名绯服官员立即冷汗淋漓,道:“是我等无状。”
被明里暗里贬低,却不敢反驳上峰们的绿、青袍色官员回过神来,向着这位只见过一二次的儒林大贤躬身,感激地道:“见过顾大人。”
“把握机会。”
顾长清不看绯服官员一眼,待这些谦逊的寒门士子却是温和的,道:“有的人封你们的路,有的人在为你们开路。孰是孰非,后人自有定论。而你等,别忘了那个开路的人。”
这些小官谦卑地躬身,没人看得见他们寒窗苦读后碌碌沉沦,看不见通途时的苦悲,更没有人会懂他们如今眼底的泪光。
他们齐声道:“谨记教诲。”
说罢,顾长清自顾自地往灯火通明的金銮殿走去。
从宫门走进这片庄肃沉寂的宫殿的,除却朱紫朝服之外,还有一片片如浪般的青绿,如同春风吹拂过沉寂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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