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无品级,可见,燕知微挂印而去,轻易放下幽州刺史的位置,毫不犹疑随他出燕云十六州。
在楚明瑱看来,这是知微与他心灵相通,生死相随。
燕知微想的却是与其十年寒窗,不如赌个从龙之功。
“主公。”燕知微旋身,伸手丈量了一下这位新出炉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腰身宽窄。
他叹了口气,“几个月下来,您瘦了好多。”
楚明瑱捏捏他的胳膊,也觉得小燕瘦了不少。
“小燕不也是天天啃干粮,军中伙食就这样。待到广陵之叛平了,本王入主江南,自然能带小燕吃顿好的。”
“至于身形……”楚明瑱以为他是嫌自己不够强悍,有些郁闷地解释道,“本王自练武以来,身形都是以精悍见长,从不雄壮,也极难练成那样,难道不好看?”
到底是闲暇无战事,楚明瑱与他说些不疼不痒的闲话,燕知微也笑了,道:“可别,臣还是喜欢主公这般模样,风姿清爽,尊贵俊美……还很能打。”
主公与谋士,这般拥在一处,说这些亲昵的小话,显得太亲密了。
两人没觉有何异常,楚明瑱身着兵甲戎装,却是怀抱天仙似的美人,矜持道:“原本时而来入关骚扰劫掠的外族,与本王交手后,压根不敢来犯。”
他打起仗来狠极,教外族三万骑埋骨他乡,边关从未这么太平过。
“主公英武。”燕知微眼睛亮晶晶的。
他虽然智力超群,却免不了俗,喜欢英雄。何况主公是他见过最英雄的人物,他怎么会不喜欢呢?
燕王殿下在外人面前矜傲尊贵,做足了谦虚谨慎、礼贤下士的姿态,颇有王者风度;可他偏偏在燕知微面前,像个二十余岁的年轻将领,认真向心上美人讲他的赫赫战功。
都是年轻蓬勃的年岁,燕知微抚摸过主公肩上的苍冷铁甲,指尖细白美丽,又被他尊贵的主公握住指骨,纳入掌心。
谋士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指尖划着他的掌心,为他献计:“平广陵之叛,燕地军士不擅水战。此战,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细细说来。”楚明瑱每次听他的计策,都能补足自己有失考虑之处,便是揉搓着他的长发,笑着问。
燕知微点到为止:“广陵与江宁这两位的关系,似乎不太好啊。”
说罢,白衣美人点点楚明瑱的脖颈,又顺着他的喉结,抵在他下颌,“可离间。”
楚明瑱眼眸一深,把他的腰揽的更紧些,好似抱着谁也不换的宝贝。
他低头,唇擦过美人温柔如远山的眼眉,笑道:“知微知微,果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越明年, 三月初春,燕王入广陵城。
燕王军下江南后,先以朝廷所封元帅之名号驻扎徐州养兵, 然后, 他并未急着攻打广陵城。
他不欲破坏江南繁盛。所以, 他一边用燕知微所献离间之计,在本该互相守望的江宁与广陵二府叛军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时不时诱敌接战, 屡战屡胜, 再不断攻心施压,最终一举将夺了广陵的叛军消灭。听闻广陵一支已灭, 不日,江宁城的叛军也会归降。
半月后, 江宁总督归降。淮南道内外自此平定。
扬州三月正春风,燕王军入城, 接管人去楼空的扬州府衙。
一年冬去, 本该是富庶之地的扬州城道寥寥。
燕知微即使是文职, 也披着甲, 骑马跟随燕王身后。绣着“燕”字的大旗扬起, 在风中飘扬, 象征着城池易主。
酒肆牌匾落寞,白衣轻甲的文臣却看见草席卷着早已肿胀的尸首, 被弃置在街头,本该春好处, 城中一派衰朽。
路过河岸时,马蹄声烈, 他们听见两岸红楼中传来若影若显的笙箫,奏着凄凄越越的歌。
“是李后主的《玉树后庭花》。”燕知微看向楚明瑱, 他侧头向凄凄河边柳时,显然听见了歌声。
“王爷,此音不详,是否要把这奏歌的商女抓来问罪?”有下属问道,“这是在诅咒景朝江山……”
“不必。”楚明瑱勒着缰绳回望,见河道烟水朦胧,这个时节应当新生的柳叶,叶片都被采尽,只因柳叶的嫩芽能充饥。
楚明瑱自从出南下征战后,神情一直紧绷着,此时半晌无言,道,“看看这江南繁华地的模样,再去望长安锦绣……这歌,难道有哪一句唱的不对?”
楚明瑱自打南下后,再不掩饰不臣之意,言行无拘。
他如此评判还在朝堂里呼风唤雨,不日将继位的齐王,他平淡道,“如今庙堂,豺狼被豹吃,豹后又是什么呢,是虎,还是猴?哪日消停过?”
“偌大江山四面烽火,按下这边,又烧了那头,王侯将相各自裂土称王,楚氏朝廷形同虚设。”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如今这世道,列王争锋,杀伐天下。王道,还有几人在乎?”
将军们面面相觑,他说的太狂妄。他们脑袋不够砍,没人敢接燕王的话。
燕知微却是唯一的例外。他打马上前,只落后燕王一步,声音清越,扬声道:“苍生血,可覆舟。如今列王诸侯,皆使生民血流漂杵。唯有主公,愿使苍生停止流血。”
“如此,燕王之道,难道不是王道?”
燕知微寥寥几句话,使得将士无不动容,士气激越。
这些将士跟随燕王自边疆出征,为的不是朝堂上所谓“圣人”。谁能匡扶天下,他们就跟着谁。
“所言不差。”楚明瑱笑了,他策马立于斜桥,寒光照鳞甲,漆黑的眼眸锐利,看向那笼罩在烟雨中的层楼。
“不必去探问此人是谁。”楚明瑱笑了,“王侯弃城走,商女尚忧国,以歌问本王,本王自然回以歌。”
他道,“传令下去,击鼓回应。三军齐唱《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刚入广陵城,燕王就令三军齐唱汉高祖的大风歌,抒发平定叛乱,一统河山之志。
嘹亮浑厚的歌声,惊破了十年一觉扬州梦。
烟柳斜桥,河岸处,已有许多人家打开窗户,看向这支新入城的军队,翻卷的“燕”字旗帜赫赫威严。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这座沉寂的城池,一扇扇紧闭的窗户打开了缝隙。
抵达扬州城府衙时,楚明瑱不等休憩,就令属下检查官仓,查清账目与往来。
他准备继续剿灭叛军,使得江南江北尽收复。
江南蝗灾,饿死了数以万计的百姓。流民辗转在杭州、苏州、江宁与广陵之间,皆是大门紧闭。
夏至时,流民的尸首腐朽,都能堵塞河道了,水里都有着尸臭味;冬日大雪封路,贵人马车过处,时有倒毙路中者,不可胜计。
燕知微仍穿着软甲,站在已经坐在扬州府衙首座上的燕王楚明瑱,听着下属来报。
几名仓管被锁链串成一串,跟在后面,腰身肥硕。被派去检查的将士声音含怒,道:“回禀王爷,官仓金百万,府库粟满仓!”
“官仓满粟……”楚明瑱竟也沉默。
良久,他才以手按上额头,苦笑,“死了这么多人,官仓之粟,竟是满的。”
“元帅,应当如何处置?”
“拨出一半充为军粮,余下……”楚明瑱看向燕知微,似乎在等他下文。
“主公,千金易得,民心无价。”燕知微向他颔首,“臣收到情报,自燕地送来的粮草已经到了徐州,一切正常,我们不缺粮。”
楚明瑱心里有了底,将仓库账目合上,淡淡笑道:“余下,开仓放粮。”
三月三,广陵城,燕王下令开仓放粮。
广陵府本来设了八个点位放粮,而后,又增至十六个,整整持续五日,活人无数。
朝廷来圣旨申饬,责他不上交粮饷,不尊朝廷。
燕王只回了六个字:“为朝廷买民心。”
这买来的民心,朝廷收没收到不知道,但是楚明瑱确确实实收到了。
等到他据守广陵城,令麾下将领带兵收复淮南道其余城池时,叛军闻风而逃,百姓开城欢迎,一路所向披靡。
燕知微历任幽州刺史,又随军至此,为帮主公分忧,他自然会代公务繁忙的燕王出面接待当地士绅王公。
他生性灵活机变,总是眉梢带笑,在贩夫走卒,三教九流里,他从来不拿架子,与之混迹。
在士绅贵族圈子里,他则是从不提自己燕家出身,只会轻描淡写地提两句幽州事务。
燕知微这般端着士大夫姿态,旁人只知他是燕王面前的红人,他在封地最为倚重的臣子,不知他是个长安燕家连族谱都没上的庶子,还有一个出身贱籍的歌姬娘亲。
门阀贵族清高,燕知微这般身世,没有上族谱就不是世家子,还是贱籍,是不能与他们同席的。
别说与贵族同席,贱籍不能科举,亦不能得到推荐,这辈子都不可能通过正常渠道走上士大夫的位子。
但他在乱世将至之前,投了燕王。
有楚明瑱撑腰,他终于可以不负天才,被这些年龄比他大两轮的官员士绅巴结,一口一个“燕先生”。
燕知微自然也回以笑脸,亲亲热热地喊着尊称,与之推杯换盏。
但是朱门酒醒后,燕知微离席上马车前,看着门前细雨滴答落下的细雨,却面无表情。
他明着出身世家,如今却一身白衣,心想:“仓中硕鼠,原在朱门楼第。”
江南多才子,如今科举虽在,但是皇帝老是换,让士子们考试都顾虑重重,心里不安定。
有些人看准了燕王的前途与悍勇兵马,自然打算走他的门路。于是,江南士子们纷纷聚拢前来,叩门欲拜燕王旗,把府衙门口挤得水泄不通。
燕知微太明白个中门道,燕王现在又是缺人才的时候,他会先代楚明瑱先筛选一波人才,把有真才学的士子推荐到燕王帐下。
所以,燕知微放出风声,他对外接受行卷。不同的是,他这里,寒门子弟也可以叩门。
扬州四月,细雨微微,朱门前,远客总是络绎不绝。
数十名士子相约而来,不顾细雨沾衣,将自己的卷子谨慎保护在竹简里,叩响了府衙的门。
甚至还有人郑重敷粉,精心打扮,显然是很重视此次行卷。
他们找了无数门路,想要见的,无疑是如今天下兵马大元帅,燕王爷楚明瑱麾下独一档的红人,“燕先生”。
在前来拜见之前,他们不知“燕先生”年岁,心中想的是一名三四十岁,留着胡子,斯文儒雅,德高望重的前辈。
却不料,待他们被引入厅中,却见到一名身着无品级的荼白色长衫,墨发束冠,身形纤瘦的年轻书生。
看上去,比他们绝大多数人都小。
“燕先生。”燕王亲卫一左一右站在他身侧,恭恭敬敬道。
燕知微卸任楚明瑱给他的刺史之位后,如今并无官职,当然不能称呼官职。
几名为首的士子有些讶异,他们看上去约莫三十余岁,出自知名书院,也是扬州本地世族子弟,在这一批人中隐隐优先,先行把自己的集子递上去。
燕知微看了无数人的卷子,眼睛挑剔的很,却在姿态上与读书人为善,从不为难,笑着说:“诸位是广陵官学的学生,请坐。”
“谢先生赐座。”他们忙不迭坐下,等待燕知微看完他们骈散得当的文赋,用词华丽的诗歌。
燕知微翻了几页,都是诗歌,题目都是赞颂朝廷。
还有人用了很深的心思,专门为燕王作赋,把王爷夸了个天花乱坠,文笔过关,立意却不行。
现在,燕王楚明瑱缺的不是只会写文章的文人。燕知微看的很快,一些不入眼的就随手放下,不置一词。
倒也不是没人写策论,但是大体风格都是科举的那套,简单来说,就是“释经”。
四书五经都已经被读烂了,这些文章,不过是在反复论证一个世人早已知晓的道理。
一炷香后,燕知微粗略扫过卷子,觉得一个能用的也没,心里已经在构思如何不疼不痒的送客了。
果不其然,听闻燕知微一个都没看上时,有些自恃年纪长,家世显贵的公子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一名天青色衣衫的士子阴阳怪气道:“先生要不再看看?见你这般年轻,书读的不多吧,若是错失人才,难道王爷不会责怪?”
燕知微笑了,语气看似委婉,言语却锋利至极道:“诸位挺会做题,想必科举考得不错吧。”
“我寒窗十年,早早就中了秀才,广陵城谁不知我范恒是个才子——”那士子当场破防,“要不是如今长安形势不明……”
“都很会写歌功颂德,擅长命题作文。所以在下说,诸位特别擅长做题。”
燕知微埋头翻了翻,漫不经心道,“却不见一人针砭国策,王爷若要收你们做幕僚,是听你们出谋划策,还是溜须拍马?”
“……”
“送客吧。”燕知微将茶杯底放置在桌上,看着哑口无言的士子们,平静道。
这一批士子又走了。他一无所获。
“第十五批了。”燕知微叹了口气。
有王府亲卫走到他面前,告诉他,门外还有一人布衣书生正徘徊不去,递上自己的文章,说要见燕知微。
“寒门士子仇英?快请进来。”燕知微看到这篇惊才艳绝的策论,忙不迭往外走,顾不得屋外细雨霏霏,迎了出去,正与那顶着雨向前走的书生碰了个正着。
他有举荐之心,士子有求官之意,一拍即合。
燕知微当即答应为他引见。
唯才是举,选贤与能。
这是楚明瑱给他的八个字,其中隐含着不分门第,不论贵贱之意。这代表了什么,燕知微立即就领会到了。
他的主公不喜欢世家大族。
楚明瑱明白,如今天下的症结,到底在哪里。
扬州乃偏安之地, 燕王驻军于此,泼天富贵蜂拥而来。
无数宴请邀约、献宝献礼不绝,冲着燕王楚明瑱的名头, 愿捐十万钱帛给燕王军的也大有人在。
有人赶着上门送钱, 楚明瑱自然不会把军资往外推, 索性在画舫上摆了宴席,邀请扬州欲投向燕王的官员世族赴宴。
暮春时节, 二层楼高的画舫穿过扬州瘦西湖桥洞, 船上丝竹阵阵,楼船漾起十里烟波。
燕知微站在画舫的船头, 看着桥洞的阴影遮住画舫,在漆黑中, 他声音淡淡道,“连总管, 今日宴席恐怕不太平。”
王府总管连英不知何时站在他身侧, 他是燕王亲卫的首领, 武功深不可测。
“照燕大人的吩咐, 一切都办妥当了。”
连英的拂尘搭在肘间, 笑容不变, 道:“燕大人且回宴席吧。主子片刻不见您,就该下意识寻您了, 可别教主子担心。”
“在下已经挂印离去,现是白身, 总管折煞了。”燕知微见他不改口,无奈道, “连总管,可别随着那些家伙一般取笑我。”
燕知微说的, 是他时常被相熟的燕地将帅喊“王妃”的事情,这是他们知道他与王爷的关系,也促狭他们感情好。
他们越是敢喊,越是心中知道那是玩笑,笑笑就罢了;但连英是王爷身侧老仆,若他也这么认为,燕知微就笑不出来了。
连英似乎看穿了他的局促,道:“主子重用燕大人,区区幽州刺史,自然不必在意。”
连英随着楚明瑱从宫廷走出来,自然明白他选择的主子是多么雄才伟略,得他青眼,燕知微的前途可不止如此。
“借总管吉言。”燕知微道。
两人皆默契一笑,把“从龙”二字咽下不提,心如明镜。
“回头见,连总管。”燕知微一身月白色长袍,春风盈袖,眉眼更如春风。
他拢起袖,摸了摸袖中短刃,走回画舫之内。
宴席地点在画舫二层,走入船舱,只见明灯耀目,光辉四射,二十四立屏上各绘着山水花鸟鱼虫。每个立屏下,皆摆着食案与座位,列席的豪客正饮酒作乐。
如此景象,正是:
丝竹管弦,不绝于耳;曼舞轻歌,美轮美奂。
宴席最上首的位置,坐着一袭玄色常服的燕王楚明瑱,他正自斟自饮,就算不披甲胄,气度亦超绝于当世。
兴许是他身上的血腥煞气太可怕,这些被请来表演歌舞的美人,纵然会偷眼看这位姿容俊美的年轻王爷,却只敢去撩拨下方的客人,不敢靠近上首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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