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红发好像都黯淡了下去,自顾自地说着。
“我就说嘛,不然您就太完美了,就是我喜欢的那样,好得不真实了。只是您是爱我的吗,还是也是充满谎言的欺骗?”
他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去拉那双小巧的戴着丝绸手套的手,这个风流潇洒了十几年的浪子,此时却像初出茅庐的少年一样,嘴角紧张地抖动着。
黛儿没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让他觉得自己好像露出了丑态,但他也没有办法,他突然就明白安塞尔当时说的那句“坠入爱河,自由沦陷”的意思。
“不,我这些都不在乎,如果您现在吻我,”威廉思绪乱成一团,急急地开口:“那我就娶您。”
黛儿踮起脚尖,威廉一下屏住呼吸,闭上了眼睛,然而只等来冰凉的指尖隔着手帕落在他的下颌上,他突然又想起自己路过这里是为了换掉这身不舒服的衣物的。
威廉懵懵懂懂地想要伸手接下那个香帕,却不料黛儿擦去血迹之后,直接卷在手心收了起来,然后将左轮塞在他的手里。
“男爵大人,不要作践自己。”
威廉感觉世界以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为中心旋转着失去了色彩。
第72章 维恩(七十二)
焕然一新的冬星内, 科林举着鸡毛掸子扫着夜里落下来的灰,嘴里嘀嘀咕咕地向维恩抱怨着:“现在的商人也太黑心了,昨天买一品脱牛奶竟然要了我一便士……”
科林实在是太过热情健谈, 在这工作了几个月, 就已经和自己的老板混得非常熟, 可以称兄道弟, 口无遮拦了。
维恩也乐得这样子, 毕竟现在身边的朋友都走走散散, 莱昂、奥利、梅林……就连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卡罗现在也和他生疏了起来, 虽然知道表弟的身份是假的,但再怎么说现在名义上,维恩也算是他的主子了。
“我们也是商人。”维恩看着晨报, 淡定地回答道。
“我们可不是。”科林耸耸肩, 夸张地指指维恩,又指指自己:“您, 您是贵族老爷, 我,我是打工的工人。我们都不算是商人。”
“少抱怨, 多干活。物价只会越来越贵, 你现在表现好,趁我还发得出工资赶紧多赚一点, 你不说要攒钱娶老婆吗?”维恩半真半假地笑着,叠起报纸轻轻抽了抽科林驮着的背。
“啊?真的假的?”科林瞪大了眼睛, 脑筋转得飞快, 随即又失落地叹了一口气, 嘟哝道:“算了,我才不信你, 你经常讲些听都听不懂的怪话。”
“我经常说怪话?”维恩乐了,双手抱胸,晨报夹在指尖。
“嗯。你不仅经常说怪话,你人也很怪。”科林也双手抱胸:“第一次见你我还以为要杀人呢。而且你现在,”他一把揪掉维恩手中的报纸,“哪有人看昨天的晨报啊?”
维恩早上来店里的路上,看见一个报童因为没有卖出昨天的报纸而没有本金买今天的报纸只能在路边抽泣,于是便掏钱全部买下来了,一并带到店里,下雨天地板还潮的时候可以铺一层。
科林看看旁边木桶里的一卷报纸,声音低了下去:“你也真是个好人。”
维恩还没听清,门铃突然响起,转头就见走进来两个贵族女子。
年纪稍长的那个眼角下垂,看上去温和柔弱。年轻的那个少女一头醋栗色大波浪,美丽动人。
少女见到维恩,露出惊讶的神情,微微向母亲身后躲了一下,坎森夫人有些疑惑:“你们见过吗?”
她完全一头雾水,听说冬星的定制衣裙十分好看,便带着女儿过来,没想到女儿似乎还认识最近风头正盛的新贵族。
“我和贝拉维拉小姐之前在书店有过一面之缘。”维恩从容不迫地解释。
“交谈甚欢。”贝拉维拉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维恩瞳仁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哪有什么相谈甚欢,前几日,维恩去帮安塞尔采购书籍,正好遇到了从二楼下来的贝拉维拉,少女想要取维恩背后书柜最顶层的《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
维恩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坎森公爵的女儿。坎森公爵作为不知道怎么发迹的新贵族,上溯历史也仅到他父亲那一辈,没有深厚的底蕴。坎森喜欢舞文弄墨,实际上也没接受过什么教育,而他的女儿更是娇纵惯了,不学无术。
他似笑非笑地取下大部头的书,双手交到贝拉维拉手上。贝拉维拉垂着眼睛,将自己光洁的额头和纤长卷翘的睫毛展示出来。
“您也喜欢科学吗?”维恩带着惊讶的语气缓缓开口。
“是的。我很崇拜……”贝拉维拉露出甜美的笑容,然后顿了顿,偷偷看了眼封面,似乎想去找作者的名字。
“牛顿爵士。”维恩笑着接话。这本书他在安塞尔的书架上看过,听说安塞尔在法国修的专业就是自然科学。
他已经能察觉到贝拉维拉对他的不屑,明明是她刻意创造偶遇,却还不愿意花心思做好准备,似乎以为勾勾手指,维恩就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
两个都没有看过这本书的人,装模作样地就着这本书聊了好一会。
维恩非常确信贝拉维拉知道他真实的身份只是个仆人,没什么好意外的,一开始也不认为可以骗到最后,只是借个表面上的名义罢了。
挑选完需要的书籍,两人并肩走出书架,方才因为遮挡而光线较暗,如今一出来,明亮的光打在两个人脸上。
贝拉维拉抬眼看看这个说话一字一顿慢悠悠的青年,却因艳丽的容貌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地惊叹。
那双深情的碧绿眸子在一束光的照射下,好像无杂质的祖母绿,流转着浓郁的翠意。
自从那次贝拉维拉来过冬星之后,每个星期都会“顺路”进店和维恩说说话,出去散散步。
科林谄媚得不行,几乎想改口叫老板娘,却被维恩一个冷冷的眼神打了回去。
随着他与贝拉维拉越来越熟识,坎森公爵对他的信赖也越来越深,甚至好像将他作为未来的女婿看待,然而维恩清楚地知道,他们所旁敲侧击,所汲汲追求的不过是安塞尔手上的那三条货源的联络方式。
他将计就计,反而从贝拉维拉那里套了不少话。
某一天,他们像往常那样回到冬星,却发现大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金发的贵妇正读着杂志。科林低着脑袋畏畏缩缩地侍立在一旁。
“……夫人!”维恩快走几步,和贝拉维拉拉开距离。
艾姆霍兹夫人缓缓起身,高挑的身材配上高跟鞋显得气势非凡,她拿起手边的黑色长柄伞,缓缓开口:“我和安一起来的,他有事就先回去了,我等了你一个小时。”
维恩眼里闪过一丝懊恼,颓然地低下头:“夫人找我有什么吩咐吗?”
夫人瞥了一眼维恩身后的少女一眼,维恩也不知道她有没有认出来。
只听得夫人轻轻哼了一声:“现在没有了。”她走到维恩身边,用伞尖敲了一下维恩的膝盖,不疼,却让维恩羞愧地站不直。
“工程正在招标,安脚不沾地地忙,你倒好,你在情场做唐璜!”
维恩悚然一惊,脸涨得通红,好像要滴出血一般。
夫人浅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有什么想说,只可惜维恩垂着脑袋,并没有看见。
夫人叹了一口气,戴上帽子,撑着伞出了门。维恩一下松了一口气,扯了扯领子,回头对贝拉维拉露出礼貌的笑容:“我先失陪一下,去换下手套。”
之前在大火之中烧伤的手掌还没有完全恢复,为了不留下明显的痕迹,平日里都会戴上无指的黑色丝绸手套一路到手肘挡太阳。
贝拉维拉似乎心情大好,抿着嘴笑着点头。
等维恩从休息室再次出来时,贝拉维拉已经不在店里了。
科林笑得一脸促狭,走了过来。
维恩看见他,语气有些低沉,“你和夫人说什么了吗?”
科林好像也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我就实话实说啊,我以为夫人是你的姨母,会为你高兴的嘛……我,我去干活了!”
“那……表哥没听到你说的话吧?”维恩追在他身后,科林举起指头信誓旦旦地发誓:“少爷一来,没多久就被人喊走了,只知道你出去了,有事不在。”
这个消息带来的安慰聊胜于无,维恩惴惴不安拿起换下的衣服准备回庄园。
刚打开门,一直等在转角处的小厮迎了上来,递给维恩一张请柬。
维恩看了他一眼,这个年轻的小厮睫毛是白色的很引人注目,等他打开的时候,小厮又跑远了。
维恩低头看向请柬的内容:
请来这里。
一排娟秀的字体。
维恩心有所感地翻过纸张,背面用狂放的笔触写着:我想要你。 “叮”地一声,随着请柬的完全展开,一枚小小的银色钥匙落到地上。
照例查了一圈宅子的门窗,维恩轻轻推开卧室的门。安塞尔已经抱着珍珠坐在床上,白色睡袍垂感极好,金色的长发盘在脑后,鬓角有几丝被打湿垂下来,末梢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维恩偷偷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发现他神情舒展,嘴角带着笑意,松了口气,看来夫人出于维恩不知道的考虑,并没有把今天的事告诉安塞尔。
当他看到那枚小钥匙的时候,一股恶寒与痛苦猛地攥住了他,上一世各种不堪的回忆涌现,让人窒息的绝望让他从盲目的自得中醒来。
他甚至没有弯下腰,皮鞋轻轻一踢,钥匙就被踢进污水沟里,沉了下去。
他想了很久,那些为愚弄了坎森公爵和哈特格林夫人而产生的小小的沾沾自喜,现在看来多么可笑。
安塞尔给了他名声,地位,权力,金钱,教他学习,教他道德,想让他变得高尚,想让他脱离低级趣味,可他却还是和前世一样只会用自己的容貌去达成自己的目的,没有半点改变。
安塞尔明明已经拉着他的手,走进阳光里了,自己为什么还要回到那个污泥中去,就因为上一世污泥中有人欺负了他,他非得再跳进去,把这一世干干净净的衣服弄脏吗?
“少爷……”维恩单腿跪在床上,弯下腰,:“您今天去找我了?”
安塞尔抬起头,嘴角带着笑意:“是母亲啦,她说想看看你。我正好就陪她去了。”
维恩垂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凑了上去。 安塞尔笑容更加温柔,手掌托着维恩的后脑勺摸了摸,然后将他的头压下来,轻轻在面颊上落下一吻,用气音说道:“我也想你。”
“我有事想和您说。”维恩心一横,双手抓住他的手臂,急匆匆地开口。
安塞尔安静地看着他,耐心地等待着。
“您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知道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东西吗?其实……”
珍珠猛地打了个喷嚏,站起身甩了一下头,维恩眼尖地看见一些月白色的绒毛飞了下来。
“啊!”维恩紧张地把珍珠从安塞尔怀里抱出来,虽然安塞尔不对猫毛过敏,但这些总归是对呼吸道不太好。
珍珠一反常态地冲维恩亮了爪子,挣扎了起来,维恩完全没想到,一个不稳,绊到床单仰面摔了下去。
安塞尔扑过来,伸出手垫了他一下,搂着他一起倒在床上,珍珠从手中挣脱出来,轻巧地落在地上,又打了几个喷嚏,钻到窝里去了。
安塞尔趴在维恩的胸口,听里面惊魂未定的剧烈跳动声,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维恩借着窗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只觉得那张笑脸好像镀上了比雪白月光还纯净的色彩,似乎一触碰便会像春雪般消融。 安塞尔坐起来,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又心满意足地趴回维恩的胸口。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斜着躺在床尾,维恩小心翼翼地抱着他,好想抱着只属于自己的月亮。
“其实什么?”
“其实……”维恩犹豫了一下,“其实我做了好长一个梦。”
他还是说谎了,他总觉得一切如果坦白的话,有什么东西就会永远离开自己。若是用做梦当借口的话,做过梦的人应该都能理解梦里不受自己控制的举动,或许会原谅他之前的种种错误。
“一个好长好长的梦。”维恩的声音也像梦一样,喃喃细语:“梦里有的细节很清楚,有的浑浑噩噩。”
“而当我醒来,会发现其中有很多细节,和真实的生活发生的事竟然奇妙地吻合,甚至连梦中人的爱好、住址都一模一样。您觉得我疯了吗?”
“可是你确实都说对了。”
他确实与众不同,若是别人恐怕会觉得维恩满嘴胡话,只有他会这么认真地听着,并且给出回答。只是安塞尔的声音有些低低的,带着喘息,听上去好像不太舒服。
但是坦白中的维恩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集中精神斟酌着慢慢开口:“梦里有些我恨的人,但是我醒了之后他们还没有伤害我,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继续讨厌他们……”
“嗯……”安塞尔的鼻音有些重,整个人往维恩的怀里又缩了缩,“如果你问我,我不希望你被困在梦里……梦里的事就一定是对的吗,若你有预知梦,那就让梦依附你存在,为你服务,而不是成为梦的奴隶……”
维恩闭上眼睛,重生以来的种种经历在眼前闪过,确实,和前世重合的越来越少,超过他预料的越来越多,而且他所经历的事都是从他的认知出发,又真的是正确的吗?
可是……
“可是您不明白,我在梦里受了好多苦,受了好多委屈!”
维恩的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好像两世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倾泄口,就这么卸下了所有的防备。
“我爱的人,爱我的人,所有的人都离开我,我的家燃起熊熊烈火,轰然一声化作废墟,世上只留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任人欺辱。我好穷,我真的好穷,别人都是各种各样的死法,只有我是穷死的,笨死的,我连字都不认识,连话都说不清。”
“有人说爱我,我就信,有人给我钱,我就要,我只是不想一个人,但我还是一个人!我不顾一切地向上爬,想爬到名利场的顶部,只是想不要再活在权贵的鞋底下,我拿我所有的一切去豪赌,去交换,最后却只换了一片虚无!”
“我没有办法从梦里醒来,我怎么从梦里醒来,它太长太痛太真实了……我……”
维恩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他感觉怀里的恋人身体绷得紧紧的,时不时抽搐一下:“安……你怎么了……”
“为什么……”安塞尔颤抖着伸出手替维恩擦去眼泪,“为什么会这么痛苦……”泪水打湿维恩领口的布料,声音好像从嗓子里挤出一般,气声夹杂着不明显的哨音。“你的梦里……没有我吗?”
维恩赶紧坐起来,将他抱在怀里,安塞尔揪着他的衣服,猛烈地喘息,然后抬起头,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维恩,好闷啊……可以帮我开个窗户吗……”
“好……好好!”维恩彻底慌了神,浑身都在发抖。
安塞尔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了下,眼睛闭上,一颗泪珠好像珍珠般滚落,他似乎想亲吻一下惊慌的恋人,但维恩已经别过身子,手脚并用地爬下床。他的唇擦着维恩敞开的衬衫而过。
维恩冲到窗边,之前担心外面太吵所以一直关着。他猛地推开,晚风带着月光一下冲进室内。
他转过头,发现安塞尔背对着他蜷缩在床上,好像睡着了一般,金色的长发散落在暗红色的床单上。
一瞬间,维恩有些恍惚。
是了,自己怎么会把那么痛苦的前世当做梦境,明明现在的生活,有尊严的被爱着的生活,才美好得如同梦一般啊!
而在自己摊牌的一瞬间,所有的一切的都改变了,月光照射的室内扭曲盘旋,捕梦网被晚风吹得叮当作响,好像反向抓住了这场美梦。
他终于要梦醒了吗?
“喵”的凄厉一声,维恩猛地回头,冷汗下来的同时整个人也清醒了不少。
珍珠弓着身子跳到了窗台上,尾巴上的毛都炸起,反光的绿瞳阴森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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