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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揭谛(阿兆)


“别怕,师哥在呢。”半梦半醒间,他听到宋安困到气若游丝的声音这样说。
结果第二天的活儿在邻市,宋安坐大巴上打了百八十个哈欠,困得直点头。王沛桓在一边搜当地小吃和风景名胜,两眼放光,精神奕奕,一点没看出来昨天晚上没睡好。
“欸,师哥。”王沛桓凑过来给他看手机屏幕,“我们这次委托人家里开农家乐的,好大的地方啊。”
“嗯。”宋安睡眼惺忪地应了一声,“他找咱们干嘛啊。”
“他们家人好像都得了什么怪病,具体也没跟我说清楚。”
宋安稍微清醒了点:“疫情防控这不归我们管,你有没有告诉他我们也不会学萨满跳大神啊?”
“我说了呀,我能没说嘛?”王沛桓无奈,“他很坚持,而且他的钱实在给得太多了。”
“多少?”
王沛桓说了一个数,宋安彻底精神了:“我靠,这么多钱!这金主就算让我出卖肉体我也认了。”
“没那么好的事。”王沛桓说。
这次的委托人姓董,王沛桓叫他董叔。宋安王沛桓下了大巴倒了三路公交,拎着行李累死累活地赶到目的地,董叔就站在他家那个充当大门的,有两层楼高,金碧辉煌的大门楼下面等着,背着手。他人不是很高,但那股土财主的气质把两人都镇住了,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
“董叔!”王沛桓伸手想跟他握手,被他侧身躲了过去。
“来啦,大师。”董叔年纪不小,说不上苗条,挤出假笑的时候像一盘码好的猪头肉,“进去之前烦两位换个衣服,里面暂时不太平。”
王沛桓本来有些尴尬的笑容在看到全套防护服,防毒面具,消毒水甚至还有保鲜膜的时候瞬间消失了。他和宋安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毫不掩饰的震惊。
“我原来以为是小打小闹,最多不过像是街头斗殴。”宋安在王沛桓耳边低声说,“这他妈是核武器等级的吧?看来这钱真是咱俩卖命钱。”
“我一条命能卖六位数也算挺值。”王沛桓说,接过递过来的防护服。
董叔家农家乐的占地面积真的大,里面甚至有湖,白鹭扑棱着翅膀从水面上飞过,能看到雾霭中朦胧的青山,从大门口要走半小时才能看到主屋,是格局有些像四合院的传统建筑,草木非常丰沛,枝叶间几乎看不见房屋间的白石小路。
董叔带着他们绕过好几扇门,眼前是一张和这样典雅传统的建筑格格不入的席梦思大床,上面铺着酒店用的白色床单,隐约能看到躺着一个人。
“这是我儿子。”董叔隔着防毒面罩对他们说,拉开罩在这具嶙峋人体上的床单。
宋安和王沛桓不约而同地倒吸了一口气,王沛桓哽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强行咽下了自己翻涌而出的呕吐欲。
那简直是一具骷髅。皮肤刷墙似的雪白,紧紧地绷在骨架上,脸上,手上,腿上到处是水一样的烂肉,创口周围还有很多形状奇怪的肉芽,乍一看,像是很多伸出来的手脚,或者密密麻麻半闭半睁的眼睛。
宋安克制不住地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感觉自己说话声音都是抖的:“他这个,不用清理一下吗?”
董叔没有说话,拿起旁边的酒精棉球把伤口上的烂肉抹去。原本奄奄一息,几乎只有胸口在微弱起伏的瘦弱男人猛然睁大了眼睛,发出野兽一样沙哑的嘶嚎,同时,被清理过的伤口附近,雨后春笋一般冒出数不清的肉芽,在他身体各处张开了无数双眼睛——那居然真的是眼睛!瞳孔多而密,好像水上的泡沫一样反着光。
“我草……”王沛桓有些难受地捂住了胃,看起来快吐了。
宋安手腕一抖,抖出一张符,他把符悬于那男人肚腹上方,低声念到:“始青符命,洞渊正刑,金钺前导,雷鼓后轰。兵仗亿千,变化真灵。景霄所部,中有威神。敢有干试,摄赴洞渊。风刀考身,万死不原。急急如律令。”
那张符好像被什么托着一样,在空中飞了起来,从底部开始缓慢地自燃,惨白的纸灰落在那男人的脸上。宋安看着火光皱起眉头,转头正对上王沛桓的视线。
“老大,这个赦瘟符……”
“光颜色不对。”宋安说,“不是瘟。”
果然,什么也没有发生。男人死了一样半睁着眼睛,连呼吸频率都没变过。
“这是咒啊。”王沛桓这时候也顾不上恶心了,“瘟没有这么恶的。董叔,要不然我们转一圈,看看是不是你们家得罪了什么人,改了你家里的风水。”
“好,好。”董叔招手叫来一边的一个女孩儿,“小梨,你来陪两位大师逛逛。”
今天最后一更,我爽了朋友们(快乐地跑去睡觉

第8章 第二卷 第二章
那被叫做小梨的女孩儿走过来,像是有些勉强地笑了一下,心思重重地低下头。她有很漂亮的头发,蓬松,顺滑,显得脸格外小和楚楚可人。
两人在路上跟这个叫小梨的女孩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她似乎不爱说话,问大多数问题的时候都是笑笑,也不作回答。
“这是干什么的?”宋安遥遥一指一栋楼,王沛桓抬头看去,那楼看起来很新,看起来近两年刚完工。
“员工宿舍。”小梨说,她声音有些含糊,说完后又像是不好意思似的一笑,那笑容显得她眼睛和唇形都漂亮得出奇。
“哦。”宋安转开视线,点了点头。
这农家乐是真的大,除了鱼塘,人工湖还有自助烧烤,果园和一个不算小的广场。宋安和王沛桓四处都检查了一遍,从建筑到绿化,甚至连据说是董叔到景区里一块一块挖出来用来铺路的青石板都看了,依然没有发现有什么问题。
“就这么多了吗?”宋安问小梨。
小梨点头,再摇头。
“什么意思?”王沛桓问。
“祠堂。”小梨言简意赅地说,末了又补充一句,“我不能进。”
“这得算封建遗毒吧。”宋安回头跟王沛桓开了一句玩笑,才回头重新看向小梨,“那劳烦您指个路,咱哥俩去。”
小梨遥遥一指,那里烟水缭绕,树林阴翳,正是那栋据说是员工宿舍的建筑方向。
祠堂看起来虽然比员工宿舍旧点,但也没旧到哪儿去。门没锁,宋安一推就开了。眼前这栋有两层楼高的祠堂,其实里面空间并没有被隔开,四面墙上从供桌上方开始,一直到天花板,全部放满了牌位,供桌上是不大新鲜的贡品,香烛,还有插着电的长明灯,在堆积如山的牌位下小得像一粒灰尘。
“这都是他们家的人吗……?”王沛桓目瞪口呆,“这人也太多了。”
“而且你看看从第一代到第二代。”宋安说,“平均一个女的生了十八个孩子还多,太可怕了,这都不像人能做出来的事。”
感慨归感慨。二人四下检查了一番,这个祠堂除了牌位几乎什么都没有,几个旧蒲团,天花板上一盏没有灯罩的电灯,墙角连老鼠洞都没有——也难怪,但凡哺乳动物都能看出这地方的寒酸。
王沛桓走去打开灯,那一个孤零零的灯泡在很高的地方亮了起来,灯光暗淡得像是雾天的太阳。
“我怎么感觉这边也没什么问题。”王沛桓挠挠头。
“难道不关风水的事?”宋安求证似地问,王沛桓摇摇头,又点点头:“我觉得也不大像了。”
“再去找董叔问问吧。”宋安最后说,“这事儿可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得多。”
二人找到董叔的时候,他正穿着防护服坐在鱼塘边上不知道,王沛桓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支烟,董叔摆摆手,没有接。
“穿着这个也抽不了啊。”董叔说。
“也是。”王沛桓收起烟,他其实烟瘾也不重,只是看宋安抽的时候偶尔会馋,“董叔,我想问问,这个病是什么时候才有的。”
董叔良久没说话。
“半年前。”他再开口时,嗓子有点哑。“我一个表嫂带一家人来这里玩。这事常有,我们家虽然人多,但处得还都算不错,有好些亲戚还都住在我这里。结果她那天吃着晚饭,还没离席就晕过去了。”
“一开始我们还以为她太累了,还喊了人等她醒了以后给她按摩。结果她睁眼后一句话不说,两只手在身上乱挠,挠得都出血了,解开衣服一看,身上都是像疤一样的很短的缝。”
“后来才知道,那都是眼皮。”董叔说着,打了个寒战。
“这种病谁敢往医院送啊,我就安排了人照顾她,结果过了几天,她身上开始烂了,我叫人去看的时候,照顾她的那个人也倒在地上,脖颈上也都是闭着的眼皮。”
“后来,凡是去看过我表嫂的,她老公,女儿,和她女儿处得很好的我儿子,连带在她生病的时候去看过热闹的一些亲戚,洗过她碗的阿姨,都病了,现在也只有我儿子活着。”
“那这些人呢?”
“烧了。”董叔说,“我们有那种陶艺体验区,有那种大窑,把人往里面一推……”
“剩下的人呢?”宋安突然问,“为什么不走?”
董叔看了他一会儿,防毒面罩下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个有些奇怪的笑容。
“没一个能走得了。”他低声说,“没一个……”
王沛桓被他笑得浑身不对劲,匆匆聊了两句后就找借口和宋安离开了。两人走在湖边,一时都没说话,过了一段时间王沛桓才低声说:“董叔本人也很不对劲。”
“嗯。”宋安点头,“他的话能信几成?”
“我不知道。”王沛桓抬头看看从湖面上飞走的白鹭,皱起眉头。
晚饭由于二人心事重重,都找借口没去吃。董叔给他们安排的宿舍离员工宿舍很远,简直是跨越了整个农家乐的对角线,说是因为那地方没什么人去过,也特意没让人去打扫,干净。这话在平常是句屁话,但在这个场合还挺让人安心。二人一推开门发现地上灰尘都有一指厚,只有床板没有床垫——床垫被人放在门口,还没有拆封。
二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安完床垫后,王沛桓就站在床边脱防护服,这厚厚一层壳像是一个茧,或者其他某种被强行撕离身体的一部分,露出汗涔涔的脆弱的本体,王沛桓本来就白得发光,窗外的灯光照着他湿透了的后颈的碎发,简直有些电影质感。宋安在一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带着微笑。
“诶,阿桓,阿桓。”
“怎么了,老大?”
“给你看个宝贝。”宋安说着从另一边猛地踩上刚铺好的床垫,“啪”地拍了张什么东西贴在他胸口。王沛桓低头一看,瞪大眼睛。
“这不是本命符吗?我靠,下山以后师父一共就给了四张,之前还用掉一张,老大,你觉得这次事情这么凶?”
“以防万一。”宋安说着,收敛起笑容,“我说实话吧,不管是瘟还是咒我俩都不是那么擅长,而且这东西暗箭难防,沾之即死,冒不得险。”
王沛桓想了一会儿,点点头:“那你呢?”
“我还有呢。”宋安从袖子里抖出一张一摸一样的符,手腕一转贴在自己胸口,“咱哥俩一人贴一个躺在床上,活像棺材里并排两个老粽子……”
“你和我生同衾,死同穴?”王沛桓咧嘴笑着把师哥摁在床上闹成一团,噘着嘴作势要亲他的嘴角,师哥被他搞得很痒,一边狂喊一边翻来覆去倒腾着试图脱离他的魔爪,湿透的T恤后背在崭新的白色床单上碾过,留下浅浅的汗印。窗外正是快冬天的时候,冷得像冰的空气里飘着听不到声音的哀歌,但这个充满暖气、尘螨和汗水味道的小房间仿佛是母体的子宫,从没有任何人像他们这样联结得如此紧密。
闹了一会儿他俩就累了,宋安把王沛桓从自己身上掀开,两人并排躺着看天花板。
“我有点饿了。”王沛桓说,转头去看宋安,“老大,我们不至于一直不吃饭吧?”
宋安想了想:“我记得我们来的时候路边有家开封菜,我们可以半夜从偏门溜出去吃。”
“欸,可以。”王沛桓点点头。
“这次的事情你有什么想法没有?”宋安问。
“没,我打算一会儿看看师父当年教的《问咒篇》找找灵感,下山前我把它搞成PDF传到电脑里了,手机上也搞了一份。”
“你他妈不早说!”宋安翻身坐起,“给我也传一份。”
在当年师父教的一众基本课当中,要说难懂程度,《问咒》绝对一骑绝尘。宋安当年看到这东西就脑瓜疼,现在看到之后疼的程度分毫不减——里面分为一千来种良咒,恶咒,破咒方法,以至于触类旁通的术法,历史渊源什么的。师父本来就是写着给自家孩子看,也没想有多严谨,行文风格颇有些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随意。
“我觉得我看完这个都能考上公务员儿。”宋安一边翻页一边揉着太阳穴,王沛桓没说话,估计是离晕不远了。
“醒醒,老大,醒醒。”
宋安被王沛桓一阵乱摇,感觉自己像被塞进了洗衣机——全身上下又僵又痛,脑子还在强行被打断睡眠的情况下不甚清醒。他向窗外看了一眼,月明星稀,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啊?”他抹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一点,“怎、怎么了?”
“你看《问咒》看到一半睡过去了。”王沛桓指了指他黑下去的屏幕,“现在是半夜三点。不是说翻墙去买开封菜的吗?”
“……”宋安躺在床上和自己斗争了一会儿,认命地翻身起床,“好吧孙贼,你赢了。”
夜晚比白天冷得多,宋安甚至在防护服里穿了大衣。白莹莹的防护服飘在夜色里,两人对视一眼,彼此都觉得对方像刚出仓的太空人。
“……我们是不是有点太显眼了。”王沛桓听起来有点绝望。
“没事。”宋安拍拍他,“也没什么人会这个点儿出来。”
偏门在员工宿舍那个方向,由于做贼心虚没敢开灯,两人沿着湖边走得一脚深一脚浅。
王沛桓突然停下了。宋安低着头没注意,差点撞他背上。
“老大。”王沛桓压低嗓子叫他,“那是白天那个女的吗?”
宋安向前看去,浓得像苦酒一样的夜色里飘出一粒明火,照亮女孩儿侧身半边窈窕的淑女线条。小梨仿佛一个从宫墙里走出来的侍女,提着一盏几乎在影视剧里才能看到的玻璃罩子的灯笼,她走得不快,长裙像夜晚的湖面一样没有波澜。
“她在这儿干什么?”宋安问。
“往员工宿舍方向去了。”王沛桓说。
二人不紧不慢地在小梨身后跟着,看着女孩儿纤细的背影款款地飘进了那栋看着很新的宿舍楼里。
“我来吧。”宋安说着解开防护服,露出大衣和更里面的毛衣,冷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我跟着去,大晚上的,我不笑都发现不了我。”
王沛桓没有对他平常动不动就提及的肤色梗有所表示,只是把头低了下去。防护面罩挡着,看不清他表情。
“小心点。”他只是这样说。
小梨穿过大厅,鞋跟敲在水泥地面上,发出一点点脆响。她推开后院的大门,穿着防护服的人们一齐回过头来,面罩在黑夜里仿佛深不见底。
他们都看见她了,可是没人跟她说话。小梨看向院子中间那个巨大的浴缸,做保洁的寇姨坐在里面,嘴里塞着布,眼睛瞪得很大,那灰青色的眼睑下流出一滴浊泪。可怜的寇姨。
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啊,是他们抬着浆子来了。
宋安躲在柱子后面,没人看见他,在场的穿防护服的人们似乎都陷入了某种仪式般的狂热里,女孩儿站在角落里,仰着细白的颈子,像一个格格不入的过客。有人拖着一缸不知道什么来了,宋安这才发现院子中央有一个手脚都被绑起来了的老妪,浑身骨架像是快散架了一样不要命地颤抖,她似乎在哭泣,眼泪在朦胧残忍的月光下只是薄薄发亮的一层闪光。
那群人七手八脚地把那缸东西倒进浴缸,老妪布团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到极处的惨叫,纯粹的恐惧和痛苦的结合,简直要呕出内脏一样。宋安被震得后退一步,他现在才看清那缸里是什么。
那是腐烂成浆的血肉,还带有细小的零碎肢体一样的肉芽。老妪已经晕倒在这一摊东西里,头发,脸上都覆盖着这种淡红色粘稠的液体。
“董梨。”穿着防护服的一个男人笑着跟小梨说,“以后不跑了吧,看看寇姨,跑的人都被泡浆子了。”
小梨不知道说了什么,可能什么也没有说。那群人突然哄堂大笑了起来。小梨抿着嘴,露出左边一个浅浅的酒窝,她不经意地往玻璃门后看了一眼,柱子后面空空荡荡,宋安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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