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面陷在淤泥之中,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鳞片脱落,血肉溃烂,露出内里暗红嶙峋的骨。明明都说他是天缺之龙,孱弱命短,可偏偏他的命又那样贱那样硬,这泥潭深渊也没能磋磨死他。
 人间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他或许天生就该是个祸害,所以凋亡渊薮百年他不仅没死,还活着爬了出来。
 注定要笑看他的仇人们惶恐不安地去死。
 恨意沸腾不休,陷于淤泥中的龙族张开龙吻,发出不甘的怒吼。
 露出狰狞骨头的龙尾摇摆拍打,溅起无数腥臭烂泥。
 打坐中的慕从云只觉袖子忽然紧紧拽住,那力道几乎要将结实的法衣撕裂开来。
 “沈弃?”他着急扭头去看,就见沈弃眉头紧拧,淡色薄唇死死抿着,牙关紧咬,连身体都在微微战栗。
 他又接连唤了两声,沈弃仍没有醒来的迹象。
 显然是被噩梦魇住了。
 慕从云以掌心覆住他的额头,缓缓渡过温和的灵力,低声为他念起清心咒:“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他的音色偏冷,语调又少有起伏。平日说话常被人误以为冰冷疏离,不染尘埃。但此时低低念着清心咒,平和字句流淌,却泄露几分罕见的温柔来。
 困于心魔的沈弃不知外界,却听见了生长的声音。
 腥臭烂泥里,有一棵翠绿的树苗钻出来,它顶着淤泥寸寸生长,不过顷刻,枝桠便铺满了凋亡渊薮。
 它粗壮的根系深深扎入淤泥之中,繁盛的枝桠在无风的凋亡渊薮之中轻轻摇摆,没有叶片的树枝上不断结出一个个嫩红花蕾。
 腐烂的恶臭散去,沈弃鼻端嗅到了清冽的草木气息,还有一点点浅淡微甜的花香。
 沸腾的恨意逐渐平息,他仰头看向头顶结满花蕾的大树。
 无光的凋亡渊薮里,树身散发莹莹微光。满树花蕾在一瞬间绽开来,空气中浅淡的甜香逐渐变得浓郁起来,累累花朵压得枝桠不断往下坠,一朵粉白的桃花飘摇着落在了修长的龙吻上。
 沈弃张开龙吻,将那朵桃花含入口中咀嚼。
 混沌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
 他看着头顶繁茂的花枝,想起上一世行走在被蚀雾海吞噬的西境,也曾看见过这样一棵桃树。
 看不见边际的灰雾之中,满树桃花灼灼燃烧。
 是他唯一看过的人间盛景。
 “……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
 低低的诵念声钻入耳中,沈弃睁开眼睛,就对上慕从云关切的目光:“醒了?”
 沈弃心情又变得很差,但这会儿却并不想杀人,只是有些懒怠有些疲倦,不太想动。
 他垂下眼眸,藏起眼底汹涌诡谲的情绪,声音低低地诉说:“我做了个噩梦。”
 “只是个梦而已,”慕从云轻轻拍了拍的背脊,耐心安抚:“别怕。”
 “梦里我被人挑断了手筋脚筋,扔到了一个深不见底没有活物的深渊里。没有人来救我,我只能每日每日看着虫子啃噬我的身体,看着自己一点点腐烂,变成怪物……”
 沈弃半真半假地说着,畏惧地将脸埋在他的腿上,又侧过脸露出一只眼睛看着他,轻声问:“如果梦里是真的,师兄会来救我吗?”
 慕从云没有立即回答,似在沉思。
 沈弃眼底的暗流涌动越发激烈,体内秽元快速流转汇聚在指尖。
 若你也与世人同流合污——
 “师兄怎么会让你落到那个地步?”
 慕从云认真思考了各种可能,郑重给出了回答:“若你不曾作奸犯科,师兄绝不会让旁人欺负你,落入梦里的境地。”
 他只以为沈弃是从前在外面流浪久了,时常被人欺负以致没有安全感。因此纵容地拍了拍他的头:“师兄一定会护着你。”
 师兄一定会护着你。
 不论真心假意,这都是第一次有人说会护着他。
 虽然他早就已经不是需要人护着的孱弱幼龙了。
 指尖流转的秽元重新蛰伏下来,沈弃抓着慕从云的手,将脸埋在他掌心,小兽一样欢喜地蹭了蹭,声音又轻又软:“师兄可要说话算话。”
 若是敢食言,便只好杀了你。
 慕从云没有察觉暗藏的潮涌,他被那双湿漉漉的黑眼睛看得心头发软,终于忍不住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嘴角都不自觉地勾了下:“嗯。”
 他会护着师弟师妹,自然也会护着沈弃。
 但沈弃又和金猊他们不同。
 他孤僻,内向,孱弱,就好像曾经的自己。
 他总愿意多纵容几分的。
 沈弃看出了他眼中的温软之意,他越发抱紧了慕从云的手臂,趁势低声提要求:“师兄陪我睡好不好?我害怕。”
 慕从云神色犹豫,满面挣扎。
 一起睡实在太过亲密了,有些越过了他的安全界限。
 但这个人是沈弃……而且他刚刚才做了噩梦。
 慕从云努力压下了心底微弱的抗拒,宽了外袍,在沈弃身侧躺下来,替他把被子盖好又拍了拍:“睡吧,我看着你。”
 沈弃抿唇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顺势靠过去紧紧抱住了他的腰,舒服地叹出一口气来。
 他喜欢这种身体紧贴,体温交融的触感。
 就是可惜衣裳有些碍事。
 沈弃在没有被衣料包裹的颈窝处蹭了蹭,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
 慕从云僵着身体,悄悄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一早,慕从云便带着沈弃同金猊一道去晦星阁向师尊辞行,提出此行想带沈弃一起去。
 他仔细考虑过,带上沈弃除了安全问题之外,其余也不是没有好处。
 沈弃性子太孤僻,戒备心又强,现在只肯与他亲近,这样总归是不太好的。若是带着他出门走走看看,或许能让他有所改变。而且沈弃从前一直待在南槐镇,没有机会见识三千世界。如今一路行去,也能增长见识,于他修行也有助益。
 慕从云将理由一桩桩都想好了,准备用来说服师尊。
 但没想到谢辞风看了一眼沈弃,竟没有多说什么便同意了:“此行记得凡事以自身安危为重。”
 慕从云和沈弃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才郑重应下。
 听完嘱咐之后拜别,三人便往戮武峰去接江棂。
 谢辞风看着逐渐走远的三人,目光落在慕从云和沈弃身上。肃容掐指算了半晌,仍是什么都未曾算出来。
 星盘交汇,云遮雾罩,吉凶难定。
 前往戮武峰接了江棂后,四人便乘着傀儡马车出发了。
 江棂的母亲看着马车哒哒走远,愁眉不展道:“父亲为什么不让我们一同去?”
 虽然慕从云在玄陵年轻一辈的子弟当中颇有威望,修为也不错,可只他一人也难以照应三个师弟。更别说东疆毒门历来神秘奇诡,掌门百里鸩又是无上天境的高手,性情难以琢磨,万一对方有意刁难……
 诸葛松也一脸担忧:“你以为我没想过?我与谢辞风那厮谈了数次,原是想请他亲自护送棂儿去毒门,就算百里鸩不肯卖这个人情借用‘洗罪’,以谢辞风的修为,我们二人联手先礼后兵,也不怕他不肯借。但他观了一夜天象,却神神叨叨说我们不宜插手,只肯派弟子前往。”
 他虽然脾气急,但也不蠢。谢辞风不肯亲往,必是算到了什么。
 “且先信他吧。”诸葛松叹了一口气:“这是棂儿自己的劫,能不能平安度过,只能看他的造化了。”
 东疆毒门位于蜀州东南方位,从玄陵出发,需经东州,再渡过无相海,方能抵达蜀州。
 傀儡马车比普通马车速度更快,他们昼夜赶路不停,在第三日夜间便抵达了无相渡口。
 渡口夜间没有渡船,要等到清晨才能乘渡船过海。
 慕从云寻了个宽阔地将马车停好,准备在此休整半夜。
 金猊被憋了三日,第一个从马车上跳下来,没有半点形象地张开手臂舒展筋骨,嘴里叽叽咕咕地抱怨:“总算能下地透透气了,这几日可真是闷死我了。”
 大师兄本就是个话少的,沈弃这个小尾巴有样学样就罢了。如今连江棂都成了个锯嘴葫芦,偏偏他重伤未愈,金猊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戳中了他的伤疤,这三日在马车上连大气都不敢喘,生生憋了三日。
 深夜的渡口没有人烟,星子也隐在了云层里。
 金猊捡了枯树枝生起火来,又从储物袋里掏出铜锅调料和处理过的食材。先将铜锅装了水煮沸,放入调料,再将处理过的肉类蔬菜一样样放进去煮,不过片刻铜锅便咕嘟咕嘟地冒出香味儿来。
 金猊抽动鼻子用力嗅了嗅,又从储物袋里翻出一瓶酒来,招呼慕从云几人道:“大师兄沈弃江棂快来!这可是二师姐特意准备了给我们路上吃的。”
 慕从云带着沈弃过去,围着火堆而坐。
 江棂从马车上下来,看着他的储物袋道:“你的储物袋就装着这些?”
 虽然他的语气不如从前挑衅,但金猊立马就听出来了,这人多半又在内涵他“不务正业”。他悄悄翻了个白眼,哼哼着又拿出一个储物袋显摆道:“除了吃食,还有一袋子银钱!出门在外,自然是有钱有食物最重要!至于其他的,不是有大师兄么!”
 边说边殷勤地将一双用树枝削成的筷子递给了慕从云。
 储物袋就那么点大,自然不便装太多碗筷,出门在外也不好讲究太多,慕从云接过筷子,从小锅里捞了一块肉。
 沈弃看看他,再看看被塞到手里的筷子,不易察觉地皱了眉。
 这也太不讲究了。
 正犹豫不定时,面前忽然递过一个酒葫芦,金猊美滋滋地咂了下嘴:“春风醉,我好不容易从师尊那里讨来一壶,喝不喝?”
 沈弃盯着他喝过的葫芦嘴,眉头彻底打成了结。
 共饮一壶酒,脏不脏?
 还是慕从云伸手拦下了:“他年纪小,不宜饮酒。”
 金猊讪讪收回手,又拿胳膊撞了下旁边郁郁寡欢的江棂:“诶,你喝不喝?”
 江棂盯了他片刻,伸手接过来狠狠灌了一大口。
 金猊见状立时心疼起来,一边说着“你省着些喝”,一边伸手去抢。
 两人一口我一口,很快将一葫芦春风醉喝了个精光。
 金猊酒量尚可,但酒品向来不太好,喝了酒之后就没了顾忌,拉着江棂叭叭说话。
 “你怎么不穿红衣了?”他哥俩好地扒着江棂的肩膀,嘿嘿笑道:“要我说你穿这黑衣看着正常多了,往日一身红衣骚里骚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选花魁呢!”
 沈弃顿时掀起眼皮看他,指尖捏着筷子,太过用力差点将筷子掰断。
 江棂为了练剑一向自律,从未饮过酒,这会儿忽然喝了这么多,已然是醉了。
 闻言再也绷不住情绪,红着眼睛道:“我不敢。”
 他现在只要瞧见红衣,就会想起那一晚,那个酆都妖魔高高在上地说:“你穿红衣难看,本座不喜欢,只好杀了你。”
 他引以为傲的曜日剑在那妖魔的手下毫无还击之力。对方杀他如同碾死一只蝼蚁简单。
 醒来之后,得知自己或许此生都无法再习剑的打击,甚至没有得知那晚袭击他的妖魔是酆都鬼王“诡天子”的打击大。
 经脉被蚀雾侵蚀尚可以想办法治,修为没了也可以再重新修炼。
 但唯有“诡天子”,即便身在西境,他也听说过对方年少成名击败“双面阎王”的事迹。明明比他还小的年纪。对方却早已入无上天境。面对他时,甚至连那柄龙骨都未曾拔出、
 就像对方所说,他太过弱小,甚至不值得他拔剑。
 两人之间的差距鸿沟如此分明,或许这辈子他都难以望其项背。便是他用上一辈子去练剑,可能也无法为自己报仇雪耻。
 这是继慕从云之后,第二座叫他觉得无法追赶难以逾越的高峰。
 越想越是绝望,江棂死死拽着金猊的衣袖,嘶声力竭哭道:“我不敢……”
 这是他面对父母亲人时,无法宣之于口的耻辱。
 没想到他说哭就哭,金猊的酒都被吓醒了。衣袖被江棂死死拽着,他只能茫然又无措地举起双手,结结巴巴地劝慰:“诶你别哭啊,男儿有泪不轻弹……”
 “那是未到伤心处!”江棂抬起头吼道:“你懂个什么?!”
 “……对对对我不懂我不懂。”
 金猊是彻底不敢再说话了,只能求助地看向大师兄。
 慕从云也没有处理这种情况的经验,犹豫半晌,道:“让他哭吧。”
 能哭出来总比憋坏了好。
 金猊看着自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衣袖,愁眉苦脸叹气。
 边上的沈弃看得直撇嘴,趁机同慕从云卖乖道:“我就不会像他那样。”
 慕从云不赞同地轻拍了他的手臂一下,紧张地去看江棂。
 嚎啕大哭的江棂果不其然听见了,擦了把眼泪,红着眼瞪沈弃:“若换成你,怕是只会哭着要师兄救命吧?!”
 师兄啊……沈弃侧脸看了慕从云一眼,眼底划过暗色,面上却道:“若换做是我,我定然会想方设法杀了对方报仇,而不是在这里哭鼻子。”
 “你在这里哭鼻子,是想让眼泪淹死你的仇人么?”
 江棂被嘲讽到,擦了擦眼泪,收了声。
 但他也起了气性,针锋相对道:“若你打不过他呢?”
 沈弃面露鄙夷:“打不过还不好好修炼,哭鼻子就能打过了么?”
 “……”江棂被噎住,梗了半天只能冷哼一声:“你个连修行门槛都没摸到的懂什么?!”
 说完便气冲冲地上了马车,不过瞧着背影,但是有了几分之前的朝气。
 慕从云看着这两人小孩儿斗嘴,露出头疼之色:“你江棂师兄重伤未愈,难免心中郁结。你怎么还给他添堵?”
 沈弃心生讥讽。这些有父母长辈护着的小崽子,一辈子活在十方结界里未曾见过外面的险恶,果然都脆弱不堪。能在他手里留下一条命已是他祖坟冒了青烟,竟还不知足寻死觅活。
 嘴上却乖乖巧巧道:“我只是觉得江棂师兄哭鼻子也没有用,想开解开解他。”
 开解的很好,下次不许了。
 慕从云无奈摇头:“哪有你这么开解人的?下回不能再当着他的面说,知道么?”
 沈弃无辜地眨了下眼,听话地点头:“我都听师兄的。”
第21章 柳夫人
 在渡口休整一晚,第二日清早,便陆续有大小渡船扬起了船帆,船上的水手也高高低低地吆喝起来招揽客人。
 慕从云挑了艘稳当的大船,付了船费之后驱着马车驶了上去。
 无相海虽然称作是海,但实则只是西境中央一个极大的湖泊,东州、蜀州、灵州、云中州、阆州都临着无相海,因此西境的船舶往来十分兴盛。大船张帆全力航行,速度也快,不过大半日的功夫便到了对岸。
 入了蜀州境内,距离毒门便近了。
 慕从云估摸着入夜便能抵达毒门,便提前给肖观音传了讯。
 只是到了夜里,他们将要抵达毒门,仍没收到肖观音的回信。
 “我这边也没收到回信。”金猊捣鼓着自己的传讯玉牌,猜测道:“会不会是传讯玉牌坏了?”
 慕从云摇头不语,心底实则有些担忧却没有吐露,只是看着头顶的明月道:“深夜拜访不合礼数,我们先在外面过一夜,等明日一早再去拜访。也能顺便等等小师妹的回信。”
 几人也有了露宿野外的经验,金猊与江棂挤在马车的小榻上睡了,慕从云则在车辕上打坐,顺带守夜。
 沈弃不肯进车里去睡,就黏在慕从云身边,靠着他的肩膀头一点一点,不一会儿就睡了过去。
 慕从云感受到他逐渐平稳绵长的气息,才睁开眼,拿出传讯玉牌又看了一眼,仍旧没有任何动静。
 肖观音这次回毒门的时间已超了三月之期,中间她倒是有传讯回来,但从他去了南槐镇回来后,就没有再收到过肖观音的传讯。
 这多少有些不寻常。
 虽然也不排除是出了意外传讯未能送到肖观音处,但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慕从云凝眉思索片刻,自储物袋里拿出一只傀儡鸟来。
 这傀儡鸟产自灵州偃都,是公输家研制出的一种通讯傀儡,名为“鸿雁”,形似大雁,擅隐匿,只有铜板大小,只需要小小一颗灵石,便能飞行许久。此傀儡鸟是玄陵请公输家特制,是为危急时隐蔽传讯所用。只要对方身上带着玄陵的通讯玉牌,灵石中的灵力又未耗尽,不论人在何处,鸿雁都能将消息送到。
 此行前往毒门前,慕从云特意带上了一只以备不时之需。
 留音之后,慕从云在傀儡鸟身上留下了特有的暗记,便将之放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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