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技术是真好,收费也不高。
 “我今天带的都是整数,”客户翻开自己的钱包,“能找零吗,请问?”
 生活中,倒装句很常见。
 不至于听不懂吧?
 客户的动作停下了,因为面前的高大男人,身形突然凝固。
 他有些狐疑地重复:“请问……妈呀!”
 池野猛地转身看他,目露凶光。
 “不、不用找了,对不起!”
 几张钞票被慌乱地放在玻璃柜台上,不等池野回话,那人就跟也新换了发动机似的,连滚带爬飞速逃窜。
 池野叫了两声,没追上,就叹口气,又坐回凳子,使劲儿搓了把脸。
 低头一看,呀,手上还有黑乎乎的机油,忘记洗了。
 以前不会犯这样的小错误,他爱干净,只要干完活,一定是洗完手再去碰别的东西,今天可到好,心里有事,给自己抹了个大花脸。
 站起来去洗脸,洗手池是他亲手做的红木落地面盆架,上面镶了个椭圆镜子,记得邻家有位婶婶是新搬来的,看了很喜欢,说在她们那个年代,哪家姑娘有这样的嫁妆,谈什么样的对象都腰杆直呢。
 给池野听得有点小得意,带着婶婶回家看了圈,说这衣柜和书架,以及孩子写作业用的桌椅板凳,都是他做的。
 婶婶半天没合上嘴。
 瞅了会回头说,你还在上面雕花纹啊。
 那可不,是梅兰竹菊四君子呢。
 秀气,不张扬的好看。
 只有对面那屋的柜子上不一样,刻的是龙凤和鸳鸯,是一个哥们快定亲了,他亲手做的贺礼,结果还没等送出去呢,婚事就吹了,那大老爷们哭哭啼啼地拉着他喝酒,被蹭了一胸脯的眼泪,弄得池野也怪郁闷。
 郁闷的不是贺礼没送出去,浪费了他的时间,而是觉得失恋这么可怕吗,哭成这样。
 出息呢。
 哥们抱着啤酒瓶嚎啕,嚷嚷自己要出家。
 旁边有人插话,说大哥你手咋啦,怎么划拉那么大的疤。
 用锯子的时候碰着了,不碍事,池野习惯了。
 做点东西对他来说,等于出出力气嘛,算不了啥。
 那时候池野还没办厂,刚买下前面的门面修车,生意还成,都知道他不做缺德事,不像有些人专往门前大马路上撒钉子,给自行车胎充气也不要钱,平日里闹钟不响了收音机坏了,都愿意来找池野修,甚至连小娃娃的车子出问题,都拎着过来敲池野的门。
 池野在街坊邻居面前,很温和。
 看着那个花花绿绿的摇摇车,笑了半天。
 还是自带音乐呢,开关却别着了,声音卡顿而魔性,于是池野就在“小燕子,穿花衣衣衣衣”的背景音中,费不少功夫,给车子修好了。
 为啥用这么久的时间呢,因为摸了把,发现这个厂家质量做得一般,塑料片衔接处都有倒刺。
 从头到尾整修完毕,乐曲恢复正常,开始继续往下播放:“我问燕子你为啥来,燕子说——”
 小娃娃奶声奶气地接了句:“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春天美不美丽,池野不知道,反正现在镜子里的他,表情挺美的。
 别看脸颊上有几道黑乎乎的印,香皂洗不干净,但嘴角是翘着的,眼睛柔和地往下弯,看到水就想到佟怀青,拿起扳手想到佟怀青,连空气中那若有似无的花香味儿,都他妈能让他想到佟怀青。
 脑子觉得要崩了。
 心里却美得不要不要的。
 好容易给蹭上的机油洗干净,池野擦完脸都要走了,顿了会又拐回来,盯着面盆架上的格子看。
 那里,放了瓶池一诺的香香。
 擦脸用的霜。
 小姑娘有时候会在这里睡午觉,醒来洗完脸,可讲究啦,一定要再涂点东西再去上学。
 “哥,你不懂,”池一诺曾经说过,“脸上的水擦干后,不抹香香的话,会皴。”
 “很丑的!”
 池野往后看了眼,趁着外头这会没人,把那瓶霜拿下来,他手大,儿童面霜做的又精致小巧,搁在有些粗糙的掌心里,挺滑稽。
 还别扭。
 涂到脸上的时候,凉凉的,香味有点腻。
 池野之前没抹过这玩意,撑死在冬天刮寒风的时候用个大宝,纯粹怕冻伤,毕竟安川县下雪的时候特别冷,稍不留神,脸蛋就会生冻疮,又红又硬,痒得慌,抹点东西保护下,皮肤会柔软许多。
 怎么跟做贼似的。
 池野抬头看镜子里的自己,居然泛起了丝忧伤。
 别人都是怎么解决个人问题的呢,没多久就能亲亲抱抱拉小手,他明确心意到现在,也就只能在脑子里想想,以前还可以揉下佟怀青的头发,揽着肩膀说笑,现在倒退了,不敢碰那人一点衣角。
 中午回去,池野小心地嗅了下自己的手背,还有点若有似无的面霜香味,就不太好意思离佟怀青近,怕被人发现他的心怀不轨。
 佟怀青却主动走过来,叫他哥。
 “嗯,”池野正切老豆腐呢,“怎么,饿了?”
 佟怀青站在旁边,先问了句别的:“这个为什么发黄,不是白的吗。”
 “是点的卤水豆腐,”池野解释道,“那家店用的老方子,看起来不太漂亮,味道好。”
 切厚点下锅煎,热油逼出虎皮和香味,噼里啪啦溅出油星子的时候加青椒,勾点水淀粉,上次做了,连不爱吃辣的佟怀青都能多尝两块。
 “我下午想出去趟,”佟怀青转了话题,“估计回来晚点。”
 一刀下去,切歪了。
 没事,佟怀青瞧不出来。
 “在家里无聊吗,用不用我陪你,”池野低头看他,“天气凉了,也该买点衣服……”
 佟怀青笑了:“不用,我自己就行。”
 剩下半块都没切均匀,但和青椒在锅里滚着煸炒出香后,形状什么的,还有谁会在意呀。
 佟怀青放下筷子,没敢再吃,怕胃不舒服。
 秋意深了,他以前每到天冷的时候就要飞去南方,冷空气过敏,胃病也跟着犯,非得适宜的温度和精心的照料,才能慢慢好。
 想着呢,嘴上就说出来了。
 是曾经有次看中医的时候,大夫随口跟他扯的玩笑。
 “我闺女是学生物的,读硕士,在研究室里天天整那个什么,哦对,菌子!”
 大夫的手还搭在他的腕上,那时佟怀青时常做噩梦,醒来总是冷汗淋漓,体温偏低,白皙的皮肤下,那点青紫色的血管分外明显。
 “她跟我打电话,老哭,说这个菌子啊,特难伺候,你小心翼翼地对待着,稍微不留神,就在培养皿里死个精光,”大夫约莫都六七十岁了,很和善地笑,“有次她说,估计自己换了只脚踏进实验室,菌子就嗷一嗓子叫,我死啦!”
 佟怀青垂着睫毛,没抬眼,手指无意识地微微蜷曲。
 “可你说奇怪不,有时候不管它,甚至有些同学随便弄个茶缸养,菌子就长得漂漂亮亮的,反而活得特别精神。”
 佟怀青收回手,旁边的助理忙为他披上大衣。
 “我明白,”他冲着老大夫颔首,“这菌子就是欠得慌。”
 老大夫忙道:“不是,我意思是说心态很......”
 “那菌子死就死了吧,”佟怀青微笑着,“反正也没什么用。”
 现在想想也可笑,佟怀青在这小县城待的时间,居然没怎么犯过胃病,甚至能喝下好几碗的热黄酒。
 池一诺抱着碗,听入迷了,连饭都忘记嚼,被陈向阳轻轻扯了下袖子,才继续去扒拉大米饭。
 “你的意思是说,”池野放下筷子,“之前你生病的次数,要更多吗?”
 佟怀青随意地挑了下眉,没太想继续这个话题。
 他主要想表达的是,有时候人就跟菌子一个德行,怪不得农村一些地方给孩子起贱名,说好养活,往常的这个季节,他估计早就因为过敏,得在医院住段时间了。
 那朵紫色的小花放在床头柜,却令他安眠。
 可能是因为没什么花粉吧,佟怀青正想着呢,就看见池野皱起眉,凝视着自己。
 “咋啦,”佟怀青还在笑,“他们做研究的就是很辛苦,天天得泡实验室。”
 池野看着他:“不是,我是心疼你。”
 夏令时尚未结束,中午有足够的时间吃完饭,再去睡个午觉,可陈向阳把碗送去厨房后,拉着池一诺的手站起来:“哥,我们想去新华书店呢,老师让借几本书,搞读书月的活动。”
 池一诺在往嘴里塞鸡翅:“唔……我还没吃完呢,哎?”
 陈向阳已经不由分说地给妹妹拽走了。
 嗯,吃饭八分饱,肚子会比较舒服嘛。
 俩小孩一溜烟没影了,餐桌没完全收拾干净,没有摆放的鲜花和演奏的小提琴,也不是可以俯瞰整个城市的落地窗,午后的阳光洒在地上,斜斜地拉了很长的柔黄。
 给佟怀青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干巴巴地笑了下。
 好在池野也没说什么,站起来收拾桌子,问下午出门的话,要帮忙送吗。
 佟怀青摇摇头,说不用。
 池野这点很好,不多问,给他留出个足够的空间,就像手心笼着的那朵蒲公英,不会碰到一丁点的边界,昨天那个杨澍也是,亢奋得都有些过头,但确定完身份后,池野就走进厨房,留出时间给了对方。
 大哥挺贴心的。
 就是走的这一路上,佟怀青感觉自己有点异样,说不上来,秋风微凉,轻轻地抚着他发烫的脸颊。
 没多远的距离,他昨天就偷偷来过一次。
 两枚柿子吃了许久,中间洗手的时候,不仅接到了杨老师的电话,也听到了阵若有似无的音乐声。
 是二胡。
 大概是初学者,断断续续地拉着基础的音,发出的调子完全不准,可能旁边没老师盯着,所以一直没有调整好,显得声音别扭而凄厉。
 冰凉的水流冲洗着手指,没有颤抖,指甲修剪地很干净,形状圆润,泛着粉红。
 学音乐的孩子,除了主要掌握的乐器之外,也会对别的种类有一定的了解。
 于佟怀青而言,就是二胡。
 有句俗话说,十年琵琶三年筝,一把二胡拉一生,可能有点夸张,但也足以说明这种民俗乐器,学起来有一定的困难,而因着这个困难,下了苦功夫,才能拉扯出如泣如诉的乐曲。
 佟怀青在院子里听了好久,还是出来了,顺着声儿往前走,拐了道弯,停在个独家院门口。
 路边种着鸡冠花,没锁门,有个小姑娘在屋里坐着,愁眉苦脸地抱着把二胡。
 趴着睡觉的狗狗抬起头,正准备叫呢,歪着脑袋看了眼佟怀青,就蹿了出来,使劲儿冲人摇尾巴。
 “三公主,”小姑娘在后面叫,“不许乱跑!”
 狗狗白色长毛,圆眼睛下面,有不太明显的泪痕。
 门口的小巷子窄,有人骑着自行车从后面经过,就得偏着身子让一让,所以小狗绕着他亲昵的时候,尾巴“邦邦”地打在佟怀青的小腿上。
 呀,是之前吃早餐的时候,池野喂鸡蛋的那只小狗。
 佟怀青只是在桌子下,偷偷地丢了个肉包。
 就这么偶然间的善意,小狗记住他了。
 “叫三公主吗,”佟怀青惊喜地蹲下,被小狗踩在膝头蹭下巴,“哈哈……你好呀。”
 小姑娘大概是刚读初中的年纪,站在门口瞅他:“你认识它吗?”
 佟怀青摸着三公主的脑袋:“嗯,是不是之前走丢过?”
 “对呢,刚找回来的呢!”
 大概是狗狗对佟怀青太亲昵,小姑娘也跟着不认为佟怀青是坏人,好奇地问:“哥哥,你找谁呀?”
 下午时分,周围没什么经过的人,三公主朝侧面歪了下脑袋,去舔佟怀青的手指。
 佟怀青猛地缩回手。
 “没事,”他站起来,“你刚刚的音准有点问题,不应该那样拉的。”
 小姑娘愁眉苦脸:“吵到你们了呀,可是,好难啊……”
 她脖子里也挂着个玉佛,跟池一诺的差不多,这里的父母通过小小的信物,来祈愿孩子的平安,而孩子也成长得快乐而天真,听见佟怀青简单讲解了下指法细节后,开心起来,居然直接邀请对方进屋来玩。
 佟怀青站在外面:“妹妹,你家里没大人吗?”
 “没有,”小姑娘乐呵呵的,“但是我妈妈就在前头上班,我叫一嗓子她就听见啦。”
 那也不行。
 昨天下午,佟怀青站在门外,给欣欣讲了挺久的乐理。
 因为这个,还忘记了告诉池野,老师的即将拜访。
 “我叫欣欣,欣欣向荣的意思,哥哥你明天还要来啊,我和三公主等你!请你喝咖啡!”
 由于大人不在家,佟怀青坚持不肯进屋,欣欣就搬着小凳子在门口坐着,反正也没什么人经过,这里虽然窄,但是敞亮,巷子里的风挤着从道里经过,吹得惬意。
 只是佟怀青脸上的表情,有点凝重。
 盯着自己手中的杯子,又看了眼满脸期待的欣欣。
 “哥哥,咖啡好喝吗?”
 佟怀青笑笑:“特别好。”
 嗯,棕黑色的液体,热乎乎的温度,只是口感完全不一样。
 明明就是包板蓝根!
 欣欣托着脸,就像和朋友分享秘密似的,可得意了:“我只有感冒的时候,妈妈才愿意让我喝咖啡,电视上的人都是这样喝的呢!”
 三公主摇着尾巴,认同似的叫了几声。
 太为难了,佟怀青实在不爱这个味。
 昨天聊的时候,他也听出来了,欣欣可能有些不适宜上学的病,只能在同龄人跑向教室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挂历上喝咖啡的阿姨,拉不成调的二胡,抱着属于自己的小狗。
 否则,早就从和朋友的交往中,知晓板蓝根的真相了。
 但欣欣很聪明,拉二胡的时候,佟怀青简单点拨下,立马就能进行调整,小小地进步了,女孩兴奋地扬起脸:“哥哥,你好厉害呀!”
 她更加期待地看着对方:“真的不能拉一曲吗,好想听呀。”
 这个哥哥长得很好看,声音也温柔,什么都好,就是不愿意亲自上手示范。
 佟怀青笑着摇头,转换了话题。
 欣欣昨晚就说了,妈妈今天会回来得晚,那他就多坐一会吧。
 也能填补内心的空白。
 杨澍那句话说得对,人又不是小猫小狗,他怎么就能心安理得,真的一直在池野家住下呢,再怎么习惯,或者贪恋这个温暖都不成,跟人家非亲非故的,算什么啊。
 并且自己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只差跟池野开口,说一句谢谢,和再见。
 虽然佟怀青自己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么样的选择,恩师和亲戚那里估计还人仰马翻着,他临走前特意搅翻了浑水,能说真心话的朋友也没有,眼看就是中秋,月亮很快就圆,佟怀青低头,双手交叠在膝上,按住那微微的颤抖。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是想去看一看北方的雪山。
 那位跟了佟怀青很久的家庭医生,进行了惯例的检查后说,你这无异于找死。
 几个月前的春天,佟怀青淡漠地看向窗外,发觉桃花正开,蝴蝶飞舞地厉害,就扭头吩咐阿姨,拉上窗帘。
 看得心烦。
 最后阴差阳错,没有找死成功,来到了名不见经传的小县。
 若是对方知道,自己现在居然可以尝试着吃酱豆,该是多么大惊失色。
 想着,就有些出神。
 等到被欣欣叫醒的时候,发觉西边的云霞染红天空,凤凰尾羽似的,卷出大片的烂漫。
 “好漂亮呀,哥哥你看!”
 佟怀青怔怔地看着远方。
 真的……很漂亮。
 这次回去,带了欣欣送给他的一瓶汽水。
 橙汁味道,装在玻璃瓶里,看着就甜。
 “哥哥,你明天还会来找我玩吗?”
 佟怀青笑着看她:“休息两天吧,不要太累了。”
 小姑娘应该很容易疲惫,拉二胡的胳膊没什么力气,反复地垂下。
 “好的,如果哥哥你要来,叫我的名字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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