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家人,他们都死了。”
“朋友,邻居,都行!”粗鲁地声音里全是不耐烦。于是阿尔萨斯仔仔细细地在回忆里搜寻,却半天没能吐出一个字来,这时,他看到,这名苏联军人眼里流露出了辛辣的嘲讽和毫不遮掩的怜悯。他突然像是被什么给刺了一下,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巨大的孤独和茫然。他呆呆愣愣的,像是被打坏了脑袋。苏军最终放了他,他一瘸一拐地踱步回家——一处他自己搭起来的窝棚。四周漫起了浓雾,就像无数个寻常的德意志的清晨,他在寒冷中醒来,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或者意识到了什么。他跑到临近的一片废墟,在上面跳起了舞,然后面对一根翘起来的钢筋,他笑了笑,仰面躺了下去。
第二天,人们在废墟上看到一具新鲜的尸体。没人认识他,修复城市的挖掘机将他的尸体和钢筋水泥一起掘起堆放在清理场。
亨利在巨大的、浩瀚的名单里找到了这样一个完美的替代者,有身份,有背景,甚至还有商人父母死后自动过继到他名下的财产,最完美的是,法律上他依旧存活,可现实中他早已死去。没人认识他,没人记得他,也没人怀念他。
于是我成了阿尔萨斯,用他父母留下的一笔钱为餐厅打了个微弱的地基,然后依靠中情局的资助逐渐拥有了一家主打萨克森菜的餐厅。在我还没来到德累斯顿前,阿尔萨斯就已经是旅居在外的商人,半年多前我来到德累斯顿,意味着阿尔萨斯的归国。
这个三十岁出头的年轻商人很有觉悟,在社会主义化改造中十分配合,配给就配给吧,土地拿去就拿去吧,商人不过就是一个名号而已,若要问,往高了说是赎以往犯下的罪,往低了说,他其实没有选择。
可现在阿尔萨斯在牢里了,这道“概念”被另一个人冒名顶替,在牢里为一个莫须有的罪而受尽折磨。我并不悲叹,在起初的不能合眼的几天里,我在回忆亨利给我的材料中阿尔萨斯原本的模样,他绝非是像我这样隔绝于温情的存在。他的面相很柔软,温和,照片上的他虽然不笑,却有种切实的气质。可以说,他在一开始就清楚自己是什么的人的那种人,所以他无法忍受后来的虚无。虽然他人即地狱,可人也是要靠人的存在而知道自己的存在的,所以最后他不知道“自己”的概念了,自杀便是唯一的选择。而我,我说,阿尔萨斯,我比你幸运,置身于黑暗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是你这种从光明中跌落黑暗。所以,阿尔萨斯,我能承受,电击,强光,燕子飞......我甚至在享受,你信吗?
“不,我不信。”声音从空旷的废墟上传来,四面八方地袭向我,我惊讶且惶恐,意识到这里并非现实。
这里不是现实,便是梦么?可为什么我会做梦,梦是睡眠的特权,我早已被剥夺了睡眠。再说一句,让我听一听这温存的、带有令人心疼的颤抖声线的声音。
“阿尔,阿尔.......”
多熟悉的声音,简直叫人不能拒绝回应,即使这荒芜的废墟挽留我,叫我再多梦片刻,可我还是想醒来,因为呼唤我的属于萨连科。
于是我睁开眼,对上那双布满红血丝、湿润的......漂亮的眼睛。
“罗曼。”我艰难地吐出这两个音节,嘴角便传来撕裂的疼痛。
“别说话,阿尔,别说话。”双手被他握住,我躺在病床上,在一间漂浮消毒水味的病房里,真奇怪,这可是要把我们俩再送进牢里的行为。
仿佛看出了我的疑惑,萨连科擦了擦眼泪,挤出宽慰的笑容,一手抚摸我的头发,凑近用极尽温存的口吻说:“别担心,这是允许的,别忘了,我是个少校,在这里我还有点权力......”
好似怕我担忧,他继续说道:“一切都调查清楚了,这事和你没关系,那个女人已经招供,为了掩盖捷克人身后的间谍集团,才把矛盾引向了你,一开始你就是被选定的,史塔西已经接受了这一调查结果,你现在安全了。”
史塔西接受了这一结果?想必此时我伤痕累累的脸上挤出了一道丑陋的戏谑,他们接受,我可不接受。凡事说得太通反而有鬼。萨连科,你信么?你也不信吧?那么,是什么让我从密不透风的史塔西审讯室里出来,投入到了你的怀抱呢?
他握住我由于输液而冰凉的右手,在唇下轻轻哈着气,想让那块针尖埋入的皮肤恢复血色。我蠕动了一下嘴唇,他便拿来水喂我。嘴角开裂,我张不开嘴,他扶起我,用一根细长的金属勺一勺一勺地喂我喝。我两眼盯着他,一动不动,他被我看得有些不自在,有些拘谨地笑了笑。
他看出了我的怀疑。
“我,我动用了一点关系,阿尔。”他避重就轻地说,“就是史塔西也不能拒绝我的要求,可事实就是如此,在这一点上我并没有作假,这事的确和你没有关系,我能做的,就是将你与所谓的间谍、情报彻底隔绝。”他深吸了一口气,捧住我的脸,露出认真的神色:“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说不出话,不然会说得更清楚些,我相信你,但要知道,这世上有太多容不得我们不去怀疑的东西。
我反握住他的手,问:“你,有没有,敌人?”
他皱了皱眉,问:“什么意思?”
“格鲁乌,或者克格勃中......有没有敌人?”
他理解后摇头说:“你知道,我这人不容易树敌。也许——阿尔,我不知道该怎样和你说,也许你早已了解,军方和克格勃,特别是在东德,已经博弈许久,我作为格鲁乌时刻受到克格勃的监管,他们的确无处不在,但我并不害怕他们,因为......”
他欲言又止,有些艰难地笑了笑,“该怎么说?即使是克格勃,也会对我网开一面,因为......”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我将手指落在了他的唇上。让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对我坦白,无异于一种逼迫。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只需要清楚,他能确信针对我的一切并非他的敌人所为。若说有什么是我不愿意去扮演的,那便是他的软肋。
我不想成为他人拿捏萨连科的软肋。
喝完水,他问我他能不能上床。
“当然。”我点头。
他挤进这张病床,把我抱在怀里。起初的几分钟,他呼吸平稳,仿佛带着点困意。到后面我却从他忽紧忽松的拥抱中感受到他似乎在拼命忍住什么东西,或许是某种情绪。双臂颤抖着,我以为是我方才的眼神叫他寒心。
“对不起。”我说,“不该......质问你。”
“不,这里不存在任何需要道歉的地方。”
“......罗曼,你在发抖。”
沉默,他没有回答。过了一会,我听见他的鼻息渐渐平稳,他松开我,反而受伤般地钻进我的怀里,将他湿淋淋的面庞伏在我瘦削的颈窝里。
“原来,这就是恐惧。”他突然说。
“罗曼......”
“第一次,我感受到了一种不能驾驭、不能战胜的恐惧。当他们告诉你你在这里的时候。”他嗓音起伏,不时地咽口水,生怕会破出哭腔。
“没关系,我,并不觉得很难受。”我艰难地挤出声音宽慰他,却没想到这话却更加刺痛了他。
“这些天你一直在说梦话,”他竭力遏制住心疼,说:“什么不怕疼,什么信不信自己还可以熬,什么谁都不在乎,谁都不爱,什么要去死......”
“我不信,阿尔,没有人不怕疼的,也没有人不怕死,更没有人,谁都不爱,连自己都不爱。”
他吸了吸鼻子,不让我看见他用衣袖揩拭泪水。
“我是......爱你的。”我认真地说。
“不,这重要,却也没那么重要。阿尔,我看了他们的记录,那些折磨你的视频,亲爱的,你知道你在笑吗?那种笑,好像在享受,我不明白,我根本看不下去,几乎心痛欲裂,不得不暂停几次躲去盥洗室里调整情绪。我不敢想象,你在过去一直在遭遇什么样的痛苦,以至于这种痛苦都可以忍受,都还可以露出那种让人心碎的笑容......阿尔,告诉我,你爱你自己吗?”
他抬起泪水纵横的面庞,凝视我,病房里惨白的灯光照在他泫然的脸上,他看起来很圣洁,很悲伤。
“爱自己?”
我愣住了。从来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每当有人躺进我怀里时,他们都问我爱不爱她,可现在,这是第一个人,他问我爱不爱自己。
那么爱不爱呢?
我仿佛看到,把脸转向花园,将微笑送给狸猫却吝啬于给予孩子的母亲。
我仿佛看见,用削笔刀一刀一刀切割自己,渴望用鲜血吸引母亲注意力的孩子。
我仿佛看见,在那样一个清晨,孩子将溺死在浴缸中的母亲捞起,把脸贴在那几近透明的白纱下泛着青紫色的、凉冰冰的乳房上。
我到底爱不爱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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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人不可能回答自己不知道答案的问题。
萨连科从不强迫我,他耐心、贴心,所有美好品质加之于他身上都不为过。每天他都会来病房里和我待上一阵,时间不长,但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小时。其余时间,我独自待着,读书,看报纸,偶尔会躲起来抽上两根烟。
下午三点的时候,莉莉会从餐厅过来探望我。那时过了午餐时间,距离晚餐又还早,她不忙。
“我不会做账,你知道,我没上过学,都是埃里克在处理。”莉莉把面包撕成小块,蘸上黄油,递到我嘴边。
“不要喂别的男人吃东西,埃里克会生气。”我说。
莉莉耸肩,将面包塞进我嘴里,“你身上有烟味。”
“也不要管别的男人。”
莉莉在我胳膊上捏了一把,“你要是死了就没人给我发工资了!”
我笑了起来,朝她眨眼,“我可不会死,现在我有苏联人罩着呢!”
“他是当官的么?”莉莉好奇地问。
我耸耸肩,说:“不知道,总之有点权力,当然这是秘密,你懂吧?”
“我什么都不想知道,也不感兴趣,那种地方去过一次够我做上好几年的噩梦了。”莉莉递给我弗兰克熬好的蘑菇汤,一勺一勺喂我喝。她说我像画报上的小丑,嘴巴裂开,看起来总是在微笑。可她喂着喂着,眼角却泛起了红。
“老板,我真的......很抱歉......”她突然低下了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病床上,“我不知道那些话都会成为罪证,我和埃里克真的,我们不懂。”
我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冲她宽慰地笑了笑。
“我明白,莉莉,你们只是说了实话。”我抬起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捏了捏她年轻的、软乎乎的脸,“不必为此感到抱歉。”
“你受了这么多罪,我们每天都睡不着,他们逼供人就像盖世太保。”说完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惊恐地捂住了嘴。
我收敛笑容,宁定地看她,她心虚地瞅我,担忧地问:“刚才说的那句没事儿吧?”
“有事。”我说,“刚才那句话足以让你再进去一次。”
莉莉瞪大了眼睛,“这只是随口一说!”
“和我抗辩没有用,莉莉……”我深吸了一口气,以少有的郑重口吻对她说道:“也许你以后得习惯,该怎么样谨言慎行地在这个地方生活下去,很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敏感,什么时候迟钝......你将有一段漫长的学习过程。”
莉莉的神色由惊惧逐渐化为无可奈何的绝望,她挤出惨淡的笑容,一边收拾餐具,一边问:“对每个人都如此吧?”
“没错,对每个人都如此。”
“那似乎也没那么难以接受了。”莉莉低眉,眼底沉着一片自我安慰的忧愁。我突然很可怜她这个年纪的德国孩子,他们几乎没有经历过平和的时光。出生于纳粹时代,长于战乱,成年后却得面临来自苏联的制裁。这个国家的确曾经犯过罪,可是像她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要说赎罪,实在是没有任何道理。
莉莉走后,我偷溜到天台抽烟,从市立医院住院楼的顶层朝远望去,环绕城市的山峦掩映在雾蒙蒙的阳光当中,呈现出似是而非的靛紫色,稀薄的边缘被晕染成灰白,一群黑色的鸟在其中盘旋。天空柔和明净,迎来此地最为著名的黄昏。老实说,这座城市是很美的,我突然有点羡慕生于斯长于斯的阿尔萨斯·诺伊。
在经历一场肉体的折磨之后,灵魂似乎能得到片刻的宁静。就好比一个困居于斗室的人,在重获自由后走向大海的那种畅然与平和。我抽着烟,沉默地看着远方,心中始终有不肯散去的思念,那思念执拗得让我想笑。
“我猜,你肯定不是在想我。”熟悉的声音自后飘来,我惊讶地转身,下意识藏起了烟。
“我已经看到了,你这个傻瓜。”身穿护士服的南希朝我走来,抱住我,在我颈窝处失而复得般地松了一口气。
“南希,你好想你。”我抚住她瘦削的背,她的发丝在夕阳中变得火红,就如母亲那般,是流淌在永恒上的玫瑰金。
“你在抽烟,伤成这样了都还在抽烟。”
“对不起。”我说:“以后再也不抽。”
“我可不要你的承诺,因为你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被你看透了。”我坏笑,南希捏了捏我的胳膊。她长久地沉默,闭着眼,似乎在感受我的心跳,感受这冬日渐冷的微风。
“我可还没死。”我笑着说,“温情得有点过头了。”
“不,阿尔……我很担心你,真的,他们的招数我都懂……请原谅我们没有任何行动,那种情况营救你,不现实。”
“当然,我从来没想过这回事。”我松开南希,垂头认真地凝望她:“我也希望你们不要来,虽然到现在我都没弄清楚这件事背后的逻辑以及其真实目的,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不和你扯上任何关系。”
“谢谢你,阿尔,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你想我。”
“当然,我是想你的,每一天都想,你是我的……亲人。”
“喂,你可不要旧事重提呀。”
南希噗嗤笑出声,又想起了那晚我搂着她叫妈妈的狼狈样儿。但我知道,她那句“亲人”的确出自于真心,那是在一场场过命的战斗中积累的信任和交情,还有一种……我说不清,因为南希从不对我说起她的过往。怎么说呢?我觉得南希的心中和我一样,有一块失落的片段,缺口之处持续不断地散发某种神圣的母性,这母性漫溢,无处安放,而我就是一个完美的倾泻之地。我需要,她给我。她在给予中获取幸福与快感。
“老实说,你有没有怀疑过我?”我问。
“怀疑你什么?屈打成招?”南希笑着挽住我的胳膊,“你可不是怕死的人,我不怀疑,我只是担心,担心你真的......唉,我是拴不住你,叫你的萨连科拴你吧。”
“萨连科,”我沉吟片刻,说:“你调查过的吧,他的确是军方的人。”
“没错,就像他跟你说的一样,他没有隐瞒。”
“那他和克格勃呢?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瓜葛?”
“你在怀疑他?”南希狐疑地眯起眼睛,“爱情里可容不得怀疑,一旦有了,最好做出个了断。”
我笑了,摇了摇头,说:“这并不是怀疑,我只是好奇,爱一个人,总想知道有关他的多一点。”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他?”
“就如同他不问我一些事一样,我同样不会问他。”我伸了个懒腰,扯到胸口的伤,不禁疼得弯下了腰嘶嘶直喘。南希扶住了我,一边骂我是个傻瓜,一边扶我朝天台边的台阶坐下。风透过斑驳的铁栏杆吹向我们,卷起一股铁锈味。台阶又冰又硬,天色逐渐阴沉。西方升起一片巨大的阴云,吞噬漫溢的霞光。
“忘了告诉你,我和卡尔·斐乐搭上线了。”南希望着远方,眼底纠缠着各种色彩,“他的确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亨利对我们这次的表现很满意。”
“亨利……亨利没问起我吗?”
“当然问起了你,他派罗伯特去调查了史塔西抓捕你的原因,分析后要我们先稍安勿躁。‘也许真被人摆了一道儿’,他这么说,所以我才能沉得住气。只不过,要查清这件事的始末得费上不少工夫,而现在卡尔那边我抽不了身。”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里,罗伯特顶起来了?”
“没错,情报站暂时搬到了他那边。”南希望向我,说:“不过等你回来,情报站依旧会回到琴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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