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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掠过易北河(美岱)


“他们说她从楼梯上摔下去,扭断了脖子。”
弗兰克再度泣不成声,哀婉着莉莉年轻生命的消逝。埃里克醒来后就发起了烧,一下午的受冻与精神上的打击让他开始说胡话。我不得不把他送到临近的一处诊所去。第二天,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去了警察局,在停尸房里见到了莉莉的尸体。
“她只剩下一个跛脚的远亲,在乡下。”警察说,“您来了也好,帮忙料理一下后事。”
我掀开莉莉身上的白布,警察皱眉地制止了我。
“先生,这不允许。”
我快速扫视了一眼莉莉的身体,除却扭曲的脖颈处有淤血的痕迹,身体其余部位没有明显的外伤,法医的鉴定也没有中毒的表现。莉莉的房东给出了证词——就听见一声尖叫,接着便是滚下楼梯时轰隆轰隆的声响。他正在院子里除草,等他跑过去后莉莉已经没了生命体征。
“都怪高跟鞋。”房东说,“她不该穿这样的高跟鞋。”
莉莉的遗物中,质地细腻的羊皮高跟鞋在日光灯下泛起温和的光泽,那是她新买的鞋,为了不在地下舞厅被人看不起。我放下白布,向警察道歉并道谢,表示自己会全力配合帮忙处理莉莉的后事。从警察局出来后,我沿泥泞的街道朝河边方向走。寒风刺骨,好像又要下雪了。我点起一根烟,瑟缩着拢紧了大衣。
肮脏的街道,铁青色的天空,光秃秃的椴树。风卷起的不知是雪还是废墟中扬起的灰尘。街道两边的楼房沉默伫立,透过窗户,反射阴天惨淡的光。其后有身影来回,有漠然的目光,有如我指间徐徐散出的烟雾。暗处堆积着半融不融的碎雪,下水道口躺着一只死老鼠,脏水冲刷它僵硬的尸体,那细而长的尾巴随水流摆动着,呈现出怪诞的律动。这时,莫名其妙的,空气中漂浮来烤栗子的味道,甜蜜、醇厚,似乎有点焦。不知为何,老鼠啃噬栗子的画面出现在脑海里,那灰色、散发臭气的绒毛,尖利的门牙,血红的眼睛,一双爪子窸窸窣窣扣抓在栗子焦糖味的身躯上。
我突然感到恶心。
扔掉第一根烟,我点起了第二根,加快了脚步。
一些思绪在心里百般潆洄着。老实说,像我这样经历过战争、手上还沾有至亲之血的人,对生离死别并不会有很多新的情绪。但在看到莉莉那具年轻活泼的身体在变得僵直后,回忆中的往日音容就变成刺伤人的利器。我感到喉咙发紧,心底堵得慌。我知道,这情绪并不仅仅来自于莉莉的死亡,而是有什么尚未察觉的阴云已经逐渐笼罩在了我的头上。
道路冰冷,我的双脚被冻得发木。漫无目的地朝前走,不知不觉,在冻僵的面部之下思绪也像被冻住了,滞涩而缓慢,以至于根本记不得那辆车跟随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当鸣笛声在一旁响起时,我吓得脚底一滑,差点摔倒。指间烟蒂掉落,转头却看到萨连科在车内抱歉的微笑。
“亲爱的,你还好吗?”他自内打开车门,示意我上车。
我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因为这辆高级的伏尔加牌军官专车驾驶座上不仅有身穿军服的司机,就连后座上的萨连科都穿着苏联少校军服。那墨绿色的军服很笔挺,很漂亮,特别衬他那张英俊而温柔的面庞。可我却只觉困惑。
没错,困惑,我有太多的困惑。
“阿尔?”萨连科又叫了我一声,也许是出自某种说不清的本能,我后退一步,说:“萨连科……少校。”
萨连科在车内皱眉,随即从另一边下车,摔上车门后来到了我面前。
“我去了餐厅,知道了这不幸的事件,弗兰克告诉我你在警局。”他的语气关切、真挚,湛蓝的双眸是这幅暗淡天地里的唯一一抹亮色。
“猜到了。”我说,垂头,落下了目光。
“你怎么了?很伤心吗?有时候这种意外的确会让人难受,可亲爱的……”他扶住我的双肩,凑近贴心地问,我再度往后退,挣脱了他的手。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我。
“阿尔……”
其实有些事心照不宣地视为隐秘那么我也可以不问,将其消解在爱的包容之中,无视其存在。但若把这件事直截了当地、不加掩饰地一而再再而三地甩到我面前,我也做不到一直假装不在意,假装没有疑问,假装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理解。于是我没有回答,而是抬起眼睛,对上他那双正在流露受伤色彩的蓝眸,以一种质问的口吻,问:“为什么?”
“为什么从一开始,你就毫不在意与我的交往,你利用特权把我从史塔西里弄出来,把我安置在最好的医院,每天都来探视我,和我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甚至一夜,你似乎不是一个军人,而是一个普通人。可是……”
我上下扫视了一眼他,不无讽刺地说:“你瞧,原来你穿成这样,当着你下属的面,也毫不遮掩的。你是个少校,少校就可以只手遮天,无视法律了吗?难道你不知道,有些行为是犯法的吗?”
面对我如炬的目光,他惊诧地后退一步,眼底掠过一抹惊慌的神色。
“不,不需要担心我……”他低下头,双手紧张地握拳,不安地垂在两旁。
“你知道,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在担心你。”
我转身就走,没走两步他自后拉住了我的胳膊。
“你先上车。”他宁定地望着我。
“这是请求?还是命令?又或是……表演?”
“阿尔,你情绪不对,你先上车。”
的确情绪不对,可即使意识到这其中的误会已经使我产生困扰甚至痛苦,他也没有半分要解释的意思。我并不在意隐瞒,我在意的只有欺骗——他的欺骗。
我再次甩开了他的手,这一回,他站定在原地没有追上来。他意识到了他身上的这套军服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而我的举动,除却那不对劲的情绪以外,也是对他的忠告。
他是一个被爱惯了的人,尽管他温和、谦逊,可他有太多的自信,这自信在于他相信他爱的人会如他理解对方一样百分百理解他。而我阿尔弗雷德,一个古怪的人,一个充满缺陷的人,一个连自己都找不到、爱不上的人,只会辜负他的信任。
没错,我的确会辜负他的信任,甚至会辜负他的爱。我这个人一辈子没什么后悔的事,但对于他,这后悔似乎无穷无尽。可我从来没有希求过能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因为他告诉我,所有的选择,都是最好的选择。届时我将永生与他依偎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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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子里,一张脸从黑暗中浮现,凿痕般的泪沟之上阴郁的眼睛与镜像凝视,他端详这由于多时未修剪已经快要齐肩的红发,苍白如石灰的皮肤,拥有女性柔美弧度的高挺鼻梁,以及其下两片不相称的、无情而泛白的薄嘴唇。有人说这张脸具备某种中性的气质,尤其当他自我蜷缩时,他便于虚无中朝另一个方向漫步,每走一步,蜕下一张皮,直到成为另外一个人。他发抖,于倾泻的水流中抠紧自己滑腻的皮肤,就像抓住一只淋雨的蜥蜴。
移开目光,我擦干似乎在发烧的身体,从浴室中走到阁楼,寒冷的空气叫我直打哆嗦。卧室一角,干枯的玫瑰如皱巴巴的纸,写着沉默不语。这些精灵垂头不看我,她们失望、寒冷、隔绝水分,忘了我还曾亲吻过她们。
在梦里我看到绛紫色的窗帘,以其为背景的那幅画面如电影般不断重复着,笑容和尖叫使我沉湎,下坠,落在眼泪所汇聚的汪洋大海中。醒来后我就知道自己再度犯了病。这全在乎于我和萨连科之间的距离,这距离稍远,我便要飞起来了。飞起来了,这个人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而后足有半个月,萨连科都没有现身。只是每天早上,一盆鲜嫩的雏菊会出现在店门口,泥塑的花盆上有暗蓝色的花纹,像是吉普赛人的图腾。有一天我醒得早,在淡淡的、缭绕在紫灰色炊烟里的金色曙光中,看到了扬长而去的军用吉普车。这辆车只有单独出任务时他才会开,那时他一定穿着和我相逢时的那件、曾裹住我赤裸的身体的黑色大衣。
我抱着雏菊,近乎贪婪地嗅闻那苦涩的、令人怀恋的气息。
某天雪停了,电报机没有嗡嗡作响,我得了空,踱步至圣母大教堂。下午时分,日光稀薄,基本上没有温度,我裹着围巾,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神色安详、毫无目的地踩着碎雪。大教堂中有人在叹息,有人在祷告,外面的马路上电车锵锵驶过,廉价烟叶的气味散开在冰冷的空气里。我耐心等待黑夜的降临。
“您看来需要点这个。”有个人在临街的酒吧里对我举起一杯金酒,这是个络腮胡子男人,强壮得如同公牛。
“您冻得直哆嗦呀。”他说,笑眯眯的。
“我不冷。”我说:“冷的是这具身体,身体是觉得冷的,但其实身体会骗人。”
“您在开玩笑,先生。过来吧,我知道您在找什么。”
我走了过去,接过他手中的酒杯一饮而尽,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口腔里弥漫杜松子的味道,生命的烈焰在我胃里灼烧。我咳嗽了两声,发丝淌到前额,我拨了回去,让它们乖乖地待在耳朵后面。这时,我听见他说:“那里会欢迎您这样的人的。”
“我是哪种人?”
“您很玄乎,这是艺术家的特质。你瞧见了,却也没瞧见。就比如说,您从我手里接过了酒,却不问我是谁,也不问这酒是什么。怎的?您单凭这酒液的颜色就判断它是金酒?也许里面还有威士忌呢!”我抬头,面前坐着的男人面容悉数变幻,成为了一张我所熟悉的面孔。他憨厚地笑着,圆脸胖乎乎的,我想起了在诺曼底我捧起他的肠子时所感受到的滚烫温度。
“你的头发太长了。”迈克尔伸出手撩起我的一缕头发,“像个女人。”
“女人可以剪短发,男人就可以蓄长发。这里是标签,是毫无意义的偏见。”
“你还是这样。”他笑了起来,“想必你又开始迷糊了吧。你这个人总是迷糊,以前他们都说你中了魔,毕竟你有一头红头发嘛,人家干脆就说你是个魔鬼。还记得莉迪亚小姐么?我们的小学老师,她喜欢你,比谁都要喜欢你,可也害怕你。她说阿尔弗雷德每天都在做梦,你那回故意用刀子割伤了手,她气得去找你的母亲,想要责备她管教无能,照料无方,不配做一个母亲。可当她从你家回来后,她就像变了个人,我还记得她嘴唇直抖,抱着你哭。那时我也哭了,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说:“莉迪亚小姐太爱刨根问底了,要知道,有些事是经不起问的。”
“你现在还会用刀子割自己吗?”
“不会了,迈克尔,我现在用精神自戕。比如现在,我知道你是个幻觉,但我对此置之不理,反而继续沉湎。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惩罚自己。”
“没什么好惩罚的,阿尔,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一会儿,我想,等那个人来了,你就会好起来。人与人之间有一条细细的线。他握着你的线呢!”
迈克尔伸出双臂抱了抱我,我睁开眼睛,看到酒保抬起疲惫无声的眼睛,对我说:“山毛榉就在后面,您打这边儿走。”
“谢谢。”我付了钱,从空无一人的临街酒吧里出来,侧身进入一道窄巷,阴暗的楼梯延伸至我脚下,我踩着滑唧唧的楼梯,于夜色中来到了山毛榉地下舞厅。
彩色的灯块如流转的星辰斑斓在这片冒着土腥气的空间里,高跟鞋、牛津鞋、帆布鞋......飞舞的裙边,刺鼻的香水味,酒液挥发时纠缠男人热烘烘的体气。我取下围巾,搭在胳膊肘上,走到吧台,要了一杯白兰地。
“她来过。”面对我举起的照片,在几张马克的招呼下,酒保飞速地搜寻回忆,“她很美,脚踝纤细,踩着一双崭新的高跟鞋翩翩起舞,就像一只娇俏的蝴蝶。”
“所以她吸引了苏联人的目光。”我说,抿下一口酒。
“苏联人?”酒保略显惊讶地说:“这里可从来都没有什么苏联人。来到山毛榉,没人指路可不行。想要指路,非得说上一口流利的德语才行。”
他骄傲地眨了眨眼,“这里是最后的一块净土。”
“那么,她平时单独来吗?”我问。
“不,有时候她和几位女孩儿一起来,有时候,她身边是位苍白的小伙子。那年轻人一身穷酸,脸上却有种贵气的骄矜。哦,您是在说我用词文绉绉的吗?瞧,我也不是一开始就是酒保的,我过去可在《法兰克福报》做过的编辑呀......”
我把钱按在桌子上,回头看那些舞动的年轻人。摇滚乐下小腿的光影纠缠,节奏中于掌心滑动的腰。我不自觉地抖腿,踩着节拍,把自己扔进了舞池中,就像品尝一枚酸涩的果子,我想停下,可这酸涩中有甜蜜,荒唐地攫住我,让我无法容忍却又着迷。待我苏醒后,步履变得蹒跚,醉醺醺地在雪地里印出一串混乱的脚印。这是个下雪的清晨,我回到琴声,抱起那盆快被冻僵的雏菊,推开门把自己扔了进去。
弗兰克后来说,我发烧了两天。
第三天,当我终于可以下楼时,我无视已经回来工作、神情悒郁不发一语的埃里克,自顾自地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叫他给我来上一杯热咖啡。在咖啡馥郁的苦涩气息中,我毫无期待,呆呆地望着那二十多盆摆放在窗台上,惺忪舒展着肢体的雏菊,在柔嫩的黄白绿三色中任思维徜徉。
“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
寻求最后的相伴。
我是不记得出生的流浪者,
是沉默的航船。”
风铃声响起时,咖啡已经凉透,茨维塔耶娃也从我的神思中退场。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从白昼的青光中出现。不需要任何人介绍,也不要做任何寒暄。她朝我投来一道笑容,我以微笑回应她。站起身,我迎接她——薇拉,萨连科的薇罗奇卡,款步走近,坐到了我的面前。
“红茶。”我朝埃里克招手,说:“锡兰的红茶。”
她瘦削高挑,五官不算圆润,甚至锋锐,有和萨连科如出一辙的鹰钩鼻,无论如何这都算是一张漂亮的脸庞。深沉而柔顺的金色头发藏在一顶貂毛帽中,大衣是普蓝色的,搭配一双质地细腻的安茹式手套。一双钴蓝的眼睛里藏有对这个世界的爱与眷恋,灵动的睫毛扇动翩翩善意。她大约三十三岁,比南希年轻,不同于那神秘的爱尔兰苹果花,她是生长在山坡上的花朵,在流淌的暖风之下舞动着的丁香。
“永恒”这个字眼再度窜进了我的脑海里,当她脱下手套,用一双不算细腻、甚至粗糙的劳动人民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时,我们就像认识多年一样,互相对彼此微笑。
她说:“你让我好等,九年多,我就想知道,罗曼的恋人究竟是什么一副模样。”
“让你失望了吗?”
“是的,让我失望了。我原以为那是个很精神、很健康的年轻人,可瞧你这样子,冷汗直冒,魂不守舍,你生病了吗?有什么在困扰你,为何推开罗曼?”
“我没有推开他,我就是这个样子的。”
“你爱他,爱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害怕这段感情当中有杂质,可这杂质并非污秽,亲爱的。”薇罗奇卡握住我的手,贴在她的面庞上,缓慢地垂下金色的眼睫,“有这样一张和我七八分相似的脸庞,终日在夜里望着月光泪水涟涟,他思念他人生中第一个爱上的人,在柔软的草地中,在微风吹拂的河畔边,在吱呀作响的断桥上,他等待一封永远到不了的信,在长久的孤独中茫然地寻找。最终,幸运眷顾了他,他找到了,心醉神迷地享受爱情,以至于头昏脑涨,自信过了头,他说,也许他搞砸了,他不该那样骄傲自满,他应该对你做出解释,可话到嘴边,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害怕。”
“他害怕什么?”
“我不知道,阿尔,也许有一天,他会向你坦白。你要原谅他偶尔的胆小。”
我笑了,当红茶到来后,氤氲的茶香将我们分开,我为她倒了一杯茶。橙红的茶汤倒映出我们的面容。我抬起手,摘下窗台上的一朵雏菊,放在薇罗奇卡的手心。接着,我把目光投向亘古不变的易北河,扫过河对岸一排排德国式的屋顶、房梁、废墟。我让放逐的思想回归,在这一刻,我开始承认自己对他的依恋,对他的思念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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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我在漆黑的午夜走向你……”诗句出自茨维塔耶娃(1916.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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