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地,云夙鸢与沈翳的呕吐之声消失了,人也消失了,乱七八糟的景物和两具尸体也不见了,整个空间只剩下宋潮青和段月白两人,面前脚下,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像落于安静雪巢。
一位双十少女,身穿白色短袄,墨绿长裙,负手站在二人面前,微微一笑,还不等他们看清她的样貌,她就又消失了。
段月白立即戒备地望向四周,后退半步与宋潮青背对而立,免得有人从背后偷袭:“来者何人?”
“是我,你们不认得我啦?”这声音刚落,“唰”的一声,两人头顶一沉,黑猫便踩着他们的脑瓜顶儿跳到了地上,它轻巧地转了个身,用后爪抓了抓痒:“我叫雪盏,这个幻境是我的。”
“你的幻境困住我们多次,从汤冬菱到今日的元虎、李文旭,你这幻境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布这么大一个局,就只是想帮这些人复仇吗?”宋潮青忍不住问道。
世上事、世间人,无一不在天道循环中苟延残喘,各有命格,并非人力可逆。复仇只会加重因果,打破天道秩序,而天道不可能将报应都加在无辜之人身上达到平衡,只能将罪孽施于复仇之人魂魄之中,或是枷锁束缚,或是轮回下三道。
雪盏由猫身幻化成两岁幼儿,扎着两个朝天揪,光着一双脚,路都走不稳,跌跌撞撞便向两人爬来,伸手抓着宋潮青的衣角,塞在嘴里边吃边说:“唔……好玩而已,我爱看戏。”
“你爱看戏,我还爱打人呢!”段月白让她气得直哆嗦,伸手去捞那小屁孩。可雪盏像鱼一样滑,段月白刚一摸到她的袖子,她就又溜走了。
这次她变成了方才那穿着短袄的少女,嘻嘻地在他俩身边跑过:“月白凶死啦,我不和你打,你比我厉害,我打不过你,要吃亏的。”
她声音忽远忽近,没人知道她想干嘛。瞬间,她的声音又出现在宋、段二人耳边:“嘘,我知道你们的秘密。”
宋潮青瞳孔皱缩,向雪盏看去,怎料小姑娘竟然开口安慰他:“没事没事,潮青哥哥,你放心,既然是秘密嘛,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段月白趁其不备,终于捉住了雪盏一只手腕,结果轻轻一捏,那身体就变成紫雾散开了:“哎呀,你把我新做的玩具捏坏了,讨厌,我要惩罚你。”
段月白脸上阴云密布,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序临师兄都未曾罚过我,今日我倒要看看,你这么个小丫头片子要拿什么罚我!”
“序临?嘻嘻。你在找他。”
“可序临也在找你么?他想见你么?你不是笃定了他还活着么?那他为什么不来见你呢?”
雪盏化身成为身材丰满的少妇,手里拿着长杆烟斗,轻轻抽上一口,用赤金色的瞳仁盯着段月白的眼睛:“段月白,我也知道你的秘密。”
段月白脸上阴云散去,连血色也散去了,他嘴唇惨白,如坠冰窟。
这一刻,他了解到,原来惩罚并不一定施于身体,言语之重重若雷霆,雪盏的几个问题都是他一直拼命逃避的,是他比如蛇蝎不敢细想的……
如果序临真是不愿与他们相认,那他二百年来的一切努力,他从心血而生的妖蛊“红玉”……全都……
全都如同花妖垣衣为李文旭付出的真情一样,皆是徒劳。
“哎,别那么严肃,我只是喜欢看戏。”雪盏伸出手掌,一颗粉红色种子悬于手心之上,它长得飞快,抽出细嫩的纸条,成了一株惹人怜爱的仙草,根须、叶片都十分清晰,不断发出柔和的光。
很快,仙草开了一朵粉紫色的小花,里面爬出一个小人来,那小人是老人姿态,爬出来后就坐在一片叶子上擦汗,仿佛消耗了很多体力。
宋潮青与段月白几乎同时说出:“元虎他爹!”
“没错。这是共生之术。”雪盏吹出一缕烟来,有些慵懒地用眼睛刮了一眼宋潮青:“王伯死前失血过多,恰巧浇灌在坟前即将枯萎的垣衣真身之上,结成血契,一个成为南芫花养料,一个提供妖气饲养鬼魄,二者同生共死,也真是难为他俩了。”
她身上没有一丝人气,不仅如此,妖气、鬼气、怨气全都没有,她整个人就像是巨大的谜团。而宋潮青还发觉,雪盏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回到自己身上,心中疑云更重,疑问宣之于口:“你到底是什么人?”
但雪盏却顾左右而言他:“南芫花每逢千万株才能养出一个花精,垣衣只是爱玩儿了些,喜食春宵之梦,才会在烟花柳巷盘桓,没想到却碰上李文旭这个负心汉,不仅要他心血妖蛊,还要他的脑髓练功。垣衣难道没有资格复仇吗?”
雪盏用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朵柔弱的南芫花,花儿垂着头,竟然滴滴答答掉出眼泪来。
“元虎父亲,虽然年迈,依然每天上山拾柴,元虎骗他说西风坡的柴干爽好用,他就算害怕也只身前去,到了之后却被自己儿子伏击杀害。老伯难道没资格复仇吗?”
两人都沉默了,幻境之中又寂静得可怕。
宋潮青耳边突然响起雪盏的声音,那猫儿说道:“序临,你前世为消解天下修罗之气,在人间四处奔走,斩妖除魔,可还是被各大门派逼得血洒三界,刚及弱冠而亡,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你……难道没资格复仇吗?”
作者有话说:
雪盏:宋潮青,你没有资格复仇吗?
宋:我有资格,我可太踏马的有了,可我就是没有闲心,我的闲心都在我那鸟师弟身上……
雪盏:死给滚开!
猫猫队今晚上分~喵喵~
雪盏的声音在宋潮青脑中回荡。
他第一时间并不是思索自己到底有没有资格复仇,而是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段月白——事关“序临”,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段月白知道他身份时的反应。
可饶是宋潮青胸膛之中像是有骇浪在不断翻涌,段月白却自顾沉浸在一种难以自拔的情绪当中,根本没有注意到宋潮青投来的目光。
“看来雪盏是用了某种传音秘法直接与我说话,月白应该没有听到。”宋潮青想道。
可这回,他并没有以往的轻松之感,反而觉得鼻腔发酸,一股别扭的埋怨随着酸劲儿上了头,宋潮青心想:“你什么时候能够认出我呢?”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雪盏的声音占据他双耳之时,段月白也在经历同样的事情。
“月白,你心性本不良善,何苦为了学序临,就天天把什么天下,什么除恶扬善挂在嘴边?”雪盏的声音之中有一种令人深陷其中的蛊惑:“你我是同一种人。”
“序临惨死的时候你在干嘛?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么?昔日与紫霄派交好的奇木岛和上清派,当天没有一人站出来为序临说话,你不想报复他们吗?你同沈翳就真的能做朋友吗?太一门、青城剑派为首的各大仙门,将序临逼到绝境,如今太一门已然陨落,你难道就不觉得痛快吗?”
雪盏的声音依然在响:“你真的不想报仇吗?想想序临死前的惨样,你都忘了?” 段月白双眼狠睁,瞳孔紧缩,呼吸沉重,他胸口发出剧痛,像有人用一把不甚尖利的匕首一点一点挖着他的心脏,宋潮青喊了他数声,他都没有听见。
虽然雪盏的声音在别人脑海中作祟,可她的身形却纹丝未动,她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宋潮青,缓缓将掌心收拢,把垣衣和王伯的共生灵体收了起来。
她突然非常矫情地叹了口气,尾音带着一丝兴奋,她或许以为两人听不出来,或许只是故意的幸灾乐祸:“可怜的人,天天用希望蒙蔽自己,你们不会以为这样就可以忘记仇恨,把一切都当做没发生过吧?”
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驼着背,右手拄着一根拐杖,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似乎随时都会跌倒。
“妖言惑众!”段月白捂着胸口,咬牙切齿道。
“我不是妖。”雪盏苍老着声音说。
他双眼血红,充沛灵力似是爆体而出,段月白要用灵力压制胸口的剧痛!
夹杂着细小灵力的强烈气流冲击出来,宋潮青用手挡住,才勉强睁开眼睛,身边的段月白已经冲了出去,他将灵力汇聚掌心,迅速形成了一把光剑,毫不犹豫地砍向那老妇人后心!
这剑看得宋潮青心惊肉跳,段月白不是剑修,根本没有自己的元神剑,若硬是模仿剑修,用此种蛮横的方法在极短的时间之内生拼硬凑出一把元神剑,只会引得元神撕裂,爆体而亡!
“月白!”宋潮青伸手拉他,却被段月白四溢的灵力所伤,他的手心新伤之上又添新伤,双手弄得鲜血淋漓。
而这灵力沛然霸道,六亲不认,只要宋潮青近身,就会不分敌我地剐去他的血肉。
可灵力之剑刚一触碰到那老妇人,她的身体就轻轻散了,段月白无尽的怒气就像打在了一团棉花上。
“嚯,好霸道的剑。”雪盏的声音忽近忽远。
她虽然嘴上说着霸道,可语气明显的轻蔑,丝毫没把这一剑放在眼里。
而后,老妇人身影在幻境中闪现,一会儿近在眼前,一会儿远在数丈以外,段月白几乎已经失去理智,追着这些根本追不到的幻影砍了一次又一次,雪盏的身影还是能够无穷无尽地出现。
来来往往几个回合,段月白一丝甜头也没占到。狡兔三窟,雪盏不会傻到以真身入幻境,她一定将真身藏在别的地方,这道理宋潮青不说,段月白也明白。
“臭猫妖,有本事你就站出来,我与你不死不休!”段月白持剑站定,恨得牙痒痒。
“都说了我不是妖。”再出现时,她又换了装扮,这回她带着帷帽,看不清脸,可细细分辨,她分明就是去西风坡时为他们赶车的姑娘!
原来早在那时,他们就都已经身处雪盏的棋局当中!
宋潮青大为震惊,不停思索:“我们是什么时候入局的?在她拉我们去西风坡么?还是更早?早到什么时候?早在明家惨案,雪盏就已经现身过了,我们竟一直是她随意拨动的棋子么?”
段月白也认出她来,怒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嘻嘻,我不是妖,也不是人,不是鬼,更不是魔。”她手上摇着马鞭,悠然自得地走了两步,突然回头,粲然笑道:“你们猜,我是什么?”
“你是修罗!”宋潮青破口而出。
段月白来不及想宋潮青是怎么知道修罗之事的,他的疑问在另一头:“你是楚天阔的人?”
雪盏气鼓鼓地说道:“怎么,所有修罗就都要是他的手下吗?我偏不是!”
明明刚才还高兴得嘻嘻笑,转眼间就生气起来,雪盏摔了那马鞭,跺着脚:“不好玩,一点都不好玩!你们都是废物!统统都是废物!我迟早要废了楚天阔那个臭男人,你们等着瞧,我才是天下最厉害的女修罗!”
如此暴怒之后,雪盏又突然“咯咯”笑了,她又变成了那只皮毛油光水滑的大黑猫,赤金色的眼睛紧盯着宋潮青,一边缓缓倒退,一边说道:“好好想想我说的话,人要是不复仇,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那两只眼睛像在黑暗中犹如两盏小灯笼,最后也终于被黑暗所吞噬。
“唰”的一声,沈翳和云夙鸢仍在并肩而吐,幼容还在一旁昏睡,只是地上那两具尸首不见了,李文旭和元虎仿佛从未出现在此幻境当中。
宋潮青甚至在不停怀疑,雪盏让他们看到的一切……到底是出自真实记忆的幻境,还是经过了狡猾女修罗的演绎?
雪盏已走,段月白手持灵力之剑却无人可砍,剑锋光芒渐渐消失,他也慢慢恢复了理智。
理智的回归最先带来的是血腥气,而且是有点熟悉的血腥气……
宋潮青的双手仍在不断流血,段月白猛地回头,小跑至宋潮青身旁,轻轻捧起对方的手,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口上还残存着他的灵力。
“你怎么不知道躲啊!”明明是自责,可出口时变成了责怪之意。
段月白突然回想起方才自己接近癫狂之时,宋潮青几番伸手拦他,于是深知这些伤都与自己脱不了关系,恼怒与懊悔让他一时间口不择言:“你是不是有病?你以前不是最怕麻烦吗?你不是最不爱管闲事吗,今天怎么非要冲上去?!呆在这个幻境里的人,哪个不比你有本事,非得冒冒失失冲在前面,你死了怎么办!”
“我……”
“我我我,我什么我,有什么话你想好了再说!”其实宋潮青根本没有犹豫太久,是段月白故意打断他的话,以此泄愤。
难以否认,雪盏的话对段月白影响很大,像是一簇小小的火苗,点燃了他心里的引线,让他再次回想起那种滔天的恨意。
没错,他恨所有仙门,恨奇木岛和上清派的缄默,恨太一门和青城剑派的栽赃陷害,更恨自己……在序临赴死之时,什么也没能做到。
如果复仇……
实在不行就将他们全都杀了,太一门、青城剑派、上清派、奇木岛,老掌门羽化之后,这些门派新上任的掌门无非也就是像李文旭一样的酒囊饭袋。
杀光就好了。
可宋潮青傻呵呵地笑了,眼神清澈得像山间清泉:“那个,我只是想说,你方才的样子像极了飞天的仙女。”
作者有话说:
雪盏:我不是妖,也不是人,不是鬼,更不是魔。你们猜猜我是什么?
段:我猜你是个狗屁。
(此处省略打斗1w字)
什么飞天的仙女,段月白知道自己方才一定像个杀人不眨眼的夜叉。
宋潮青手上的伤口只要微微一动,就会钻心地疼,可他仍然颤颤巍巍从怀里摸出一块手帕,轻轻地帮段月白擦掉脸颊上的血污:“我知道,你不是真的怪我,你只是累了。”
段月白复仇之心一下就散了,宋潮青的手帕上从来不熏什么香,却有一种十分熟悉好闻的味道,让他想起琴川,和他阿娘。
是了,他还得回琴川过年呢。此事告一段落,他会寻着序临师兄,邀了沛凝师姐,也再添上那个不争气的三师兄楚天阔,他们一大家子团团圆圆,什么不要脸的门派都休想使坏。
云夙鸢先沈翳一步吐完了,用袖子捂着嘴,转身过来问:“段师兄,我们怎么走出幻境啊……”
“是,是啊……我们被困在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苏巢师妹怎么样了……”在她身后,沈翳跌跌撞撞地走来,边走边往自己嘴里塞了两粒冬枣那么大的绿色药丸,还把瓶子塞到云夙鸢手里:“吃两颗就不难受了,呕吐之后保护脾胃。”
云夙鸢使了点儿力气才拔开瓶塞,里面的大药丸散发着一股难以诉说的苦味,她的脸色被药丸映得发绿,于是她谨慎地“呃”了一声,又把瓶塞盖回去了:“多谢沈掌门好意。”
沈翳一怔,这是他头一回往外送治病救人的药被拒绝,这感觉还怪新鲜的,让他想要为自己的灵丹妙药正名。于是他干嚼两颗那大绿药丸,“咕咚”一声咽进去,说道:“管用的。”
“呃……不好意思,沈掌门,我真的不用了。是药三分毒,况且我没病呢。诶,段师兄!我们怎么出幻境,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云夙鸢从小吃药就费劲,对一切药丸避之不及,更何况是馒头那么大的药丸!
他们四周仍是白茫茫,这表示他们依然没有逃脱雪盏的幻境。
段月白用手帕马马虎虎地帮宋潮青包住了手,这才有空思考怎么出去。
“云师妹,这药没毒,用的都是一些清新的药材,是真的管用,我从不给人假药,保证药到病除的!”沈翳贼心不死,依然老王卖瓜。
云夙鸢拔腿就跑,恨不能在情窦初开的名册上用判官笔给沈翳的名字画叉,不断想道:“不行不行,我万万也是没想到,情爱的滋味这么苦,沈掌门怎么还有这么个毛病,真是要我老命了,什么东西做成的药丸,能有肉包子那么大……这要是再进入某个无人之境,没有吃食,直接将那斗大的药丸拿出来,几人分而食之,估计能省三五天口粮……”
沈翳紧追其后,敞开药瓶往前递,一副苦口婆心的委屈样。
宋潮青目光追逐着两人,扭头对段月白一笑:“看样子他们没事。”
“能有什么事,沈翳那人皮实着呢。”段月白轻哼一声,冷眼旁观地看着沈翳在追逐时不小心被幼容的一条腿绊住,大头朝下地栽了。
他手里的药瓶甩了出去,大药丸脱瓶而出,在空中划出去好高好远,飞了一半,离奇地停了,好像在途中碰到了什么东西,“叭”地一声,整个幻境顿时化作粉齑,孟津城的雪终于又回到了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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