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明显,底下的腿被往外抵了抵,某只脚就探了过来,轻轻磨蹭着。
而桌上推杯换盏,贺子裕还在与太傅应答。
脚尖继续磨蹭着,磨蹭着,秦见祀一把攥住了那脚踝。看着贺子裕拿酒杯的手一滞,目光微微瞥向他。
秦见祀从容看去,举了举杯。
那只脚又想默默缩了回去,却是不能了。
“陛下,陛下?”太傅试探着喊了声像是在憋着什么的贺子裕,“陛下真是要送那位北秦公主回国吗?”
贺子裕低咳一声。“今夜……不谈国事。”
指尖顺着脚踝往上摸去,轻佻地摩挲过战栗的肌肤。
直到夜半的时候困意上来,贺子裕收回发酸的脚,踉跄起身去更衣,众人也将散了,等着贺子裕最后更衣回来。
他走到堂外,冷风吹得几分清醒,正沿着回廊往前走,一道身影就追了出来叫住他。
“陛下。”
贺子裕回过头来,对上是林容儿一身红袄,揣着手炉正娴静看着他,那枚玉珏在小皇帝走后就给了林容儿,之后就一直戴在她腰间。
他微微有些诧异,停住脚步。
今年过完,林容儿也就十七了,一晃来时那个欢快追着他跑的小姑娘就像变了个人,变得文静又端庄。
小皇帝已走,难为林容儿后半辈子都要独自一人锁在这深宫之中。贺子裕如今看林容儿就像看自己的妹妹一样,总是觉得对她不住,于是这次年夜特地带她出宫。
“陛下,容儿想求您一件事。”林容儿轻轻行了个礼。
“你说。”
“容儿……想自请出宫。”林容儿犹豫了会儿,静静地站在那,“我与陛下既无夫妻之实,留于宫中也不过摆设,恳请陛下能放容儿出去。”
贺子裕一怔,随即垂下眼来,他如今与秦见祀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在林容儿眼中如同斯人变心,不复守节,只她一人在深宫中寂寂。其实他也早有此意,只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微微颔首,“……朕允了。”
林容儿又一次行礼谢过,她正退下间,贺子裕抬手拦住她。
她疑惑地抬起眼。
“其实——”贺子裕垂手站着,努力措辞,“或许朕不是从前那个在林家伸手拉起你的小皇帝呢。”
林容儿仍旧静静站在那里。
“朕的意思是——”
“我知道,”林容儿轻轻说,“你不是他,我一直都知道。”
贺子裕一愣。
林容儿偏了偏头,“但是你对他应该很重要,会值得他用性命相护。”
外头又飘飘扬扬地下起了一点小雪,带着冷意纷飞散开。贺子裕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我自请出宫,只是因为让我留在宫中的人已经不在了,”林容儿伸手出屋檐,接了一片雪花,“此后天地浩大,陛下自当保重。而容儿心所念之人,在容儿心中珍重。”
她笑着行了个礼,缓缓退下了。
秦见祀打伞出来寻,看见贺子裕站在回廊的灯笼底下,灯笼飘飘荡荡。
第84章 君临天下
年初二的时候,王总管走了,走的时候嘴里一直喃喃念叨着陛下,贺子裕知道这陛下不是他。
而正月里的时候北秦皇帝病重,这事在朝中也掀起不小风波,几番统筹裁决,贺子裕忙里忙外,景端最终带着大武借给他的兵回北秦去。
景端在城门的时候脚踩在马镫上,难得露出意气风发的样子。
“倘若此去北伐顺利,此后我大秦与你武朝结友好之盟,世世代代,不会更改。”
“不用世世代代,”贺子裕负手站着,一身冕旒玄裳,“朕只要你活着的岁数,承诺开放边境贸易,互通有无,替我朝扼住西边各族蠢蠢欲动的野心——”
“你还真是不客气。”
“友好之盟因人而定,百年之后不见得还是这般。”
景端笑了下。“好。”
大军浩浩荡荡地开拔了,贺子裕想他上次站在城头处,还是送秦见祀去赈灾的时候,一眨眼一年过去,他与秦见祀竟相识也快有一年了,只是他这借来的阳寿,不知还有多少年。贺子裕远远看着,几分唏嘘。
“陛下舍不得?”背后传来某人阴飕飕的声音,“不如陛下随公主一起去了北秦。”
“……皇叔这说的什么话。”
贺子裕转过头去,对上秦见祀黑了的脸,憋住笑意。
京中百姓都传,那位林淑妃自请和离,一袭红衣手握缰绳,驰骋出了城门去,皆是因为圣人与摄政王行分桃之事。
朝中多有奏疏弹劾,贺子裕一概不理,反而几乎搬空内库,送礼如流水般入了摄政王府。遣散宫人,空置六宫,将态度摆得明明白白。
“朕对皇叔之心,可是日月可昭。”贺子裕伸出三根手指。
秦见祀挑挑眉,负手下城楼去。
“秦见祀,你别走啊。”贺子裕急急追了上去,“不就多看几眼,至于吃这么大醋……”
“臣没有。”
“别说没有,朕都闻到了,好大一股,”贺子裕使劲吸吸鼻子,“你是醋缸子吧,这么能吃。”
秦见祀停住脚,淡淡看了他一眼。
贺子裕连忙挪开目光,“朕错了。”
马车轮咕噜噜转了起来,贺子裕还掀开车帘来,望向外头骑马的秦见祀,这也真不能怪他,说好要陪秦见祀过上元节,谁想到出了北秦这档子事,忙着忙着就忙过了上元节。
听说那晚秦见祀大手笔买下了半城的花灯,只是贺子裕连殿门都没踏出一步,身为帝王自然得先担国事不假,只是冷落了枕边人,提起来也多愧疚。
而第二日贺子裕才知道这件事,花灯里的蜡烛都已经燃尽了。
眼下北秦也算告一段落,礼部那边又开始准备他及冠的大典,及冠之后便是正式的亲政,许多事情上秦见祀难免一再放权。
贺子裕想秦见祀那般爱权之人,为了他一再让步,确也着实不易。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秦见祀——”
街头马蹄达达,少年皇帝倚着马车窗,百无聊赖地喊着,“秦见祀,你别生气了——”
左右守道的禁卫军眼观鼻鼻观心,一声大气都不敢喘,陛下果真如传闻那般宠爱摄政王。
而秦见祀仍旧冷冷骑在高头大马之上,头都不带回。
贺子裕见状,眼神示意在前头赶马车的小卓子。
小卓子面上神情几分不愿,但还是硬撑着喊出嗓子来,“陛下,陛下你怎么了!”
前边,只留一个背影的秦见祀闻声即刻回过头来,对上趴在车窗边笑眯眯的贺子裕,随即眼睛微微眯起。
贺子裕勾了勾手,“摆驾,去摄政王府。”
赶马车的小卓子一声中气十足,“是!”
马车停到摄政王府,贺子裕从车上下来,秦见祀的手照例伸过来让他扶着,只是眼神淡漠地望向别处。
贺子裕见状挠了挠人手心,见秦见祀还是没有反应,才郁闷地下了车。
家丁推开厚重府门去。
只看见满院的各色花灯随风微晃着,挂在树间,悬在屋檐下,在微暗的天色里散满迷离昏黄的光,秦见祀目光微怔。
贺子裕负手上来,撞了撞他肩膀,“上元节安康。”
他抬起眼去,“上元节已经过了半月有余。”
“朕是天子,”贺子裕转头看他,挑起眉头往里走去,“朕说今日才是上元,那今日就是上元。小卓子,你说是不是?”
“是!”
“秦见祀,还不陪朕过节。”
秦见祀冷嗤一声,跟着迈进门槛,嘴角却微微扬起。
贺子裕走过满院花灯,回想起王总管走的那日,他拦住了那两个阴差。
原来楚江王历劫两世,第二世却是凭白添出来的。
“火医地狱的火能钻心啮骨,关进去的从来是罪大恶极的人,寻常神仙关进去也难受住,楚江王却硬生生撑了两三百年。”
“那,后来呢?”贺子裕忍不住问道,“后来他又入轮回……”
“听说最后是没受完刑,才入的轮回。但不是因为二殿忍受不了那火,”阴差尝了贺子裕上贡的酒,揽着肩膀和他称兄道弟,“据说啊,二殿是怜一只野鬼孤苦流荡两百年。”
“你说一只野鬼,流荡便流荡呗,能有那火来得厉害吗?”
贺子裕微微怔住。
两个阴差最终走了,收了贺子裕的好处,说是会对王孝继照顾。只留下若有所思的贺子裕在原处,眼神悸动着。那轮回道上,那一眼惊鸿,他看见那鬼气度不凡地站在轮回口,只当是个千年的鬼王。他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秦见祀眼中倒映着的是他,全是他。
一世周朗与刘遏,怎么就会让一个鬼王动了凡心,为此甘愿受渡火与轮回之苦。
那个孤寂的院子里,贺子裕最终喝尽了余下的酒,踉踉跄跄地回去了。
他总要对秦见祀好点,再好一点。
五月的时候,贺子裕下诏,立他名不见经传的十一弟为皇太弟,此事一出,雪花般的折子又一次飞上书案,最终都被小卓子抱去御膳房当柴火烧了。
“太子是不可能有的,除非朕怀给你们。”
众臣在外请愿,屏风内,小卓子为贺子裕整理衣袍,云袜翘头履,蔽领中单衣,旋子黄衫,层层件件。贺子裕慵懒地展手站在那,听外头的大臣谈论不休。
“陛下,您不选秀纳妃,不诞皇嗣,恐怕这江山社稷不稳啊。”
贺子裕背过手去,让小卓子系衣带,“朕都已经立了皇太弟,江山社稷如何会不稳?”
“可这到底不比太子……”
“十一弟是朕骨肉血亲,如何比不得。”
“那您也不能真让后宫空虚,耽于男色,千载过后史书之上又该如何记您这一笔,陛下您总该有所决断。”
“朕决断个屁,”贺子裕摆摆手,没忍住骂了脏话,“下去,尽说些没用的。”
皇帝当久了,他也疑惑当初他怎么会有和秦见祀抢奏章看的兴致,完全就是给自己找罪受,每日与大臣们嘴来斗去的,一点点将新政普及下去。
攘外安内,这条路他倒是走得越来越长了。
小卓子看着贺子裕展手慵懒站在那,逐渐穿上玄衣冕服,系起太绶与后绶,他又捧来冕冠,垂下的冕旒微微晃着,小心翼翼地戴在了贺子裕的头上。
“……今日就是陛下的及冠礼了。”
“嗯。”
贺子裕对着铜镜里青涩渐脱的帝王,微微有些出神。
辉煌庙宇,众臣在列,肃穆间编钟扬起,悠扬乐声同奏,陛下及冠,何等大事。
太傅亲自操持,年轻的帝王一步步走上前,而早已守在高处的秦见祀,一步一步走了下来。他亲自盥洗读祝,为他的陛下加冠加冕,指尖淋了水,擦得干净。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醇厚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秦见祀面上没有什么神情,而贺子裕抬起头来,看着秦见祀为他加上冠来,寿考惟祺,介尔景福,这祝词是盼他万寿无疆,大福大禄。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秦见祀为他戴上了梁冠。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面前人随着祝词戴梁冠,加爵弁,而贺子裕的眼深深的,始终在人身上。
直到手放下了,秦见祀的声音在耳边低低。
“回神。”
贺子裕才行拜礼来,接过酒来洒在地上,沾酒食米,一举一动端庄肃穆,贵不可言。
太傅最终高喊:“礼成——”
贺子裕站起身,缓步登上祭坛最高处,回过身来时,一身玄端冕冠。古朴编钟乐声悠扬回荡,庙宇之中众人目光汇聚。
秦见祀缓缓往后退了一步,随同众臣一起跪拜下身,高呼,“陛下万岁万万岁。”
而帝王的目光睥睨四座,独留在那人身上。
“众爱卿,平身。”
这一场及冠礼最终到了申时,百官赐食,众卿同享。
而秦见祀随同贺子裕走入殿中,帮他摘下冠冕,脱去重重冕服,贺子裕才得片刻轻松。温热呼吸流淌过唇齿,指腹摩挲过额间。
“累吗?”
贺子裕笑笑,“难得见你跪下来,倒是不累了。”
“看来陛下想看臣跪着。”
“朕可没那么说。”
殿门内传来帝王轻快的笑声,呼吸逐渐颤动着,秦见祀再度跪下来,抱住了他陛下的腰身,指尖摩挲着拨进玄衫之中,贴着腰缓缓往下揉捏着。
站着的贺子裕恍然间仰起脖颈来,无声地张开唇,绷紧的身子摇摇摆摆。
秦见祀抬起眼来,带着试探的眼神,吻上松垮的衣衫。
“这是陛下想要的?”
“秦见祀,朕的及冠礼……”贺子裕抱上他,指入发间时带着沙哑的嗓音,“朕给你了。”
往后的日子,都给你。
作者有话要说:
贺子裕篇到这里就!结束啦!!
喜欢的话就求求大家安利,那么即将开启的野鬼篇就相当于他们的第三世啦,也是大家一直在蹲的地府日常!(会有贺子丰出没)
野鬼篇不长,等昭昭歇个十几天,忙完三次的事情后回来放飞自我,哈哈哈哈哈你们一定会为我的脑洞所折服!!你们一定想不到剧情!!
景元二十年。
罗酆山上有六天鬼神。自消失已久的恬昭罪气天宫宫主归来后,地府秩序好上很多,即便还有一位楚江王在世历劫,底下的鬼差们也能自行处理各样事宜了。
“听说没有?”鬼门关前,神荼郁垒下着棋,招呼带鬼过路的白无常,“你们二殿快历劫回来了。”
“二殿不是轮回还不足四十年吗?”白无常顿住脚步,“只前不久拘了那小皇帝,却道那皇帝狡猾的很,逃进了二殿的袖子里,如今却是没法子了。”
“原不是二殿要回来了?”
“不是呀。”
神荼郁垒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天宫宫主回来之后,查了好些事,本不在历劫名单上的楚江王自然被揪出来查了个清楚,一查查到司命那,才知那楚江王哪是人间历劫,分明是享福去了,按例本该抓回来,另外九个阎王又求了好些情。
“那便这么办吧。”天宫宫主大笔一挥。
然而到底怎么办,他们底下的人却是不知了。
如今世间,南武与北秦开放边境,互通有无,内有新政带起的一批官员,在地方上尽忠职守。
这段被后世称为“景元之治”的小盛世,虽有粉饰太平之象,却力挽武朝倾颓之势,为末日王朝续命近百年。
直至德宗驾崩。
三月雨蒙蒙的时候,雾气缭绕蓝山头,古朴浩荡的钟声回荡在都城四方。
朝野皆悲,寺院道观鸣钟三万,生生不息。百姓自发二十七日服丧食素,出殡之日十里送行。
杠夫们将棺材抬出德胜门的时候,贺子裕正坐在棺材上,吃着自己的祭品。
“秦见祀,朕还想吃烤鸡。”
骑马在前头的摄政王眉头微微一动。
“朕馋得厉害,一定是走时没有吃饱,秦见祀你瞧,朕都要做饿死鬼了,你连只烤鸡也舍不得给朕买。”
“秦见祀,你听没听见,你别装听不见,朕要吃烤鸡!”
“……”
某鬼又飘了上来,绕着他四处飞。秦见祀在这不厌其烦的纠缠之下,最终抬手招呼人上来。
“王爷?”
“准备一只烤鸡。”
“烤,烤鸡?”随行的大臣皆都愣住。
秦见祀言简意赅。“给先帝的祭品。”
“喔喔。”
暗卫们赶紧去买了,众人看在眼中,无不心想王爷与先帝当真是伉俪情深,自先帝驾崩至今,摆在牌位前的祭品已经堪比十桌满汉全席。
却不曾想都是某鬼吹的耳旁阵阵阴风。
贺子裕最终在出城前如愿吃到了烤鸡。
灰蒙蒙的天空,半阴沉笼罩着整座京都。雨丝飘摇去,路上行人瞧不见面容,都撑着圆溜溜的白伞,肃穆庄严。
青瓦白墙鳞次栉比,再往远是紫禁城里红墙琉璃瓦,层层宫门落锁。
他背靠着秦见祀坐在马鞍上,抱着膝盖静静看着。
“舍不得?”
“有点。”
秦见祀能感觉到背上靠着冰凉凉的一团,嘴唇微动,没有再说什么。
周围人早已习以为常,自先帝驾崩之后,摄政王便越发孤僻,不与人言语,偶尔出声却听不清在说什么,大概句句都是对先帝的垂念。
时间并没有在这位摄政王身上留下太多痕迹,那双眼中沉淀了阅历,而在那人离开后,更添一抹化不开的忧郁。
贺子裕已经在尽量让秦见祀开心了。
自两年前他染上咳疾以来,各类药材补品像流水一样送入紫宸殿,御医每日三次问诊, 宫外城内张贴皇榜,然而他的病却始终没有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