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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难当(宋昭昭)


粗糙胡渣磨过肌肤,撕扯下露出大片的背胛,带着交错的龌龊笑声,刘遏瞳孔微微缩起,被压在一个守卫的腿间,他奋力往前挣扎去,又被拽着锁链拉回。
而营帐外,周朗半跪在地上,刀戟满身,血不断地往外涌出来,他望向那顶黄色的帐子,目光中带着浓重的遗憾与不甘,他只知道殿下就在这帐子之中,却不知是如何的处境。
“周将军,弟兄们都撑不住了……”
“殿下——!”周朗大喊着往前冲去,刀戟再次插入脊背中,他猛然被刺地俯下身子,呕出一大口血。
“不……”
而刘遏像是听见了那声撕心裂肺的喊声,又像是被拽着沉沦入黑暗中,他往帐门处那一点光爬去,而那几只大掌掐着腰带回人来,黑影沉沉压下遮住了帐门间遗留的光。
刘遏扬着锁链拼命挣扎,血迹弥散开来,身上的伤口又一次裂开。恍然间他觉着帐外像是有什么人正在等待自己,直觉那骚动是为他而来。
他多想掀开帐子去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却只能被不断地拖入黑暗之中。
帐外,那道身影最终倒下。
厚重的黑云席卷而来,一时之间遮蔽日光,骚动很快平息起来,近千人的性命留在了这片血火之地,周朗的眼前最终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出发前的坚毅与不可悔,曾经的执拗与深情,尽都开始不断地远去。耳边却还像是有巴掌声间的低低呓语,夹杂了乞求,并着无数人濒死一念间的叹息上达于鬼王之耳。
营帐中的刘遏最终像是放弃了抵靠,松开了攥紧的手,他将任人羞辱,再救他离黑暗之人,脑袋被人压下,裳裤往下扯去,赤露的冷意阵阵刺痛着,那六只手掌却带着糙热汗意,使他全然溃败。
耳边传来众鬼窃窃的声音,说着恭迎鬼王历劫归来的话,楚江王最终睁开眼,是冥冥大殿之上,百鬼同来朝拜,浩浩荡荡挤满了一堂。
坐在椅上手撑着头的身姿,无鬼敢抬起脸来多看一眼,孟婆端着汤水颤颤巍巍地过来,正要递上间,大殿上的鬼王却一下不见了踪影。
倏然间,回到人间那帐中。
“砰”一声,膀大腰圆的守卫三人在顷刻间被勾了性命去,永堕无间地狱,连同尸体都在握拳间被碾作尘埃灰烬,尽都消弭,只留下狼狈趴在地上的刘遏衣衫不整,镣铐加身。
连同空气中都没有了那三人的气息,跪伏着的刘遏指尖缓缓一动,艰难抬起眼来。
四围无人,却带着阵阵阴寒,半扒下的裳裤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提上去了,刘遏却还是被先前那样的感觉恶心到,攥着锁链干呕着。
他恨不能沉入江中,将被触碰过的地方全部洗刷彻底,颤抖着手勉强伸来敛住衣袍,隐去斑驳指印红痕,那阵阴寒随即又渐渐逼近,像是紧抱住了他,冷的要死。
那样的感觉陌生又熟悉,曾经也有个人给过他这样的感觉。阴寒勾过的地方,痕迹渐渐消退,耳边凉凉着,并着面庞,随即是嘴唇。
刘遏皱起眉头,那样的感觉并不好受却带着奇异之感,好像身体里又渐渐生出些力量,并着鬼王的烙印悄无声息地留下。
他的嗓子哑掉了,嘴唇干裂带着血痕,喃喃了一声“周朗……”,倏然间,那紧抱着的力度并阴冷之感,尽都消失不见,空荡的帐子里只留下他一人。
他又环顾着四周,随即无望地垂下眼来。

黄日之下,大袖垂地,鬼王抬首沉默地望着地府那轮黄日。
“爱别离,求不得,本就是人生八苦其二,”判官跟在鬼王身边,念念叨叨,“您此番去人间历劫,少不得多收些苦,这亡国太子刘遏,就是您求不得的劫。”
“您为何迟迟不肯喝这孟婆汤呢?”
孟婆摇摇头,苦劝着捧上茶汤来。“人间不过十几年光景,楚江王啊,您便饮了这碗汤吧。”
鬼王仍是看向那轮黄日,摩挲着手间扳指,不为所动。
轮回一世到底亲身经历,归来的神仙难免恍惚几日,但谁也没想到楚江王竟然深陷到如此地步,再去人间一趟,还取了三人性命破坏法度。
这些事到底还能弥补,楚江王却又亲自寻司命过问了那位亡国太子所剩的时日,坏就坏在这余下时日中,遍布了无人可诉的冤屈凌辱。
司命簿上所载,刘遏本该受守卫羞辱,再遭军中多人亵玩,三两碎银便能买得春风一度,堂堂太子殿下沦为无人问津的秀童,直至最后李贺一战,李蛾砍下了刘遏的头颅祭旗,才真正结束这可怜荒诞的一生。
乱世之中多的是不堪说的辛酸事,然而楚江王看过那卷司命簿之后,却当场脸色铁青地撕了下来,明眼人都知他是想阻止这一切,鬼帝判官轮番劝说,甚至不惜在普明殿外布下法阵。
私扰凡间轮回秩序乃是重罪,他已犯过一次,不可再犯。
“你便当这是黄粱一梦,如何?如今既已神魂归位,万不可再去人间,”鬼门关旁,郁垒神荼苦劝,“二殿尊居午位,执掌火医地狱,威专烈焰之权,如若你真扰了凡间秩序,怕是自己也要去火医地狱里待上个三五百年。”
“那便去待着,又有何妨。”
楚江王垂眸静静看着,郁垒神荼也不知那凡人有何不同,能得楚江王如此倾心,他们只当楚江王是还没从轮回中走出来,毕竟也多的是神仙深陷其中,一二百年,总能看淡。
许久后郁垒神荼对视一眼,只得让开道来。
他缓缓拱手,“多谢。”
“那二殿你也得想明白,凡人的轮回若是被干扰了,恐怕也是不得往生。只怕你想救的人,要做只在奈何桥边流荡的孤魂野鬼咯。”
玄袍扬起,楚江王不见了身影,两人对视着无奈摇头,又坐下来接着下棋了。
而与此同时的人世间,仍旧是帐子底下的那圈阴暗里,腕上的镣铐已经磨出一圈红痕。
刘遏闭着眼吊跪在帐中,自从那日之后,再无人能近他身触碰分毫。都说这位亡国太子身上有邪神庇佑,然而他一心求死,却求死不得。
倘若这世间真有邪神,那他日日祈祷,盼得邪神能取他性命,渡他脱苦。日日夜夜间,嘴唇翕动时的声声念念,像是成了这无望余生中的唯一指望,无一例外皆是求死。
他却不知这点点信仰祈念,皆入了所求邪神之耳。
“本王是吵得耳朵疼,才会来帮你。”看不见的黑暗里,鬼王沉默看着吊跪的人,本该已经是毫无干系了,却不知为何胸口发闷,“扰乱轮回又如何……”
“嗯?”明明听不见,刘遏却轻轻闷哼了声。
“本王岂会怕这些。”
于是抬手间雾气升腾,捏出来守卫模样,他端着的鸩酒满了杯,掀帘缓缓走了进来。
锁链里,刘遏虚弱地抬起眼来,看向他,那分明是一张陌生的面孔,却不知为何那双眼几分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刘遏又虚弱地笑了下。
“怎么,今日还有酒?”
“今日李蛾将军下令,将你鸩酒赐死。”
“还有这好事。”
“殿下可还有什么想说的?”他静静对视着。
刘遏久久看着他,干瘪的嘴唇因为缺水起了死皮,嘴唇翕动着像是要吐出话,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谢谢。”
于是鸩酒递到唇边,刘遏低头喝了一口。
料想而来的剧痛却并没有发生,只是身体一点点无力而去,锁链应声断开了,刘遏一下满身斑驳伤痕地倒在守卫怀中,盯着那双眼,想说什么却依旧没有说。
怀抱带着热意,是人体肤的温热,难得在最后的时候还能有人陪着他,都说人死时会想到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刘遏透过那双眼看着,目光十分平静。
鬼王也低头看着,直到怀中人渐渐没有了呼吸。·
刘遏的魂飘了出来,被战战兢兢的黑白无常勾去了地府。他走过鬼门关,神荼郁垒不知为何一直盯着他看,他一直拖着锁链走着,直到喝下了孟婆递来的那碗汤。
喝汤的时候,鬼王在火医地狱里,判官说他把汤都喝光了,一滴不剩。“他都把你忘了,你也该喝了吧。”
于是鬼王慢条斯理地从火中伸出手来,接过那碗孟婆汤。
呲啦一声,汤水一下倒落在火里,把火烧得更加兴旺了。鬼王把空碗还了回去,姿态依旧那般优雅。
“不喝。”
刘遏又拖着锁链过了奈何桥。
然而将入轮回的时候,阴差们却说他阳寿未尽,像这样的需得登记造册查明原因,是不能入轮回的。
“是抓错了人?”孟婆汤的药力上来,他迷瞪问道。
“大概吧。”阴差们翻了翻簿子,“现在你是野鬼了,你得先留在奈何桥边。”
于是野鬼飘荡去了花田里,一飘就是几百年。
直到鬼王问起。
“他还在那飘着吗?”
“是呀。”
火医地狱的火熊熊燃烧着,即便强大如楚江王,也被耗尽了神力饱受折磨,却总是一言不发。但有时鬼王也会开口。
“还剩多少年?”
“五百年的刑罚,如今才过去一半呢。”
“听说再入轮回道能减刑,”白无常说,“毕竟做人最苦,比这地狱的火还苦。”
鬼王又沉默了,久久没再说话,就在众人以为他已经入定的时候,他又淡淡开口了。
“那便入吧。”
黄泉水滴落在曼陀罗上,血红的花瓣颤巍巍展开细小一截,叶子随之凋零半截,销入尘土中。有野鬼在其间艰难挣扎着,睁不开眼。
野鬼只知道听阴差说,像是自己阳寿未尽,抓错了人,像这种鬼是不能直接入轮回的,阴差又懒得再回去处理,于是他滞留在了奈何桥边。
有细小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今日二殿的楚江王来了,瞧见奈何桥边游荡着一圈孤魂,便指责阴差办事不利,”那道声音接着说,“现下阴差们忙着补了缺漏,这就要送你们入轮回去!”
野鬼猛然来了精神。
“我终于能投胎转世了?”
“投胎是不能了,你这等阳寿未尽的还得先补了阳寿,需找具身体借一借,还魂去哩。”
野鬼还想再问什么,忽然有阴凉凉的东西在他眉心上点了一下,他便被推去了。
而不远处,野鬼看不见的地方,司命陪同楚江王站在一处。
“你我千年的交情,”司命摸了摸手中的簿子,“放心吧,我做点手脚,这回总能如你愿的。”
楚江王看着天极处的那轮黄日,微微颔首。
“多谢。”
他转身踏入轮回道去,脚迈出的那一刻,对上远处那只排队轮回的懵懂野鬼视线,看到那只野鬼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佯装不在意地转回了头,只是唇角微微掠起。
那么,野鬼,再见了。

鞭炮声噼啪,烟花在高空绚烂绽开。京城的夜市在这一晚不关闭,一夜鱼龙舞。
除旧迎新的时候,点灯守岁。贺子裕在王府里忙活了多日,终于等来了年关。这些日子他靠着密道在王府与皇宫两头跑,秦见祀特意命暗卫把暗道又翻新扩建了一遍,免得陛下过来不方便。
晚间的时候,王府在冬雪中静谧,仆婢准备好年夜饭后便退了下去。
秦见祀小憩醒来的时候,身上外衫随之滑落,烛火跳动了下,昏黄的光照在书房的书桌上。
他捡起来看,发现这外衫是压在服箱里的旧衣裳,一看角落里的服箱,被人胡乱翻了一圈却没有收拾,就大概能猜到是谁人的手笔。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有脑袋拱拱的,小心翼翼往里面看了眼。
秦见祀见状,淡淡出声道:“醒了。”
“你再不醒,都要赶不上朕命人备下的年夜饭了。”贺子裕才喘了大气,大步跨了进来,“怎么样,睡了会儿头还疼吗?”
“好多了。”
头疼的旧疾已经有好些年,却不知为何在遇到贺子裕后渐渐淡了下去,只是间或几夜没有好眠,才会再复发一下。
屋里带着迷迭香的气息,伴着暖炉熏得沉闷,味道其实并不好闻,他起身来把衣衫放回服箱,贺子裕就开始开窗通风。
“进来时候看见你手撑着书桌睡着了,就想给你盖件衣服,但是找不到你大氅,”贺子裕一扇接一扇地打开窗,忽然回过头问,“哎你那件织金大氅呢,不都是挂在衣架上的吗?”
秦见祀盖上箱子,对上他目光。“前天烧破了洞。”
“喔,”贺子裕恍然大悟,“怪不得朕找不到。”
窗间倒灌进来些冷气,吹得人几分清醒,只一点上弦月朦胧悬挂在天际,贺子裕趴在窗边看了会儿,想着再过十五天就是上元节。
到时候就和秦见祀一起去街上看花灯,又多了一个溜出宫的借口。
他正要起身来,对上秦见祀压下的手,目光交汇间来吻了他,卷舌缠裹间深入其里,吻得那般在意与缠绵,贺子裕眼睫微颤着,想要抬起眼来又被人的手掌捂住了眼。
“朕,特地从宫里带出的御厨……再不吃年夜饭就要凉了。”
“嗯。”秦见祀又不知足地吻了一次。
直到压唇发出细碎的嘬声,并着有些乱了的呼吸,贺子裕轻推了推,被窗台膈得手疼,秦见祀才拉他起来,手上拿着件新的大氅,来给他披上。
“别着凉了。”
刚睡醒的嗓音,几分低沉沙哑。
贺子裕低下头,笑着看秦见祀给他系上带子,指腹摸过湿润的唇,“不愧是你家,东西在哪你门清,一翻就翻到。”
“陛下常来,也能摸得门清的。”
“成,”贺子裕拍拍他手,实在是等得饿了,“下次再摸,我们先用膳去。”
“那等用完……”
“嗯?”
这年夜怎么过,守岁怎么守,秦见祀已经有了打算,与贺子裕过的第一个年头,总要在床上有纪念意义点。
微弱月光下,灯笼轻晃,回廊里两人的身影不断拉长,去厅堂那边用膳。
只是秦见祀没有想到的是,三更正时更漏声落,温过的屠苏酒斟满了杯,几辆马车驶到王府门口停下,郑庭芝扶着抱手炉的太傅下马车来,随即是得了恩许出宫的林容儿,林小侯爷与新娶的侯夫人。
应左相爷落魄之后抄了全家,最凄惨的时候,传出林小侯爷迎娶左相孙女应锦的消息,当初荷花宴上若不是应锦放了消息,恐怕贺子裕难逃算计。这份恩情贺子裕领了,当即封应锦为平安郡主,给了她出嫁的风光。
打更人从街头走过王府时,更漏滴到三更正,里头忽然传出劈里啪啦地一堆炮响,于是打更人捂着耳朵匆匆往外逃去。
院内,贺子裕正乐得开怀。
靠近皇宫的好地带,住得都是三代为官的高门大户,如今到了点不约而同地开始放鞭炮起来,并着京城四围百姓家中爆竹声声,没料到放得最响最久的竟然还是摄政王府。
林容儿捂着耳朵一脸埋怨,太傅笑着摇摇头。
“王爷这是,改性子了?”隔壁家的太尉听这动静扬起眉头。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对门的宗正老头捋了把胡子,“宫里那位在呢。没看见好几个亲近的大臣被请了去。”
“好像还少了一个啊。”
远处马蹄声达达,由远及近,是换了班的楚非骑马急急赶来。
于是一贯清冷的王府里,突然就多出了一帮人,秦见祀看着他们热热闹闹的围坐四处,心中的计划也在逐渐崩盘,贺子裕端起酒杯来。
秦见祀轻咳一声。“陛下。”
“不会怪朕把人都叫来吧,这么大个府邸就我们俩守岁,多冷清。”贺子裕疑惑转过头去。秦见祀默默喝了口屠苏酒,“两个人,不会冷清的。”
“朕怎么觉得你话里有话。”
其实秦见祀倒也明白,像太傅他们这群保皇党,拥护的只贺子裕一人,和秦见祀的党羽一直是势如水火的关系,如今贺子裕亲政不得不对他的人多有打压,而秦见祀一再默许这种打压,使得朝堂上多有嗤笑轻贱。
最好的办法是在明面上抬高秦见祀的地位,所以贺子裕才会在守岁之时请太傅等人来登王府,宣明关系。
贺子裕在意他,不会让他名声受到一点不洁。
“自朕亲政以来,鲜少与诸位有再聚的时候,”桌上,贺子裕最终端起酒杯来向众人,“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自古这人心易变,但朕想这往后几十年,还能与诸位同舟共济。”
他看向秦见祀,挑起眉头,“朕与诸君,元旦同乐。”
屠苏酒暖,饭菜上宴,众人都聊开了。
秦见祀漫不经心地把玩着酒杯,目光始终在主位那人身上。看贺子裕喝了几两酒就双颊酡红,白皙的脖颈都染了红,看着就想咬上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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