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修明的腿抖了一下。
坦白说,在那一瞬间,陈修明竟然是有些怕的。
法治社会,陈修明并不担心陈世承会对他做什么太过分的事,但总归……不会发生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陈修明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才小声开口说:“爸爸,我想要你和大哥之间的关系变得好一点,但我感觉,我像是做错了事。”
“你并没有做错事,”陈世承收回了隔着棉被压在陈修明小腿上的手,“甚至,你的确让我和你大哥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
“但那是你在哄骗他。”陈修明忍不住反驳。
“那也是他求来的哄骗,”陈世承仿佛永远都能这么从容不迫,“我愿意骗他几句,总归还是在意他的。”
“爸,你们是父子,有什么事不能直说么?”
“不能,”陈世承甚至还摇了摇头,“在父子之前,我们还有另一层关系,我是现任的家主,而他是我选定的继承人,倘若我们是寻常家庭,自然可以父慈子孝,但我们不是。”
“……又不是有王位要继承。”
“和王位又有什么区别呢?”陈世承温声回答,“继承关系高过父子关系,陈亦煌的资质不够,那就只能靠毅力来凑,我若是和他父慈子孝,他背不下书我安慰他已经做得很好了,他不通晓人性我夸赞他直肠子没什么不好的,这么鼓励教育下去,我这个儿子就废掉了。”
“……你别转移话题,我说的是你对大哥太过苛责,没说你不能严格要求他。”
“这没什么区别,明明,我对现在的陈亦煌很满意,我并不后悔当年的教育方式,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旧会这么做。”
“但大哥已经长大了,你就不能对他好一点么?”
“他依旧在成长期,”陈世承用温柔的声调说着冰冷的话语,“他脑子的那根弦不能轻易松懈下去,他做得还不够好,我不会放松对他的鞭策和钳制。”
“但这对大哥不公平,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他当然有错,第一个错误,是他生在了陈家,成了我最大的儿子;第二个错误,是他心疼弟弟,在我试图将一部分家族责任分给亦城的时候,他选择放弟弟离开,拍胸脯跟我说他可以;第三个错误,是他刚刚有些进步,陈彤想要沾染陈家,他就试图拱手相让;第四个错误……”
陈世承深深地看了陈修明一眼,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陈修明有些茫然,他几乎要被陈世承说服了,但心底却还有一道声音,一直在对他说:“陈世承的话是有问题的。”
但究竟哪里有问题,他一时之间,竟然分辨不出。
最后他只能抓紧被子,问陈世承:“我能做什么,让大哥能过得好一点?”
“明明只担心亦煌,完全不担心我么?”陈世承毫无意义地帮陈修明掖了掖被角,“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该怎么‘教导’亦煌,为什么这么擅长将人逼到极限,为什么对亲生儿子也能毫不留情地下手?”
“……”陈修明沉默以对,他隐约有所猜测,但并不想问出口。
“明明,我年少时,日子过得远比亦煌来得苦,你却只心疼他,却不想了解我。”
“爸,”陈修明无奈极了,“您不能因为您自个淋过雨,就要把别人的伞给撕了吧。”
“我能受得了,我的儿子为什么受不了?”
“……他没有抱怨过。”
“而你在为他谋不平,”陈世承低笑出声,“我想为你铺路,你又不高兴。”
“爸,如果人与人之间的相处,都是出于在对方的身上有所图谋,那未免太累了。”
“明明,最稳定的关系是利益一致、互相依存,你给你大哥提供情感支撑,你大哥心甘情愿地庇护你,这分明是一件好事啊。”
“但我不想这样。”
“你要为了以后不麻烦你大哥,而和你大哥现在就绝交么?”
“……您真是个诡辩的天才。”
“我并非诡辩,而是试图和你聊清楚,我做错了什么,而你,又做对了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而你又做对了什么。
陈修明内心的复杂的情感,也因为这一句话,隐约有了消散的迹象。
纵使他极力想忽略,他也不得不承认,陈世承是偏爱他的。
或许陈世承对陈亦煌而言是难以相处的暴君,但陈世承对他而言,却是一个合格线以上的靠谱而温和的父亲。
这偏爱让陈修明有些羞愧,却也让他有些难以割舍。
“……然而,也聊不太清楚了。”
“总归,明明看起来不那么生气了。”陈世承略弯了下身,用宽厚的手掌摸了摸陈修明的额头,“快过年了,不要和爸爸再置气了,都是爸爸的错,好不好。”
“……我也有错。”
“明明永远是对的,错的只会是我。”
“爸……”
“你要家庭和睦,那是不可能的,你母亲已经离我而去,你大哥恨我又怕我,你二哥一言难尽,不过,欢欢喜喜过个年,维持着父慈子孝的假象,总归不是难事。”
“你小时候,都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
“自然是锦衣玉食的日子,好了,明明,你该继续看你那小说了,不必再惦记着这些事。”
“……”
陈世承站直了身体,向门口的方向走,在他即将压开门锁之前,他偏过头,对陈修明说:“你的新身份证明日会办好送过来,今年生日也会大办,至于户口簿,你如今也大了,单独开个户,自个管自个,更自由些。”
“谢谢爸爸。”
“无需道谢,我总归是你爸爸。”
第108章
临近过年,家中虽然没什么琐事,但陈修明过得却算不上痛快,原因无他——过去没人告诉他大家族过年竟然还要祭祖啊!
陈修明的时间分成了两半,一半复习自个的复试考试,一半则是跟着礼仪老师开始学习拜祖的整套礼仪。
陈家家主这一脉人丁稀少,但陈家却是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早年祭祖时,陈家女眷一贯是不允许参加的,但陈世承接手家族之位不久,便下了家主令,直言废除旧习,凡陈家子嗣及配偶,冠以陈家之名,无论男女,无论婚配与否,均应参与祭祖。
这命令当时自然得到了一众族老的强烈反对,陈世承倒也光棍,何人反对,便干脆断了那一脉参与祭祖的权利,如此下来,一群头铁的反对者便不再反对,陈世承也挥了挥手,恢复了他们参与祭祖的权利,洞察人心的本事,可谓炉火纯青。
这一番旧事,还是陈亦煌同他说的,彼时陈修明正穿着厚重的礼服,踩着地面上的红色圆点前行——在练习的阶段他还有圆点可供参考,但真的祭祖那天,圆点会被抹去,如何和前面的父亲及兄长们一样走得又稳又好,既不靠近、又不疏离,这就变成一大难题。
陈修明有些过于紧张了,陈亦煌便到大广场和他一起走,一边走,一边聊起了这段往事。
“爸爸还挺厉害的。”陈修明不由发出感叹。
“纵使与陈家历代家主做对比,父亲也称得上是最优秀的那一批。”
陈亦煌最近每日都去找陈世承一次,陈修明撞上过几次,他们父子二人有时聊正事有时聊琐事,父子感情有了明显的提升,算得上是近日难得的喜事。
现下,陈修明看着陈亦煌一个劲儿地说他们共同的父亲的“丰功伟绩”,俨然一副“爹吹”的模样,他竟然生出了几分感动来——或许父亲并不是他表现得那么冷酷无情,父亲也是在意大哥的,他们这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家庭,还有缝缝补补的可能性。
如此这般忙碌,一眨眼就到了腊月二十八,白京为了凑春节假期,近日都在加班,要到腊月二十九才能回来。
陈修明的祭祖礼仪已经学得七七八八了,祭祖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二,白京作为他的伴侣,也要参与其中——好在白家与陈家同为世家大族,礼仪大多相同,些许差异,白京线上跟着学一学,等回来后再跟着走两遍场,应该也就掌握了。
他正准备回房间里睡上一会儿,然后看看小说,享受一下他难得的放松时光,却听陈谨低声说:“二少爷快回来了。”
“二少爷?”陈修明恍惚了一瞬,才反应过来,“我二哥亦城啊。”
“是,正是亦城少爷。”
“他什么时候到家。”
“尚不清楚。”
“那你怎么知道的。”
“家主院那边递来了消息,让少爷知悉,省得突然撞上惊讶。”
“话说回来,二哥长什么样啊?整个陈家,好像都找不到他一张照片,我问大哥,大哥也没有他近照。”
“二少爷已经离家十余年了。”
“前几年陈彤出事的时候,他不是回来么?”
“这……”陈谨欲言又止。
“有什么不能说的?”
“此事,您可询问大少爷或者老爷。”
“还是什么机密不成?”
陈修明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难为陈谨,而是起身去找父亲。
陈世承最近倒也有些忙碌,经常在家主院接待一些宾客,陈修明去家主院前,提前给他发了一条消息,询问是否方便过去。
陈世承的消息回得很快,只有两个字“过来”。
陈修明进了家主院,就被工作人员簇拥了起来,如今陈家人上上下下俱知晓他受宠得厉害,便待他极为慎重——甚至要比对待大少爷还要珍重几分。
陈修明被人解开了外套,换上了舒适绵软的拖鞋,又被引入了一件极大的会客室。
会客室里却只有父亲一人,或许是刚见过客,陈世承今日穿着黑金色系的长袍,然而长袍并未系好,露出了丰盈而紧实的上半身肌肉,腰部以下倒是穿着裤子,然而宽敞的丝绸做的长裤,也遮掩不了什么。
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石楠花的气息,陈修明站在门口,却不怎么愿意进去了。
他有点尴尬,屏退了其他工作人员,问陈世承:“爸,你刚刚做了什么?我要不过一会儿再来?”
“你母亲家族的男人方才来过。”
“哦哦。”陈修明有些唾弃自个过于拓展的思维。
“他让我玩了一次,作为交换,我会帮他一把他不成器的女儿。”
“这……”
陈修明的眼里满是震惊。
陈世承却笑了起来,说:“没有完整的检验报告,做不了全套,不过他容颜甚好,你若是喜欢,便让给你。”
“……父亲的人,我无福消受。”陈修明低声回答。
“无妨,你若很喜欢,那便全让给你,你若不喜欢,你我父子二人……倒也是他的福分。”
“别胡说八道了,”陈修明低斥出声,仰起的眼眸里满是愤怒,“你明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我不想出轨,也很厌烦这些权色交易。”
“不过是逗一逗我儿罢了,”陈世承将茶盘上的两杯茶水倒了,又将其中一个茶杯直接扔进了垃圾桶中,取了新的茶杯,放在了对面的位置上,亲自斟满,“明明,你要在那边站上多久,过来,陪我喝杯茶、聊聊天。”
陈修明萌生了想摔门离开的冲动,但他又感觉自己没什么理由这么做。
他爸已经和他妈离婚了,现在找个人,做点边缘行为,而且还没做全套,他实在没什么理由指摘的。
再说那些混账话,一听也是逗他玩儿的,他拒绝也就是了,真的为此发火,似乎也有些“过”。
今年可是腊月二十八,再有两天,就要过年了。
陈修明成功地把自己的火压了下去,慢吞吞地进了房间了,顺手把门关好了,看着那个很小巧的锁扣,没忍住拨了拨,直接锁上了门。
他端坐在了陈世承的面前,沉默了一会儿,才想起了过来的目的,于是硬邦邦地问:“爸,当年投票的时候,二哥回来了么?”
“你二哥恨极了陈彤,又怎么会回来?”
“啊?但母亲说……”
“回来的是个冒牌货,”陈世承竟然叹了口气,“一开始他以住不惯家里为由,一直住在酒店,后来投票那天,我勒令他必须出现,他便出现了,话极少,又长得和你二哥年少时颇像,一时竟然无人生疑。”
“等于是他投的票?那投给谁,是他自己拿的主意么?”
“不完全是,你二哥应该是叮嘱过他,叫他随波逐流,看旁人怎么投,便怎么投。”
“……啊?”
“你大哥对陈彤的感情颇深,那时候虽然与他决裂,但还没有知晓更多的恶心事,于是投了陈彤一票。
“对我而言,因为与你未曾见过面,也不见得真有血缘关系,陈彤也好、你也好,其实投给谁没什么区别,但想了想,总归养了陈彤三十年,他与陈家人之间虽有孽缘,倒也是缘,索性投了陈彤一票。
“白京进了陈彤的病房一次,不知道聊了什么,出来后,把手中的票投给了陈彤。
“至于你二哥的冒牌货,他见你大哥、我和白京都投了票,便不发一言,直接将手中的票投给了陈彤。
“你母亲发现四票都投给了陈彤,当时便发了疯,我与她单独在VIP室里争吵了起来,也在争吵中将当年的一切重新翻了出来。”陈世承的声音很平缓,但他似乎并不想给任何人洗白,因而显得有些冷酷无情,“你母亲怨恨我们冷酷无情地选择放弃了你,但若是她执意要带你回来,这投票也是做不了什么数的,事实上,她那时候也是舍不得陈彤的。
“在这一场投票中,陈家人都是对不起你的,白京也算不上无辜,然而你二哥,倒也有趣。
“那冒牌货当场便离开了,我们按照投票已经下了决定。又过了几天,他亲自给我打了电话,一是承认那冒牌货不过是个冒牌货,二则是明确反对为了照顾陈彤的感受,而延后接你回到陈家的时间。
“他说,陈彤已经享受了陈家很多年的资源,如今人快死了,陈家愿意继续给他出治疗费已经仁至义尽,再为他寒了真正的陈家人的心,完全不值当。
“他说,如果陈彤想要杀你,那不如先把他送进监狱,这种狼心狗肺的人,不配冠以陈的姓。”
“……那您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说,你说得很对,如果你当时在现场,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如今决定已经定下,一票反悔,也不应修改决定。”
“我还说,我递给你的消息很完整,既说了陈彤是个冒牌货,也说了已经找到了你真正的弟弟的踪迹,是你选择派个冒牌货过来应付这件事,是你提前叮嘱了他便宜行事、遇事不决便随大部分人来做决定,如今你后悔了,也来不及了。”
陈修明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好狠的回答啊。”
“他逃避家族责任、极度自私自利,最后这个电话,目的也并非劝阻我,而是为了消解自身的愧疚感,”陈世承低笑出声,“如果他真的在意你,为何不派人亲自将你接走,为何不选择立刻回国一次?”
“……”陈修明低下了头,他有点难过,不知道是为了当年二选一的投票中的“被舍弃”,还是为了他父亲和二哥之间糟糕的关系。
“没有提前接你回来,这件事我负主责,我愿为此付出一切代价去弥补,”陈世承的手掌轻轻地覆盖在了陈修明的头上,“你二哥对你倒是也有几分亲情在,但你莫要被他哄骗,以为他是什么好人。”
“他若是好人,又怎么会放任你大哥被陈彤哄骗了这些年,他分明是将你大哥视作了傻子与累赘。”
第109章
“爸,”陈修明有些无奈地开口,“我已经快三十了,我分得清楚谁是真的对我好,谁是对我虚情假意。”
“你二哥和寻常人不一样,”陈世承淡淡开口,“若非如此,我也不必私下里提醒你这一句。”
“爸,二哥也是你的儿子。”
“你也是我的儿子,我偏向你一点,也没有任何问题的。”
“您现在已经不是偏向一点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