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可怜的默多克,他爸爸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被毁掉了。
他们说默多克活该,他那时候为什么不在拳击场里呢?他这种给药贩子干活的律师,为杀人犯辩护的讼棍,为什么没死在爆炸里?
他咬着牙,记住每一个声音。
“默多克!默多克!”这是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听着,你得离开这儿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粗暴地打断了佩蒂特。
检察官没有生气,他耐心又温和地回答:“弗吉·尼尔森,你知道他的,是我的同事,他邀请我去他家聚餐,我离开尼尔森肉铺的时候,听见了爆炸声……”
“好的,”默多克点点头,“你该走了。”
“你也得离开,”佩蒂特拉住他的臂膀,“人越来越多了,默多克,你已经在妨碍警方搜索犯罪现场——”
“他们搜不出证据来!”默多克厉声说。
“但他们可以给你安上罪名,律师,你下周还有三个庭要开,你不能在这时候背上指控。”
佩蒂特是对的,他知道。
但是血液激烈地冲刷他的血管,他能感到额头上的青筋暴起,他的父亲——这是他父亲唯一留下的东西,这也是他唯一正经清白经营的场地,他不愿意让任何东西玷污了他父亲的金腰带。
“你在找什么?”佩蒂特问道,“我或许能和那个警官提一提?”
“不了。”他摇头拒绝,用脏污的手握住他的盲杖,直着腰,努力让自己更体面一点随佩蒂特钻出警戒线外。哪怕他看不到,他也清楚这时候一定有无数道视线在围绕着他。
“地狱狂犬还是俄罗斯人?”
“默多克。”
“你的第二双眼睛一定起作用了,佩蒂特,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以为我光凭本事赢不了你?”佩蒂特好笑道。
而默多克只是静静地摘下他自己的墨镜,让他的弱点和耻辱,那双没法聚焦的无神双眼这么暴露在佩蒂特的注视下。
“求你了。”他说。
佩蒂特深呼吸了好一会,焦躁地低头点了根烟,“我他妈不能……”
他顿了顿,呼出一口烟来,“起码向我保证,你不会把鲜血涂满地狱厨房的街道。”
“人体榨不出那么多血。”
“向我保证,”佩蒂特拽住他,“别出人命,人们都瞧见我俩在一起了,我还不想丢掉这份工作。”
他用力平复内心的愤怒,死死从牙缝里憋出那句话,“我保证。”
他没有杀掉那群人。
他只是把他们都吊在楼顶上,让绳子勒紧他们充血的皮肤,他们失禁后的气味弥漫在纽约的上空。
警察带走了他们,法官和陪审团会给他们判刑,他们的余生都会在监狱里度过。或许,只是可能,他们在监狱里会碰见意外事故,一场斗殴,一次越狱,他们会死在余波里——但默多克答应了佩蒂特的承诺,始终会兑现。
庭审那天,他在法院里碰见了检察官。
佩蒂特不负责这个案子,为了避嫌他特意提出去了别的办公室,但当默多克步入法院大门时,检察官让他停下脚步。
“嘿!”佩蒂特说,“那天我四处……查看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默多克迟疑地接过佩蒂特丢过来的东西。
那是一个包裹在证物袋里的破损长条形物品,他摸索着打开,里面的东西有织物和金属的触感,散发着火药和灰尘的味道。
“我听说你的父亲是拳击手,”检察官因为他的沉默有点尴尬,他在默多克一臂远的地方驻足,耸耸肩,“所以,呃,我猜你那时候可能在找这个。这个腰带不在废墟里,它被炸弹的余波送到了旁边的花店招牌上。我废了好多力气才在老板丢掉它之前取回……”
默多克的注意力从腰带转移到了那张喋喋不休的嘴上。
佩蒂特柔软的双唇一张一合,在诱惑旁人亲吻的同时,也让默多克无端地感到了恐惧。一股莫名的力量让他的心脏紧缩起来,命运女神在他耳边低语,如果你现在不杀死这个人,那么你终将会遭受到可怕的命运——棍叟告诉过他,柔软会害死最勇猛的战士。
他握紧了盲杖。
“我说了这么多,”佩蒂特挑起眉,“你甚至都不感谢我?”
他走上前一步,拥抱了佩蒂特。
检察官在他怀里惊慌失措,但片刻后,他也收紧了双臂,让默多克再次被柔软温暖的触感包围。
他决定杀死尼诺·佩蒂特。
默多克站在哥谭的街道上,他绝不能再放弃这次机会,尼诺·佩蒂特对他的影响远比他预计的大的要多。检察官的离开让他在一瞬间重回孩童时期,那种孤身一人身处黑暗的感觉他再也不想经历。多年的历练本让他的内心长出厚厚的结痂,可佩蒂特坦白的那一刻,他又成了跪在父亲尸体前的男孩,眼前是燃烧的世界。
在纽约,有传言说尼诺·佩蒂特检察官是最难预测的那个。这体现在你永远不清楚他的心思,或许前一天他还同你一道抽着烟,微笑着谈着案子,第二天,弗兰克·卡塞尔就带着人敲响你的家门,一切的秘密都暴露在阳光下无处可藏。
默多克嗤之以鼻。
佩蒂特是世界上最好揣测的人,一旦你真正了解他,就会发现他的所作所为全部基于一套模式。他喝同一个牌子的咖啡豆,常年穿着同一种面料的西装,凡妮莎·佩蒂特的死亡让他心心念念了二十年,理查德·格雷森十年前同他说的话他还一清二楚。
他来到韦恩的塔的下方,地底传来风的呼啸,温度降低,潮湿的空气有海水的咸腥味。默多克的皮鞋踏在通往地底的楼梯上,那儿简直像是通往地狱,每走一步就要有恶鬼来拽着他的脚踝,他的脚步声在洞穴里惊起一群蝙蝠。
他应该离开,默多克握紧了他的盲杖想着,盲杖平时用来伪装的顶端消失不见,利刃就这样明晃晃的暴露在空气中——那是棍叟送给他的礼物,是一把日本名刀的碎片打造而成,听说这把刀下的亡灵足够贯穿整个历史,无数名将死在这把刀下。
他用这把刀杀了棍叟。
手和会有种传统,或者这是棍叟定下的规矩,来自久远的历史。那群东方的刺客管它叫做“斩俗缘”,他们认为最优秀的战士一定不能被任何感情所牵绊,最锋利的刀刃来自数千场厮杀。他们把无知的幼童关在一处,按照饲养野兽的方式训练他们,给他们一碗水,给他们一把刀,然后告诉他们今晚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真正拥有天赋的孩子不会死在夜晚。
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死。
没有人看好这个眼盲的孩童,除了棍叟,在笼中的厮杀时刻,默多克看不见,但他就是知道在角斗场的外面,有一个同样眼盲的老头关注着他。老头会在黄昏时训练他,手杖重重地敲在他的脊梁骨上,但又会给他带来旁人没有冰淇淋。
他们相处的时刻不多,棍叟被手和会委以重任,时常带着一身血腥味回来。
可默多克还记得他们在某一天的黄昏,他端坐在书桌前,棍叟在他旁边拿一块干净的棉布擦拭盲杖。书本枯燥无味,他只坐了一小会就开始走神,耳朵里听着外面的风吹过树叶,热狗摊的小贩推着车慢悠悠地走在街边,棍叟嘴里轻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他把书本裁成纸张,用那胡乱涂画过的作业给棍叟折成了一个纸质手镯。
他不敢把这个就这么给老人,想想吧,那一定会赢来严厉的训斥。于是他偷偷把手镯放在了老人的盲杖旁,赤着脚走出房间,前去下一场训练和厮杀。第二天,他的肩膀被人捅了一刀,伤口感染让他发起了高烧,半梦半醒中,有一只粗糙坚硬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那只手上带着一个纸质手镯。
棍叟成了他的俗缘。
时隔多年,默多克抖着手用力推开夜枭地下基地的大门,震起的灰尘让他眼边有泪。过去他对手和会的这套规矩嗤之以鼻,来自天主教的信仰根本让他没法接受弑亲的结局——这怎么会变好呢?为什么杀死自己唯一的牵挂会让他成为更伟大的战士?但是老人握住他的手,用亲手为他锻造的刀,在孩童的嚎啕大哭下亲手捅进了那颗衰老的心脏。
“不许哭!马特!不许哭!”他训斥马特的声音逐渐衰弱,最后慢慢变得温柔,“你注定要有伟大的成就,孩子。”
炸弹滴答作响,默多克迈入基地的脚步惊醒了靠在那儿抽烟的男人,熟悉的心跳声在瞬间加速,佩蒂特近乎崩溃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你应该走了!”男人厉声说,默多克不知道这是不是佩蒂特的天赋,他总是擅长让自己听起来很可怜,“你应该,炸弹——离开这儿!”
男人的声音里有某种破碎的东西,他大约是瞪大了眼睛,呼吸声大的像破旧了风箱,过了好一会他才愚蠢地意识到默多克手上的利刃,终于明白了盲人此行的目的。
“哦,”他说,“你不是来救我的,你是来这儿杀我。”
亡灵汇集,无数鬼影呼啸着自天上降下,炸弹传来细微的运作声,佩蒂特启动了炸弹,他合上眼,亡灵朝盲人涌来。
倘若尼诺·佩蒂特真正豁出去使用他的魔法,默多克并不觉得他是个所谓的三流魔法师。只是他的能力有太多的限制,那双动人心魄的蓝眼睛才是力量的源泉,亡灵只是那双瞳孔延伸出去的视野罢了。目之所及之处才是魔法启动前提,这个由魔法师本人亲口告诉爱人的弱点,在这时候成了本人的催命符。
灯灭了。
黑暗中亡灵的微光层层叠叠,数量众多在此刻成了最大的缺点,默多克感受鬼魂拂过皮肤的微风,他藏在洞穴的一角,呼吸和心跳都通过冥想降至最低,连血液的流速也慢下来。他手上的刀刃成了他肢体的一部分,盲杖捏在他汗津津的掌心,随着他呼吸的频率一起一伏。
佩蒂特在暗中同他盘旋。
“你还记不记得我的那些案子?”检察官问道。
默多克没有说话。
“我记得一清二楚,夜枭过去告诉我,他说我的记忆力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其实不是,默多克,那也是诅咒,”他缓步绕着洞穴转圈,“我什么都忘不掉,我还记得凡妮莎死在浴缸时手臂上的疤痕,理查德破碎的尸体被装在铺满金箔纸的礼盒里,夜枭过去给我的拥抱。我记得来到纽约后,被我关进监狱的强(奸犯,受害者的哭泣,那个被寄养家庭虐待的孩子——天啊,那些声音每天都在我耳边重复,我根本没法做到视而不见。”
他停在了离默多克一臂之遥的地方,盲人握紧了盲杖,肌肉紧绷如同捕猎前的雄狮,被他盯住的猎物却浑然不觉,还在自顾自平静地讲话。
“你改变了我。”佩蒂特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隐隐的笑意。
这让默多克决定耐心多等一瞬间,同情在他心底的杀意里闯出一条血路——其实佩蒂特并不适合当个检察官,他这时突兀地想着,佩蒂特压根就不适合政治。这个来自哥谭的男人什么都想要,什么都想救,他做不出任何决断,徒有聪明的大脑。哪怕他的理智已经告诉了他,默多克对他心怀歹意,但他跪在男人淹死在浴缸的尸体前,还是毫不犹豫地把头埋进了怪物的怀抱。
“当我决定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哪怕我还是照样能听见那些声音,但我感到……轻松了,亲爱的,”佩蒂特喃喃道,“我知道这样有什么不对,可我欺骗了我自己,告诉我自己起码你也因我改变,直到——”
他停顿了很久,然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佩珀死了。”
刀光划破空间,默多克刚刚攀在岩壁上同阴影融为一体,这时候他带着盲杖上的利刃刺往佩蒂特的喉咙。那柄日本名刀的残片发出嗜血的尖叫,检察官抬眸的一瞬间,他瞧见的是亡灵的微光映在刀锋之上,在空中划过的弧度美得像少女的腰肢。
利刃刺破布料后的皮肤,盲杖把他整个人都钉在地上,佩蒂特何止没有认真对待他,他压根就是甘愿赴死。伤口让他因为疼痛小声抽泣,但他的手还是覆上了默多克紧握盲杖的双手上,鲜血从他们的指缝渗出,融为一体。
“你现在杀死我,然后去往韦恩庄园,”他说,“那儿的地下有一艘飞船,你割下我的头带过去,用我的瞳孔验证,那艘飞船能把你带去犯罪辛迪加的——”
“闭嘴!”默多克厉声喝道。
他浑身发抖,剧烈的情绪冲刷他的全身,他咬住牙的力度足以让他的牙医离职——他应该杀死佩蒂特!他应该这么做!他千里迢迢从宇宙之中来到哥谭的地底就是为了抽掉自己的最后一根软肋。
默多克想起棍叟告诉他的故事,关于日本出征的死士是如何亲手杀掉自己的妻子,他们捡走路边的孤儿,逼迫孤儿杀死最重要的朋友。但利刃刺破那颗跳动的心脏时,从胸口喷出的血液会像力量的源泉——从此他们什么也不怕了。
他早就应该这么做。
在法庭上头一次碰见尼诺·佩蒂特时,在佩蒂特把他父亲的金腰带转交给他时,在某一个夜晚,地狱厨房的帮派蠢蠢欲动,因为犀牛人的死亡渴望发动一场战争。而那天佩蒂特得了严重的流感,他躺在床上,散发出药物和汗水难闻的气息,衣服湿哒哒的,床单也湿哒哒的,男人皮肤滚烫,呼吸都带着温度。
默多克提着药物从窗户那儿翻进来,带着一阵寒风和手里的热汤。
他踏过佩蒂特的地板,检察官因为高烧懒得骂他不换拖鞋的举动,于是他躺在佩蒂特的另一侧,伸手摸上他潮湿的皮肤。
“我要吐了。”佩蒂特有气无力。
“别吐在我身上。”默多克答道。
他等待佩蒂特张口吃了药,喝光了热汤,男人躺在床上,含糊不清地提醒,“我出了很多汗。”
“我隔着一栋楼都能闻见。”默多克皱了皱鼻子。
佩蒂特幸灾乐祸地笑了,伴随着一阵咳嗽,默多克从检察官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阅读,他随意地翻阅着书页,耳朵仔细聆听几个街区外俄罗斯人的动静。
他们炸了他的仓库。该死。
佩蒂特在半梦半醒间被他的动作惊到,大约是高烧让人格外脆弱,平时检察官绝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举动。他伸出一只滚烫的手,拽住了默多克的衣角,温度从衣角烫进了他的皮肤。
“留下来?”病人恳求。
于是盲人陷在柔软的床铺中,忍受着身边人散发的气味,他的思绪慢慢沉浸在书本之中,王尔德的诗集里写着——“甜心,倘若我不是来自普通的泥土,我不会把我的过错归咎于你。”
此刻佩蒂特躺在他的身下,鲜血散发出比记忆里更难闻的气味,他的肩膀处的血肉暴露在空气中,脖颈被默多克牢牢掐住。恐慌在一瞬间占领了默多克的脑海——他要失去佩蒂特了!默多克惊恐地意识到,佩蒂特不想留下来,而他根本不知道怎样让能让男人留下来——
“哦,我差点忘记了——对,我把你的灵魂还给你,”佩蒂特虚弱地说,炸弹仍嘀嗒作响,“你最好快点,亲爱的,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他的灵魂空缺的那一块归位。
从此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来确认这世上有人依然爱他了。
默多克拔出盲杖,佩蒂特因为他的动作猛烈挣扎了一下,像是垂死的鱼。随后他张口呼吸,平静地等待盲人把利刃刺进自己的喉间——
“哐当——”
那是利刃脱手而出的声音。
默多克随手把盲杖丢在黑暗的洞穴某处,佩蒂特猛得扭头,他的嘴张开又合上。这让默多克有些想笑,倘若他能看见,他猜想这时候佩蒂特的蓝眼睛一定蹬得极大,可能他还会咬牙切齿,用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眼一眼剜他。
“你疯了?”佩蒂特质问他。
默多克只是疲惫地站起来,他的确很累了,好几天都没休息好,他可不是什么外星人。佩蒂特旁边的台阶上是个很舒服的位置,那儿没什么血,能让他在世界爆炸前好好睡上一觉。
“你错了,”他说,微笑着摸了摸佩蒂特狼狈的脸,“我的确为你改变了。”
——宝石。
一颗濒临破碎的宝石伴随爆炸的白光丢进来,炸弹和拥有空间力量的宝石同时消失不见,踏入洞穴的男人穿着长长的风衣,叼着英国的丝卡香烟。
“康斯坦丁——”佩蒂特脱口而出。
冲入洞穴的男人重重抹了把汗,毫不留情地给了瘫软在地上的两人一人一脚,“我就知道是那个老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