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evin无奈道:“想要更好地活下去,只能战胜你们。”
“我认为我的立场很奇妙,我属于真菌,却总是想帮助你们。”银星道,“我似乎是一个异类。”
方樾道:“这令你感到身份识别上的痛苦吗?”
银星:“不。我很清楚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只是偶尔会有些茫然。或许在我内心深处——”
它使用了一个人类的专属词汇“内心”。
“我还是希望大家都能够好好地活着,共存着。”银星顿了顿,“而不是一方一定要消灭另一方。”
方樾点点头:“能够理解。”
“可是这次是真菌先发动的战争,先动的手。”章漪道,“我们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在自卫。就算是自卫,也耗尽了全部力气,牺牲了无数同胞。”
银星沉默了很久,最后慢吞吞道:“对不起。”
“就算没有噬肉真菌,我也得对池小闲说一句对不起。”银星道,“随意寄生在别人身体里,自私地活下去,我很抱歉。”
池小闲愣了下,接着温和地笑笑,“没关系的啦,毕竟从一开始是我先误表达出了想要带你走的意思。再说你都寄生这么久了,我就跟自己养大了一个小孩的感觉差不多。”
银星的小触手轻轻趴在池小闲手背上:“谢谢你。”
“你知道吗?刚认识你时,我就感觉到你是个特别温和的人。”银星道,“跟实验室里那些急匆匆的、总是带有目的的人不一样。你似乎没有什么欲望,就好像——”
银星想了一会儿,“就好像一片安静的森林。只有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偶尔有鸟掠过树梢,大部分时候都非常安静。静静沐浴阳光,静静地等待雨水。”
池小闲有些惊讶道:“你会用比喻了!”
银星:“这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当然。”池小闲道,“修辞是只有人类掌握的语言技巧。如果你早出现个十年,说不定可以帮我写作文。我最讨厌语文课布置的命题作文了。”
方樾:“……”
他意识到无论什么话题,都会被池小闲一下子扯回如何偷懒省力上。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方樾道。
“稍等。”
章漪的代码正在运行,很快就能窃取到实验区总监控系统的权限了。
因为不同实验室里进行着不同项目,项目与项目之间信息需要保密,所以各个实验室的电脑只能看到本实验室内的监控,只有从总控系统才能看到整个实验区的情况。
终于,程序填出了大大的“over”提醒框。
“诶?”章漪忽然喊了一声,对方樾道,“这不是你姐姐吗?”
方樾走过来,看到章漪鼠标停顿的视频画面中确实出现了方馨的脸。她高高挽着头发,穿着深红色的毛衣裙,裙子勾勒出她美好的身材线条,步履间透着一种淡淡的风情。
方樾看了下视频的注脚,发现那是地下负三层的一间实验室。
视频里,她刷开进入了一扇金属安全门,随即消失在了门里,过了好久都还没出来。
章漪:“她好像是一个人。”
视频里除了她的身影外再无其他人的动静。整个负三层走廊的自动感应灯很快熄灭了,陷入一片漆黑。
“能看到这个实验室里的情况吗?”方樾问。
章漪用鼠标找了一圈,惊讶道:“看不了。总控系统只能看到地上实验室的内部监控,地下的竟然看不到,只能看看走廊里的。”
方樾意识到了一件事——越是地下的实验室,保密系数和安全系数就越高。
那么负三层的实验室里面会有什么呢?
池小闲忽然抬起头:“要去看看吗?”
“去!”章漪摩拳擦掌道。在她看来,制方神神秘秘的,她早就想好好调查一番了。
“等一下。”Kevin忽然道,“把这个走廊的视频往回倒一点。”
章漪倒回了两分钟前。
“她手里拿的是什么?”Kevin指着屏幕道。
几人都凑近,章漪将画面放大,直至他们都看清了方馨右手拿着的东西。
那是一束鲜红的玫瑰,几乎融入了她毛衣裙的颜色,所以差点被他们忽视掉。
“她拿花干什么?”Kevin发散思维道,“难道哪个研究员是她的小情人?”
提起这个,方樾和池小闲都想起了上次方桓威胁方馨的那句话——方馨似乎确实有段不能说的地下情。
“不对。”章漪立即否认了Kevin的观点。
“后台显示这个实验室今天只有一个人刷了权限卡进入,那就是方馨。”
“所以里面应该只有她一个人。”
“她总不能拿着玫瑰自己跟自己约会吧!”
“我不参与公司管理。”方樾淡淡回应。
章漪撇撇嘴,有些嫌弃道:“可不巧我刚好就摊上个什么都不知道的。”
“去嘛去嘛, 来都来了。”银星忽然道。呆滞刻板的电子女音里透着一种隐隐的兴奋。
来都来了,旧世界的经典八大话术之一,剩下的还有类似习惯就好、都不容易、还是孩子、大过年的……至今都还在沿用。
银星已经自学成才了。
“会不会跟营养液有关。”池小闲忽然道,“之前不是偷听到方馨和方桓闹矛盾,为的就是营养液的事情?”
提到这个, 章漪更精神了, 当即拍板道:“走!管它三七二十一, 下去看看!”
银星的电子女音有些怪异又有点傻乎乎道:“好耶!”
池小闲扶额:“你俩能不能别起哄?”
在追踪之前, 章漪暂停了实验室门口那条走廊的监控, 将重新开始时间设置为了三小时后。
收拾好东西, 几人坐着电梯来到负三层, 暂且藏在实验室门外走廊拐角的一处清洁间里等方馨出来。
清洁间只有四平米左右,放着些清洁用品和一个金属推车, 剩下的地方挤四个成年人还是非常紧张的。
方樾将池小闲圈在怀里, 收拢出一片小天地来,两人背对着章漪和Kevin。
“靠……”章漪小声地在后面指指点点,“什么时候都不忘撒一口狗粮。”
Kevin:“随便路过一只单身狗都要被他们踢一脚, 你信不信?”
章漪笃定道:“我信。”
池小闲、方樾:“。”
“池小闲。”方樾忽然轻轻唤了他一声。
热气呵在池小闲的脖颈上微微发痒,他转过头来, 只听方樾道:“要不要踢他们一脚?”
池小闲:……?
接着方樾牢牢扣住了他的十指,抬手轻轻冲身后两人扬了扬。
“……你这个人礼貌吗?”Kevin满脸黑线, “敢不敢稍微善良一点啊?”
方樾没说话, 给了他一个“懒得理他”的背影。
他们大约等了有二十分钟,忽听门滴滴两声, 接着是哒哒的脚步声——方馨出来了。
手里那束红玫瑰只剩下几根带刺的花茎,那娇艳欲滴的花瓣已然消失不见。
她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出来的那一刻,银星已经让一部分菌丝钻进了安全门。
方馨下意识地朝走廊四处看了看,见没人,正要坐上电梯,忽听身后安全门发出轻轻叩动的声音,由内而外,像是有谁在门后敲着。
她心头一跳,连忙转过身重新输入安全门的密码打开实验室的门,却发现门后空无一人。
难道是听错了?
也是,门后怎么会有东西呢……
最近大概是被方桓气出一些神经错乱了……她重新关上了安全门,径直走上了电梯。
过了会儿,预计她离开了,池小闲一行人才出来。
他们走到了安全门前,章漪正要打开电脑破解密码,银星的小触手在屏幕上点了点,两下就解锁了安全门的门禁。
“你这是用物理打败魔法啊,小银星!”章漪惊叹道。
银星冲她自信挥了挥小触手。它刚才让一半的菌丝钻进门,从里面敲门吸引章漪的注意力,另一半在显示屏内壁偷窥方馨的动作,记下安全门的密码。
安全门缓缓打开,扑面而来的却不是之前在负一层那样冰冷的空气,而是跟地下宿舍区差不多温暖的气息。
幽暗的地灯打出了一点昏黄色的光,落在米色的地毯上,映出了一圈茸茸的暖晕。
地毯……?
几人这才注意到这里与其说是实验室,倒更像宾馆里的房间。米色的地毯一直铺到一个圆形的客厅,走廊壁上挂着清新漂亮的森林风景画,空气中有淡淡海洋的香水味,给人一种清冷平静的感觉。
他们的脚步踩在毯子上,悄无声息地沿着走廊步入客厅。
“谁?”忽然,身后响起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疑惑。
几人猛地顿住脚,朝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在厅堂的一角,他们看到了一张白色圆形的大床上坐着一个似人非人的……怪物。
他只有一个人型,却比一般人高壮许多,坐在床上,上半身宛如一座小山,穿着简单的白色衣袍,暴露在外面的手臂和小腿上有着盘虬而夸张的肌肉。
但令人惊悚的是,他并没有人类一样的皮肤,身上覆盖着一层深灰色的、看上去无比坚硬锐利的鳞片,像是某种爬行动物的护甲。
这是……什么物种?!
还是人吗?
“是谁?”那个怪物猛地站了起来,声音沙哑而微颤,目光茫然地落在那个方向的某处虚空上,“你……又回来了吗?”
当他彻底站起来后,他的身高完全展现了出来,可能已经超过了两米三,堪称是巨人了。
他的脚光裸着踩在地板上,却连带着发出了一阵叮咚的金属撞击声。几人这才注意到,他戴着脚铐。
“不对。”怪物忽然自我否认了,“……你们是四个人。”
方樾虽惊讶,却也同时观察着他的反应。
他的眼睛似有古怪,于是方樾伸出手臂,冲他挥了挥。
那黑色的眼珠毫无神采,空洞异常,并没有随着手臂摇晃的幅度而挪动视线,依然茫然注视着某个虚空的点。
他似乎没有视力……
“你们到底是谁?”怪物皱起眉,脸上鳞片拥簇在一起,堆成可怖的岩山。他摇摇头,“你们不是医生,他们的衣服走路时会有摩擦声。”
思忖片刻后,方樾谨慎开口:“我们是方馨的朋友。”
他原本想说自己是她的弟弟,但剩下几个人的身份不好解释。此外,他不确定方馨有没有在这个怪物面前说过什么方桓的坏话,若是被误认成了方桓,反而会触发对方的敌意。
怪物明显一愣,“她才来过……你们来做什么?”
方樾知道自己赌对了——方馨就是来看他的,而且两人关系很亲密。
“你不希望我们来么?”方樾巧妙地把问题扔了回去,并给对方微妙地戴上了个“不欢迎朋友来”的高帽子。
那怪物果然迟疑了,声音放低了些,目光落在脚边的地上,却让人感到他正在看着自己那双带着镣铐的双脚。
“倒也……没有。”他顿了顿,“这里很无聊。”
趁他迟疑的间隙,方樾四下里观察起这个圆厅的结构来。
除了通向走廊的门,这个圆厅只有唯一一个房间,方樾猜那可能是卫生间。
圆厅里除了怪物睡觉的那张床外,还有一张金属手术台,一些仪器设备,其中有个设备连接着几根软管,另一头是一个宽大的显示屏——目前是关机状态。
池小闲忽然拉了下方樾的衣袖,示意他看那男人的床上。白色的床单上铺着一床白色的被子,唯独一只枕头有些胡乱地摆设着。枕套没套全,剩了半截,露出一些红色来,与其他颜色格格不入。
银星伸出触手,黏了一小片来,池小闲发现竟是玫瑰花瓣——男人在把花瓣塞进枕头里。
这跟他可怖、粗糙的外表完全不符。
“其实方馨不知道我们来。”方樾话锋一转,说出了令人意外的话。
那男人也微怔了一下,“……为什么?”
“你知道现在外面很危险吗?”方樾轻声道。
“方馨说外面爆发了丧尸。”男人没有意识到落入了方樾的语言陷阱,顺着他的话继续往下说着,“它们会感染人类,让人类也变成丧尸。”
“没错。”方樾道,“她跟我们一起住在地下宿舍,那里很安全,但出来找你的话路上就可能遇到危险,我们想保护她。”
“是吗?”男人迟疑了一下,长期处于地下环境,鲜少接触外人,他的思维变得钝化而缓慢。
“所以希望你能暂时为我们的见面保密。”方樾礼貌道,“下次我们会和方馨一起来看望你的。”
男人沉默了会儿,然后轻轻点点头。
“你的视力是不是不太好?”方樾问道。
男人又点了点头:“我失明了。”
“为什么呢?”
“辐射的副作用。”男人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的皮肤也是因为辐射治疗才变成这样的。”
“辐射治疗?”方樾蹙起眉,神情严肃起来,“高地不是已经禁止辐射治疗了吗?”
几年前,高地的医疗突飞猛进。医学家们研究出了靶向辐射疗法,可以针对病变器官定向进行辐射治疗,而不影响人体其他细胞。
辐射治疗也因此被认为是治疗癌症的唯一方法。有些医疗机构信誓旦旦表示只要控制好剂量进行靶向治疗,就不会发生基因变异。
事实上,确实有一部分人成功了,但也只是一小部分。没多久,大量基因变异的病人涌现,经历了一番非人的痛苦折磨后死去了。辐射治疗也因此被高地永久禁止。
“那时候没有其他办法了……我一心想活下去,以为自己侥幸能逃过基因突变……但还是失败了……”
男人在床边坐下,双手抱住了头,脸上坚硬的鳞片再次挤到了一起——那是痛苦的神情。
“那你的病治好了吗?”
“……治好了。可是我也变成了怪物,每天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接受治疗。我出不去,也不能出去,我这个样子肯定很吓人。”他叹气着,粗重的呼吸像是一座山落了地。
方樾轻声道:“抱歉。我们不知道你经历过这么痛苦的事情。”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情——男人的脚铐。
“他们为什么要给你铐上脚铐?”方樾问。
“治疗的时候很痛苦,为了防止我挣扎就会铐上。”男人道,“辐射的副作用有时候还会让我在睡梦中发狂、自伤,戴上脚铐也是一种保护。”
他的话说完,几人都良久无言。一种爱莫能助的氛围散播开来。
这时池小闲却走上前去,轻轻对那男人道,“你伸手。”
男人听见一个更加清澈明亮的音色,迅速意识到是说话的是另一个人。
他茫然地伸出那只被鳞片覆盖的灰色的手。池小闲看向他的手掌,意外发现他的掌心并没有什么鳞片,而是长着和人类一样柔软的皮肤。
池小闲将一粒树莓干放进他手里。
小而轻的东西落下,像是羽毛般。男人恍惚了下,有些不太确定地用另一根手指的指尖去碰了碰它,有些干瘪,有点软。
“是树莓,风干的野果子。”池小闲道,“很酸,不要吃。但是它的味道很好闻,会令人想起快乐的事情。”
男人下意识地托起它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
因为辐射的缘故,他的嗅觉反而变得灵敏了。他感受到那是一枚熟透了的果子,带着发酵了的微微醉人的香气,芳醇中酝酿着清新,让人想起沐浴在阳光之下的金色的秋天。
“我今天只带了这个。”池小闲眨眨眼,“送给你啦。”
男人怔了怔神,将它小心翼翼放进了白袍口袋里,然后转身捞过自己的枕头,从里面摸出了一小把玫瑰花瓣,捧在手心里递过来。
他看不见池小闲,却清楚地感受到他的位置。
“送给我们的吗?”
“嗯。”男人声音沙哑而低沉,像是喉咙里夹杂着粗粝在摩擦。
“是方馨给你的礼物吧?”
男人点点头。
“那我就拿一片。”池小闲轻快道,“剩下的还给你。枕头里要多一点玫瑰,味道才浓。”
男人惜字如金道:“……好。”
他默默地收回了手,将那一捧玫瑰花瓣重新放回枕头里。硕大而粗糙的双手,仿佛在碰什么最脆弱易碎的东西一样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