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人类。”他重复强调道,“而你们,正在向人类犯下罪行。”
“是的,你是人类,而我们正在向一个名叫‘人类’的种族犯下罪行……然后呢?”科塔雷斯的笑容带着一丝愉快:“你,还有‘星流’,你们的存在,证明如今发生的一切都是个既定的事实……”
“……”雷廷换了个站姿,面无表情。
伊文海勒在两人身侧一言不发。他目光专注地盯着不远处摇动的树影,显得虚幻而宁静,就像他并不存在于此一样。
“你是来自未来的幻影,雷廷。”科塔雷斯轻声道,“记住,穿梭时空的人无法改变历史。”
“我还以为刚才有人想试着让我们那么做呢。”伊文海勒突然出声。
他的声音……冷淡平静,而且充满理性。
“好吧,好吧。”科塔雷斯说。他好像不再想争论下去了。
“我知道你们觉得,我们在控制这一切。”他说,“但……你以为这么做的只有我们吗?不,你知道地球人能观测到的星空,甚至都是个假象吗?
“现在的你们还不能知道,如果我们不这么做……才会出问题。”
“……”
雷廷在沉默中思考:“你不能用这样的话削减自己的可疑性。”他的声音低沉,“你需要给出的是证据,不是一个谜语。”
面对这个问题,科塔雷斯并没有正面回答。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他语调轻快的道:“你怀疑我,担心我会对你的同类造成伤害,你知道在相似的外表下我们是截然不同的生物……像你这样的人怎么会随便相信一个异类呢?
“或许你认识未来的我,但现在的我是怎样的人?我来自怎样的世界?我有着怎样的过往?我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一概不知。”
是啊。一概不知。
无论是雷廷,还是伊文海勒,亦或者未来的‘火酒’、现在的科塔雷斯,他们互相之间心知肚明。
你的未来是我的过往,我的未来又是你的过往,这样的错位让双方本就不可能达成共识,因为共识要以思想为基础,但能达成共识的思想建立在相似的经历或共同的利益上。
既然双方连经历都还未曾同步,即使双方都心知肚明对方值得信赖,试图取得信赖关系这件事本身就会成为一场灾难。
“我想,至少我们有共同的目标。”科塔雷斯说,“就算只是为了这个,暂时放下你们的怀疑,向前走吧。”
他说着,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雕金描银的饰品。
雷廷看到他赤红如火的长发在夜风中飘摇,恍惚之间,他仿佛看到一片流离的火影,在火光里,他看到一个无限痛苦的受刑者在嘶吼,五种不同的力量几乎将他撕成碎片,但来自数以亿万计星辰的力量,又强迫他保持在一个相对完整的状态中。
那是银河帝国超能实体的力量,它们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不该被任何单独的个体所掌控。
就算只是引导,这也将是一场灾难。
对其本人而言,每一天要通过他的精神与身体进行输送的能量,都超过了一场星际战争所需。
他痛苦即使得到了足足数千股分摊,恐怕也与雷廷此前遭遇的那一切相差无几,甚至更高。
而这庞大的帝国延续至今,虽然并不全靠那样充满痛苦的转换系统支撑,也没人能否认科塔雷斯的牺牲。
但是,这又和偏远星球之上的人类有什么关系呢?
星空中的争斗不应该蔓延至还处于星球表面的原始文明,地球人被迫承受了太多不该属于他们的压力,简直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不公。
虽然雷霆也想知道,究竟是是怎样的意志力,才能让科塔雷斯维持着这样的状态,却依然坚持到了现在……而这样的坚持背后又究竟藏着些什么,但更重要的问题,依然是如亲人们面对的这一切。
他信任的是火酒,不是科塔雷斯。
“我需要一个答案。”雷廷罕见的表现出了强烈的主观攻击性,目光锐利到连看过来的科塔雷斯都下意识移开了目光。
“就现在。一个答案。”雷廷说,“让我得到一个值得相信的理由,或者什么都不说,让这一切变成比你想象中更糟百万倍的样子。”
“……你在威胁我?”
“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精神问题不小,以至于不止有些奇特的分裂症状,还在必要时搞不太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雷廷轻声道。
“我不管你们有多少理由,我现在看到的这一切并不能让我满意。你们把地球当成了游乐场吗?在这里玩一个塑造文明的游戏?你在试图用一个谜语盖过另一个谜语,这或许是有理由的,但我想你需要明白……”
“……如今我站在我种族的立场上。你们可以将这样的行为看作一种亲族之间的照应。所以,随时可能因你们展示给我的这一切做出不理智的行为,除非你让我清楚明白,我的担心无其必要。”
在这一席话里,雷廷并未提起所谓的星际公约。
事实上……外来者的影响不只会带来坏处,既然木已成舟,充分利用其中可见的价值才是硬道理。
这年头的星际公约,人类可没签署过。
既然主导银河的政权之主都带头违法乱纪,那劳什子公约完全就可以被当是一张废纸,打从最开始雷廷就没想让这玩意儿有什么超乎想象的约束力。
提起那玩意儿,他也只是为了给自己的话语和接下来的诉求增加一丝正当性罢了。
“就算只是为了事情的发展更好,我也需要知道更多信息,我们终将在未来再会,科塔雷斯,你应该清楚我们在未来将会面对什么……那其中甚至有你自己犯下的错误。
“情报是进攻的基础。”雷廷说,他的语调谨慎而轻柔:“那场发生在未来的战争需要它。我需要它。”
“你需要它。”科塔雷斯轻声叹息:“我明白了……你需要它,因为这片星空需要你。”
雷廷微微一愣。
他还没来得及否认这话,伊文海勒突然开口:“没错。”
他一只手按住雷廷,轻盈地往前一跳,落在了雷廷身前。
“阿特林·科塔雷斯……”他轻声道:“……你有一个属于‘人’的名字。不要忘记这件事。”
科塔雷斯忽然沉默了下去。他专注地注视眼前二人,张张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又好像只是呼出了一抹夜风。
高庭大殿尽头,崇高阶梯之上,面貌模糊的巨人身影叹息,吹起一股凛冽寒风。冰块板结于远方装饰的水池表层,又很快被恒温维护系统针对性的融化。
“银河系所在的位置,曾存在过另一个河系,它在远古战争中毁灭,你们所见的银河系,就是它和另几个河系的尸体重组成的。”他轻声道,“像我们……”
他摆手,比划了一下三人,还有不远处喧嚷的更多人。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能看到这座位于城镇中央的宽阔庭场之内那些垒砌的白石与切段石柱,葡萄藤架搭在其中,绿叶在夜幕下摇动,半熟葡萄散发清香。
人们肩披软布与铜饰在藤架下往来,他们或手持器皿,或与他人说笑,也有些佩戴着铁制武器或护具,零散往来于人中。
哲学家在篝火边高谈阔论,数学家在不远处讨论以数理测定群星的可能。角落的阴影里有人群凑作一团,廊道尽头的房间里有人群正聚众探寻隐秘的快乐。
“……我们这样的‘人’,碳基生物、结构由头颅、主躯干、四肢与灵活关节组成,而且进化过程中有相似的环境……会因相差无几的刺激而产生相差无几的情绪,为相差无几的理由而做出相差无几的事。”
科塔雷斯轻声问道:“你们觉得,像这样的文明……它在这片星空中,多吗?”
“——不多。”他自问自答:“因为‘太像的’,都已经死透了。”
在那声音中,雷廷二人只觉周边空间开始发生扭曲,他们所在的空间开始遭受隔离,与其它坐标之间的距离无限拉远,城市从环绕身周的建筑变成了远远的一抹暗影。
星辰的光芒悄然泯灭,高阔苍穹笼罩了他们,而在那之下,一道符文轰鸣着亮起。
那道符文有数百米高,在黑暗中发着光,它左半边是一颗奇异的爱心,右半边是三株饱满的麦穗,其中右侧的正在向左侧的转变,转变过程很顺利,只是仍有少许光线节点沉默在黑暗中。
巨大的符文里,‘死者’从中走出。
不久之前刚与两人见过的她身形依然美妙,手持的麦穗却已消失不见。
不……她持麦穗的整只右手,都正在无声消弭。
很快,她就断去了一臂,断面映着一片莹莹发亮的星空——那是来自现世的倒影。
“……好吧。”伊文海勒喃喃道,“我明白了……”
雷廷在旁边沉默,面色严肃。
他也明白了,致使两人穿梭至这个看似并无太大异常之处的时间点的缘由究竟是什么。
——是在文明走向被刻意调控时,‘死者’死去,而‘爱人’诞生的过程。
或者说……结果。
第268章
这是公元前的某一天,平凡的一天,平静的一天。
这一天,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母亲在哺乳,渔夫在捕捞,商人在做生意,船夫仍在摇动他的桨。劫道者紧盯过路的每一个人,在林间阴影里游荡。
而如今人类还未知道的世界里,昏黑虚无的世界里,却有一场决定人类命运的变化,正在进行中。
一个名叫‘死者’的……‘存在’,正在死去。
由此,一位名为‘爱世人’的‘存在’,正在诞生。
这个过程像破茧,像雕塑成形,也像艺术品被重新涂造。
当陌生的力量逐渐化作熟悉的气息,半面玉石雕像般的闭目人脸在‘死者’破碎的皮囊下板结固化……雷廷两人紧紧盯着这一切,并隐约感觉到了时空的排斥。
这种排斥随‘死者’到‘爱人’的转化而逐渐加深,很快,死者’的存在就淡薄到摇摇欲坠——她似乎并没有在抵抗。而‘爱人’垂闭眼下逐渐蔓开一抹刺眼猩红……
“‘死者’……”
伊文海勒盯着那道仅仅只是第二次见面的身影,他眉头紧锁,眼中金光闪动,问一旁的科塔雷斯:“……她是什么?”
他从那道幻影中感受到了强大的威胁性,那是一种原始蛮荒的狂暴力量。
平时,它以似人非人的典雅人形加以掩饰,但在此时此刻,它长发燃烧、面目破碎、文明美丽的外貌龟裂而如蛋壳般破碎,一座华美而无情的净白雕像从中浮现……
在这个过程中,狂暴的力量逐渐平息。
而‘死者’并未改变这一切的走向,也没有看向任何人……她只是放空眼神,扫视整颗地球,目光逡巡在每个人类聚居处,就好像除地上忙碌往来的人们以外,这世上一切都不存在。
科塔雷斯注视着她……不,祂。
还有祂面貌之上那斑驳剥离的边线。那边线的消退代表了一位无生之生者正于此死去,另一位相似又不同的存在无声诞生,仿佛这并非存在与虚无的交接,而是。
“每个生物种族在开始集群时……都会产生某种原始崇拜,这是智慧生物的慕强本能与求知欲在作祟……”
科塔雷斯抬起手,以一道赤红火光在半空中划出一抹流线:“……而人类的原始崇拜,就像大多数碳基生物那样,是‘生与死’。”
黑暗中暗流涌动,难以言说的信息从中传达,这一刻,两人明白了‘死者’的来历,也明白了‘爱人’的含义。
从人类最原始的信仰中诞生的概念,被‘灵之底’天然的反馈力量自然塑形,拥有了神智与自我,明明是没有狭义‘生命’的存在形式,却因人们的念头而得到了‘生’与‘死’。
赋予祂这一切的是行走人世的‘生者’,而他们逝去之后,就将归入祂的怀抱。
因此,祂称自己为‘死者’。
而……当人类需要一个转变,而这个转变也的确正在进行时,这不生不死的存在,就坦然放开了‘生’,坦然接受了‘死’。
“但是,为什么?”雷廷忽然问。
他站在伊文海勒侧后方,线条坚毅的英俊面貌这会儿更显得像是一座雕塑:“为什么,人类一定要‘变’?而这个‘变’又要把人类变成什么样?”
“你们应该比我更清楚第二个问题的答案,”科塔雷斯轻声道,“至于第一个……
“……因为,如果不变,就会死。
“而且,是带着银河全境一起死。”
银河系所在的位置虽然偏远,但在远古时期的星际战争中,它其实是个关键。
因为这里是组成‘诸星’文明在可观测宇宙火控布网的节点之一,而且,还是它在本宇宙扇区的核心节点。
因此,无论这里毁灭多少次,星河被搅乱,空间被撕碎,物质被抛飞……冥冥中都会有一股奇异的力量蔓延而来,重新调整此处的引力线,让一个新的河系尽快以银核为中心重新生成。
“他们的火控网节点与实验基地不能长期空缺……至少他们遗留下来的力量如此认定。”科塔雷斯说,“那股力量,它无形无迹地浸染在整个银河之中……我怀疑它操纵了一切,包括你,包括我,包括直至你们开始回溯时光的时候发生的所有事。
“我所属的种族也算和‘诸星’有些关系,如今被称为‘银星’,可以算得上是银河的控制者,但即便是作为其中佼佼者的我——”他毫不掩饰地吹嘘了一句自己,接着语调就急转直下:“——也没见过‘它’真正的模样。”
雷廷脸色肃然。
是的,他早就感觉到了,‘银星’表现出的战力,完全配不上他们强大的影响力。
原本他还为此而困惑过,甚至试图结合外界所有条件分析可能的原因,但未果……因为相关条件实在无法组成逻辑链。
不过,如果‘银星’背后其实有另一股力量控制,而那股力量才是一切的主使者……这就能解释了。
雷廷茅塞顿开,但心下却也同时疑虑丛生。
从‘上一次’到这一次,他学会了所有星际战争与民生经营所需的知识,他懂得怎样在短时间内将一艘民用星舰改造成军用后勤舰,他明白怎么做才能让自己控制眼前的一切……他甚至已经隐约触碰到了更深层次的物质操纵,只是距离那样神一般的力量,他眼前还隔着一层幕布,而他现在并没有太大的动力去扯开它,窥见后头更高水平超能力的真实。
——于常人而言艰难至极的等级擢升,在雷廷眼中却只是轻飘飘跨过一个坎的事儿——这就是‘解限体’真正可怕的地方。
但即便是这样,即便一直怀疑,以雷廷的强大程度,他也从没能找到过关于银河之中那个‘它’的一丝一毫踪迹。
如此,他至少能保证,物质界的银河,应该不存在太多对方的触手。
但这也让他不由得怀疑起了一些非物质的东西——在数千年后的银河领域‘灵之底’已经被他搜查了个底朝天的前提下,他再次将怀疑的目光转向了人工网络这东西。
技术是具有统一性的,如果‘它’真的从一开始就控制着银河,从研发期间就开始影响各文明内网的底层逻辑以方便‘它’自己的访问,也不是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但是,现在问题来了。
为什么‘火酒’,从来没提出过这些东西?
雷廷脸色逐渐变得更加严肃起来。
他可以确定‘火酒’没有背叛银河,于是这一切就显得更诡谲难辨了:科塔雷斯知道的信息,‘火酒’难道会不知道?难道是它不能说?不……就算是不能说,它难道连暗示都不会吗?还是说,它时时刻刻都处于被那个‘操纵银河的幕后黑手’严密监控的状态,只能谨言慎行?
可是‘上一次’的最后,银河都炸成花了,那玩意儿怎么也没出来呢?
要知道,能力到了那个水平的存在,无论本体是以怎样的形态存在,获得一具身体都不算难事。
而他本人可是在时空的夹缝之间被固定了足足四百年,期间他的精神力一直在扫描银河全境并搜寻幸存者痕迹。
可四百年过去了,连爆炸的余波都未曾有散去分毫的倾向……他爱的一切和爱他的一切都死去了,伊文海勒只是其中之一。
而他只能在撕裂万物的高温能量风暴与群星注视之下,以意志力忽略自身的痛苦,逼迫自己不能沉浸于往日幻梦之中,无限而无望的搜寻一个幸存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