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视线里,远远地,一个形貌出彩的红发男人走了上来,抬手笑着对两人喊道:“好久不见!”
“……?”
伊文海勒和雷廷互相侧目了一下。
‘好久不见’?而且……这么热络的态度?
这可真是有趣起来了。
“噢,好吧,看来这年头你们还没见过我,或者说,没见过这个状态的‘我’。”
那红发男人摸摸自己的头发,笑着伸出手去,竟像个‘以后’的普通人那样想来个握手礼:“很久不见,我初次见面的朋友们,雷廷,还有伊文海勒!”
雷廷微微挑眉,伸手和他握了握。
这一瞬间,一个庞大的幻象展现于他脑海中——那是一整片此时此刻的银河,其中有赤红火焰般的痕迹圈出一片庞大的版图,那血火之上有一座庞大无比的完整坚城幻影,它内置一座巨钟与一圈整齐排列的超能实体代表符号……
形如枷锁的‘冠冕’、形如冠冕的‘枷锁’、伫立正中的‘警钟’、锋利万变的‘利刃’与沉默无声的‘坚城’。
五道符号标志环绕着一道庞大的人形幻影,既从整片版图中抽取一股股细微的散逸能量,还有一颗颗细碎星光,又将这些能量输送于正中。
——那是一个人造的庞大超能实体。
它和‘记录者’性质相似,有着某个在现实中与之互为一体的载体与媒介……但在它的核心深处,掩藏着一抹深沉的黑暗。
它左手向上,汇聚接拢那些输送而来的能量,让它们进入它的身躯,右手向下,让崭新纯净的能量泼洒而出。
雷廷上移感知。
果不其然,它有着一张……‘科塔雷斯’的脸。
循着无形的联系,雷廷的目光自另一个世界收回,重新聚拢至面前的红发男人脸上。
“阿特林·科塔雷斯。”雷廷微微眯起目镜后泛着金光的眼,收回自己的手:“你知道,你已经被污染了吗?”
伊文海勒猛地抬头:等等,这个时间点……是不是不太对得上传闻中第一个堕落的‘伊波恩’出事的最早时间?
科塔雷斯面不改色,依然满脸阳光开朗的笑容:“我知道。”
他又将手伸向伊文海勒,后者发现雷廷没有加以阻拦,便也伸手和他握了握。
这一次,那幻象显然同样浮现了。
很快,伊文海勒也抽回了自己的手。他表情略有古怪,显然也看出了那是什么情况。
——在这个时期,银河帝国让它们的五个超能实体分别与一部分民众建立了链接。
在人们活着的时候,超能实体收集他们的灵思在日常行为中散逸出的能量,在人们死后,超能实体收集他们的灵思,过滤其中多余的部分,让最纯净的‘灵’返还生命之中,让他们重新诞生。
这是一套只属于银河帝国人的‘轮回’。
它人为的制造了一个不必担心死后归处的天堂,也创造了一个全银河最强大的超能个体。
——是的,‘阿特林·科塔雷斯’本身并没有强大到超越一切的地步。
他的强大,建立在整个‘银河帝国’之上。
但现在,这份强大,还有那整个帝国……都已开始被昏暗的幻影寄生其中,相应的,科塔雷斯也根本不可能置身其外!
“……原来如此。”雷廷轻声道:“你的那些子嗣,他们不是自然生命吧……他们只是你分流这份力量与相应负担的产物。”
科塔雷斯爽快点头:“而且,因为他们生命都来自超能实体中,超能实体又建立在我人民的力量聚合里,他们自然会遵从超能实体,或者说——一部分人的潜意识去行动。”
“你知道这会是怎样一场灾难。”雷廷寒声道,“你在把这一切的决定权与导向权拱手让出,但它不该被‘大众’染指!”
人心太杂太乱,一万个人对‘集体’的未来有一万个意见。
即便只是一辆车,时常猛地一个左右转向都可能导致翻车,更逞论银河帝国这样体量的星际帝国?
“啊,关于这个……”科塔雷斯明亮的笑容带上了一丝忧郁:“……最开始我是想试试,后来我发现,我已经停不下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眼眶里泛出晦暗的黑色,又转瞬间恢复为正常颜色。
“你们也看出来了,我就是帝国第一个,也是最大的‘被污染者’。我积重难返,正要一步步走上罪魁之位……”
遥远星空中,‘环世界’里,高居千百米阶梯之上的统治者闭目叹息。
他的长发与眼睛像血一样的火焰,但他的叹息,却让空无一人的宫殿中刮起了冰寒刻骨的大风。
“……我请求你们杀死我。在这个时代。”他说,“我想,或许这片星空不缺乏我,也不需要我……没有我,银河的生命也一样活。
“……那就尝试改变历史吧,给予我‘姓名’的朋友,即使我们都知道,那十之八九,会是徒劳无功。”
第264章
“不。”雷廷拒绝了这个要求,“你应该比我们更清楚自己与帝国民众之间的联系。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可能杀死你。”
黑雾涌动,远方的科塔雷斯呼出漫长的气,这次,那份缥缈的寒意来源——一片朦胧淡薄的黑雾——随气息席卷了整座殿堂。
寒风刺骨如冰河重现。这力量也从两人眼前这个化身上浮现,使人心头一凉,本能的提起警惕。
“好吧。”科塔雷斯用一个短词结束了这声长叹:“你说的是对的。”他说。
红发的科塔雷斯回身注视那座城。
“我其实等了你们很长时间……很长、很长时间。”他说,“在你们不知道的日子里。”
他没有再叹息,但其话语本身就像一个叹息。
雷廷与伊文海勒对视一眼,两人的神情都有些古怪——实话说,他们谁都没预料到今天这一茬。
不久之后,前者对科塔雷斯问道:“于你而言,我们最早出现在什么时间?”
“不知道。”科塔雷斯说。
“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
科塔雷斯重复了他的回答。他抬起手,阳光照落在指缝间,让他红到堪称艳丽的厚重长发流下斑驳光影,像一条燃烧的瀑布。
“我很难向你们解释这是为什么……”他长叹道:“……只能说,我忘记了很多事。但你们并不是没有机会得知那一切,因为我知道,你们还会再次遇见我。”
“那这会是我们最后一次遇见你吗?”伊文海勒忽然问。
“不知道。”科塔雷斯又道。
不过这一次,他是笑着的。
“能问出这个问题,你知道的确实不少……没错,我能通过‘警钟’的力量观察未来。”他说,“宇宙中可以预知未来的力量不少。但‘警钟’是最好用的那一类……”
“为什么?”雷廷顺口问。
伊文海勒看向雷廷,挑起左眉:这种秘密,难道科塔雷斯会随便说出来?
“宏观信息综合分析,还有一点小小的超能力量。”科塔雷斯顺口答。
伊文海勒看向科塔雷斯,挑起右眉:这种秘密,你还真就回答了?
“别那么一副表情,我的朋友……隐瞒你们没什么意义。毕竟在你们的时代,它都已经碎干净了。”科塔雷斯笑道。
他好像对两人都很熟悉,这让他们都感觉到了怪异。
但科塔雷斯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了解太多对你们并没有好处。如果历史改变了,过往不会对你们产生帮助,如果历史没有改变,那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
“如果我没记错,你刚刚还在说自己想试试什么,结果玩脱了。”伊文海勒语气平淡,却精准的戳中了痛点。
“……”科塔雷斯的表情有些僵硬。他撇了撇嘴,表情十分拟人。
“走吧。”他说,“跟我去城里……”
“去干什么?”雷廷问。
“吃顿饭。”科塔雷斯回答时神色自然极了:“好不容易见到你们,总不能让你们饿着肚子继续旅程吧?”
“……?”
请客吃饭?雷廷懵了。他总感觉这个词好像不知何时已经离他十分遥远,虽然之前他才请过康砺一顿饭,用的还是他自己那二十多年没怎么动过的巨额工资储蓄,但那总是不同的。
“嗯哼,我准备请你们吃顿饭,在你们历史书中的‘古希腊’早期。有问题吗?”
科塔雷斯笑着反问。随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又道:“放心,我不会做的很难吃,虽然我因为不好暴露自己在干扰原始文明历史进程这件事,而什么东西都没从‘外头’带来,但这时候已经有盐了,再加上其它一些植物调味,保证你们能吃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
晚餐……是啊,晚餐。
天已经黑了,夜幕笼罩万物,但猎户人眼中的世界依然清晰,只是蒙上了一层通透泛黑的深蓝滤镜。
城中人们大多回到了家中,很少有什么地方传来亮光,因为这年头的稳定照明物可以价比金银。
但城镇中央仍有彻夜的光照莹莹亮着,其中有人影绰绰,一场宴会正在其中发生。油脂、牛奶、果酒与蜂蜜盛在壶中,和甜美水果一起被侍从送往各处。
虽然奢靡又俗套,其中有些人正在做的事还让人有点想走开,但相比起冰冷铁壁与飞船阵列,这可太有生活气息了。
以至于雷廷的神情一时间都有些茫然:‘生活’,不知何时,这两个字和他之间的距离,早已变得比‘请客吃饭’还远。
但……“不。”他说,因为他自认该做的算得上还没做完,没时间享什么乐——
“好啊。”伊文海勒忽然道。
这成熟俊美的金发男人声音比雷廷高多了,他用最有情的语调无情地压过了后者的声音,替他回应了这份邀约,甚至快进到了新的问题:“我们吃什么?那场宴会是你办的吗?”
“我?不。当然不是我。”科塔雷斯也爽快地忽略了雷廷的意见,引两人往前走去:“我没有性与奢侈享受的追求,我的快乐在自然与星空中,但办宴会的人我认识,我在教他一些有趣的东西,如果你们想加入进去,我可以带你们入场……”
他身后,雷廷眉头紧锁,试图在夜风中和伊文海勒交流几句,确定一下两人目前的共同目标与执行流程,强调无意义的享乐与饮食完全只是浪费时间——拜托,他们根本不需要吃饭,到了他们这个生命层次,常规饮食摄取的养分根本不能维持他们的行动,吃什么都只是尝个味儿罢了!
但当雷廷在精神传讯中语气严肃地这么说了一通之后,伊文海勒却轻笑了一声:“噢……”
他忽然又抬高声调:“科塔雷斯先生,或者阿特林先生?我想参加那场宴会。没错,我一个人!”
“两个人!!!”雷廷低吼出声。
随后,他一贯平稳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表情迅速恢复平静。但他已经止不住伊文海勒脸上的笑容了。而科塔雷斯同时在前头应了一声,声音里隐约也带着一丝笑意。
这让雷廷久违的感到了一丝窘迫。
他抿紧嘴唇,让它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什么都没说。
但伊文海勒并没有准备放过他,而是饶有兴味地贴来他身边,在一个微妙的距离下仰头低语:“‘享乐只是浪费时间’?嗯?”
“……我不是为享乐而去的。”雷廷硬邦邦的回答,只是声音实在算不得掷地有声。
“那是为什么?”伊文海勒明知故问:“联邦议长肯定见多识广吧……这么一场古老的宴会,你去干什么?”
他说着,看到雷廷的脸色越来越硬时简直快笑出声了:“还是说,我们银河最出名的‘复古主义者’见猎心喜,这会儿准备去实地取取材,好等回到六七千年之后发挥他强大的论述能力,跨行写几篇历史论文?”
讽刺,调侃,词汇错用。这话但凡换个人都不可能让雷廷有什么反应,但从伊文海勒口中吐出,就是能让他眉头青筋直跳。
但这份焦躁的怒意并不能在他心里留存多久,很快他就松下紧绷气势,发出了一声叹息。
“……唉…………”
这一口气太过漫长,像是二十五年前就淤积在他胸腔里,其中饱含的沉重,足以压弯钢铁、摧垮山岳。
但伊文海勒脸上依然带着一抹笑容,甚至还有点‘得逞了!’的意思。
“伊文……你一定要这么折腾我?”
雷廷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我对娱乐真的不感兴趣。”
“但你不能否认,人需要娱乐。”伊文海勒微笑。
夜幕之下,他碧蓝的眼睛像两片诱人深入的海。
但雷廷根本没看他。
“过去这十几年里,你实在太紧绷了……紧绷到我都想多打你两拳,不过实话说,我不舍得。”伊文海勒耸肩:“但是,我是说……你总得试试,不是吗?”
“要不你就多打我两拳吧。”雷廷无奈极了。
“不。”伊文海勒利落的拒绝了他:“比起多给你两拳,我觉得自己去宴会更有吸……”
“不行!!”雷廷怒喝。
他这一声猎户语铿锵有力,简直像在否定什么愚蠢至极的军事命令似的。科塔雷斯憋不住在前头笑出了声,加快脚步冲进城中街道。
这地方目前没怎么实行宵禁,昏暗街道上依然看得到偶有行人往来,但行人们没谁注意到他们。
有皮毛肮脏的流浪狗在暗处躲藏,紧盯行人的目光凶狠,野性十足,却并不敢看向三人所在的方向。
雷廷默默闭嘴,撇过头去。
伊文海勒努力了足有半分钟,才让自己没真的笑出声。他没再挑衅雷廷,而是一把抓住对方的手,隔着手套扣紧双方手指,拉着他大步流星往前追去。
雷廷愣了一下,习惯性的放松力量以防他拉不动,也因此而不得不跟着往前走。
两人的腿一个比一个够长,跟上科塔雷斯不过瞬息之间,但就在这瞬息之间,雷廷转眼看了看伊文海勒。他看见那个曾经他只能仰视的男人发顶,未来主义的风衣衣领竖立遮住小半脸颊,柔软的金色发丝搭在肩头,绚美金色飘荡在寒夜中。
夜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好像要从他们指缝间穿过,又好像在追逐着伊文海勒线条明朗的背影。
雷廷沉默片刻,握紧手,让他们的十指紧紧相扣。
他不再只是被动跟随,而是加快步伐,追上了金色发梢上的风。
第265章
“所以我们必须穿这个?”雷廷的声音沉重。
“有问题吗?”伊文海勒反问。
“有。”雷廷冷冷道。他将手里的衣服抖了抖,那几块拼接的锦缎泛着柔和的光,白色与亮眼的纯蓝在他身前流淌,从伊文海勒的角度看来,像黑色的海洋中闪烁着一朵花。
滚金边的那种。
“毫无防御力。”他语气依然硬邦邦的,甚至还带着点嫌弃,“我们随时可能重归一场战争,‘星流’。”
“是的,‘阳星’,但那至少不是现在。”伊文海勒说。
他拎着他手中的那件衣服——与雷廷手里那件相似的款式,只不过是白红配色,同样滚了金边。
“现在,”金发男人语调轻快地问道:“需要我给你换衣服吗?”
“……?”
雷廷面色深沉,保持着拎衣服的姿势后退了一步。
“别惊讶。”伊文海勒的笑容带着一丝微妙意味,他步伐轻缓而稳健,一步步逼近雷廷:“难道议长阁下准备翻脸不认人?他还记得他有个男朋友吗?噢……可能确实不记得了。那么,他还记得他上过一个Omega‘叔叔’吗?”
“等……等等,伊文,抱歉……我是说……”
雷廷越发窘迫。他放下手一步步后退,很快被逼到房间角落的镶黄金嵌宝石的置物架前。
黄金打造的器皿衬托着他,精美雕花在蜡烛照明中闪耀绚丽光彩,反光勾勒雷廷的战甲,在棱角分明的磨砂表面上打落细微的发丝阴影。
伊文海勒状似挑剔的上下扫视看上去与这个时代格格不入的高大男人,唇角的笑容却越发奇异。
“我知道你急,但你先别急,毕竟急也没用……”他说着,探身靠近雷廷,抬手摸上那张刚硬英俊的脸,手指慢慢下滑:“……乖孩子,在这里,你得先学会适当的放松。”
“………………”
……雷廷喉头滚动。
他目镜后的目光闪烁,喉咙里挤出一声什么动静,短促且沉闷。
因为伊文海勒的手指滑上了他喉前的软性甲片,带茧的指腹摩挲,隔着甲片带给了他一丝压力。
这是雷廷在他人身上从未感受过的压力。唯有伊文海勒·康,能如此给予他一些……使人惊诧又渴求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