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廷不由得闭了闭眼。
他心跳平静,血压稳定,没人能看出这一瞬间他脑海中流过了多少信息,又有多少怀疑在其中成型。
几乎紧贴着他的伊文海勒忽然动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
雷廷的手指顺着他骨节分明的指缝滑开,反手握住他的手,两人黄金打造的饰品摇晃着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
科塔雷斯没有注意他们。
他隔空点了点‘死者’的最后一部分——那是一只眼睛,美丽的眼睛。
美丽的表象,没有内里结构支撑的眼睛。
“再看看她吧……”他的语气有些怅惘:“……再让她看看你们。”
雷廷暂时抛开了杂乱思绪,他扫了科塔雷斯一眼,快速重新评估了对方,最终确定对方至少现在还是可信的。
因此,他也看向了那只眼睛。
他看到它在注视自己,还有伊文海勒。只是一眼,只有一眼。
……它破碎了。
白润如玉的无翼雕像彻底诞生于世,在‘死者’平淡的死去时,一个新个体诞生了。
在诞生的那一刻,它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爱世人(Love People)’……”伊文海勒呢喃着,念出了那个名字,“……我明白了。
“生命要先懂得死,才能懂得爱……”
——但相比必然到来的‘死’,他更要去想想,要怎么‘爱’。
因此,‘爱世人’诞生了,在人类即将开始被引导着走上另一条道路的时候。
那个作为祂名字的词组,浸透了猩红的混乱与热爱,毫无理……
——净白雕像慢慢睁开双眼,血泪从中涌溢而出。
祂宁静地微笑起来,目光甜蜜而柔和,又带着浓厚的悲伤。
在诞生之后,‘爱世人’的第一个动作,是俯身下来,伸出洁白无瑕的庞大手指,轻轻触碰了两个未来旅客的脸颊。
“初次见面,你们好,来自遥远未来的孩子,”祂的声音清晰而温柔,“我是……‘爱世人’。”
……理……理性?
两人瞳孔地震。
第269章
‘爱世人’,有理性?
这两个词组放在一起的效果简直荒谬,堪称一种魔幻主义。雷廷一时间都看得呆了,伊文海勒也是。
两人呆呆地仰头,和‘爱人’对视。
白玉般的巍峨身躯垂首,初临此世的巨神‘声音’中性柔和,带着沉静的理性与宽宏,如风云流淌,回荡在两人的感知中。
“……‘爱世人’?”
伊文海勒喃喃着,在巨神俯身用那双血湖般的眼睛注视他的时候,他好像想往后退一步,最终却是往前进了一步。
“我了解的你……不是这样。”他说,雷廷知道他一定想到了其它什么——因为雷廷也想到了:“那个你更加……”
“疯狂。”‘爱人’轻声道:“我知道……”
“你知道?”雷廷皱眉。他为这句话里的信息量而惊讶:如果‘爱人’从一开始就知道以后的自己会变成那样一副……超级情绪疾病集合体的样子,祂为什么要放任自己变成那样?
未发生的未来是无限的,难道祂真的没有改变的机会吗?
任谁都知道,面对未可知具体变幻的未来,冷静与理性永远都比失序的感性甚至狂乱强得多。
那么……
“……你主动顺从了这样的‘命运’?”
雷廷因这句话而放轻了呼吸,即使他并不需要呼吸,而‘灵之底’里的空气也稀薄到难以支撑真正的‘呼吸’。
他能感觉到,伊文海勒同样如此。两人在逐渐扭曲周边空间的时空波动中注视‘爱人’,等待一个回复。
“或许吧,我也不知道……因为现在的我,还不是真正做出选择时的‘我’。”初生的巨神道。
祂的‘生命’仅存在了不到三分钟,但天然就有清晰自我认知、甚至在完全出世之前就已读透未来的祂此刻目光深邃而温和,像个历经磨难看透凡俗的老人,也像一面干净的镜子。
“但我想……”
祂微笑起来,闭目低头,抚摸自己胸前。
“……如果我真的认了命,”祂说,“那一定是因为,我的自取灭亡,能导向一个更好的未来吧。”
时空的波动摇荡,昏暗中,两人怔怔看着那座庞大巨像。
祂通身洁白,周围泛着黯淡红光,那红色流淌在无星之暗中,纯粹又柔软,干净到像经文里写的义人之血。
但更明亮的光来自祂白玉般的指缝之间——那是利剑似的光束,它猩红如血,稳定长明,在边缘泛着鎏金般的波纹,内里隐约有什么明亮耀眼又刚硬如铁的东西存在着。
作为‘爱人’的心脏而存在。
伊文海勒还没多大感觉时,雷廷猛然踏前一步。
他瞪大双眼,死死盯着那片赤红光辉中弥散光芒的稳定金色,看着它光滑的硬表面,倾听那无声的长鸣,还有数千年后,自己与它立下的合约。
“…………”
雷廷不敢置信。
四面黑暗袭来,红光自行浮现,为二人抵挡压力。
在越发狭窄的最终视野中,他慢慢张口,轻缓地呼唤那个名字:“……‘光辉典范’。”
伊文海勒猛地回头,表情惊愕:“什么?”
雷廷拍了拍他的手臂,目光慢慢上滑,注视白玉巨像那双没再睁开的眼睛。
“‘光辉典范’……”他哑声道,:“……它是你的心脏,对吗?”
‘爱人’没有回答。祂只是微笑。
柔和的微笑。
不变地微笑。
………………
…………
从又一个旧时代的苍蓝天空中摔落下去时,雷廷和伊文海勒并未在空中就开始飞行,而是短暂保持在自由落体的状态中。
一金一白的流星前后飞坠,两者均拖着长长的红色彗尾,防护能量与大气层的互相摩擦让炽焰爆燃,两人就在其中感受寒意与驱逐它的高温,并深深地沉思。
他们都让方才发生的一切给震撼得不轻。
他们见证过舰团跃迁、恒星破碎,如有实质的能量射流冲击万物,让星球像花一样,盛开在漆黑的画布上。
银河看似平静实则嘈杂,一次闪光就可能是亿万生命的消逝。
一瞬的盛开,永恒的终结,是星际时代艺术家永远的话题。
但即使如此,他们还是为这样的事实而震撼:这世上最狂乱、最无序、最破碎且擅长好心办坏事的人类超能实体,其实拥有自己的理性。
或者说……曾经拥有过。
而且,那颗纯粹理性的星辰,其实曾经,是祂的心脏,支撑祂存在的核心。
‘光辉典范’是‘爱人’的心脏……这话比‘爱人拥有理性’还荒谬。更荒谬的是,这居然是真的。
“我……”伊文海勒忽然发声。
在夜幕中下坠的呼啸风声中,他的声音如以往每次那样,直接响在雷廷精神的感知中。
片刻之后,他沉默下去,直到他们还有一小会儿就要砸上地面,为这颗星球带来一次天外来客的冲击。
“……我有点难过,雷廷,”他快速说完了这句话,目光漫无目的地注视夜幕与群星,“‘爱人’对人类的爱货真价实,祂又不是最开始就那样疯狂,这证明祂的疯狂是一种……”
……是一种牺牲。
一种……可悲又可敬的,如今他未知全貌、却清楚知道它有多令人痛苦的,牺牲。
一个理性稳定的生物,为了某个目的,生生撕裂了自己的一部分,让自己分裂成了两种不同的概念,两个独立强大的个体。
这之中有多少苦痛,多少悲哀?这个个体又因此失去了多少珍贵的东西?
一个完整理智的心智,清晰明了的透出仁爱与温柔……
……那是‘人’所能理解的一切‘爱’。
却在时光中变得如斯破碎。
雷廷闭了闭眼,猛一拧腰。
从爱琴海岸带来的衣袍在天空中飘扬,他旋身以超能力量消解惯性的冲击,那漂亮的绢布因此甩动,将低空的夜风鞭笞出刺耳爆鸣。
伊文海勒同样停止了自己坠落的趋势,与雷廷那一点缓冲都不带的刚性操作不同的是,他精准优雅的高频率能量共振让冲击的力量四散而出,以他为中心,向四面八方炸散出一片美妙的银色星尘,光芒像什么全息星云烟花一样飘落。
这里是一片沙漠,他们一前一后落在沙丘顶上收起身周能量,冷风裹着砂砾刮过,未能击破猎户人表皮装甲。
“不得不说,”雷廷声音低沉:“我……在害怕。”
这话让伊文海勒人都懵了一下。
“……害怕?”
他茫然地看雷廷,心说你小子以往干那么多大事我可也没见你害怕过……现在你说你害怕?
但雷廷既然这么说,那就一定有他的理由。
因此,伊文海勒放稳了声音,问道:“害怕什么?”
“你知道的,超能实体能影响所属种族或组织没错,但反过来,这联系同样成立。”
雷廷叹息道,他英俊的面貌在深夜的沙漠里显得晦暗莫名。
“所以,与其说超能实体是能操纵种族的‘神’,不如说祂们只是一个工具、一台机器、一枚开关。
“或者……从来都只是文明在自己操纵自己,而‘爱人’的破碎,也是人类的集体选择……”
他抬头去看天上的星星,轻易从中找到了新太阳系的恒星,如今还未被文明感染的它离得实在不远,正愉快地散发它的亮光,循轨道飘游于星空之中。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算不得凶手,也谈不上完全无辜。”他说。
“你又在别扭了。”伊文海勒冷酷地指出这个事实:“你小子能不能清醒一点,别再天天用这套自省自责的逻辑折腾自己?知不知道有些话在一般人嘴里出现能说明他们是明智的,在你嘴里就只能像是皇帝在发罪己诏?”
“?”雷廷也是一惊,立即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眼都少见的瞪圆了:“皇帝?骂谁呢叔叔!我可不搞封建帝制那套!”
“好吧,那是我的问题,抱歉……但是看你小子这反应,你控制联邦这么多年,就没几个想立从龙之功的家伙给你来个‘黄袍加身’?”伊文海勒有点迷惑:“不对吧,这不是联邦那群人的风格……”
“他们有人试过。”雷廷诚实回答。
“然后呢?”
“我给了他们一个月时间做准备。”
“结果呢?”
“然后把钓出来的全杀了。”雷廷淡淡道。
他说着,缓步沿沙丘顶线向前,任由沙子灌进带护腿的凉鞋。
伊文海勒跟在他身后,一盘明月勾勒出两人晦暗的剪影。
月光清澈如水。
“人类好不容易摆脱了几千年的封建主义,作为由人类全境资源培养出的人才,我有责任义务消灭他们。”雷廷说。
他被束起的漆黑长发在夜风中飘扬,发丝刮过风里,风缠绕在发梢。
伊文海勒在被他挡过的微风中微微眯眼,轻声道:“你没说完所有实话。”
“……”
雷廷沉吟。
一时间,他表情一本正经,嘴上也没说什么。
但在心里,他回想起当初的心情。
那时候的他,刚又炸了几个星球,杀了几百亿人——看,多荒诞,这话竟好像轻盈得可以用一串数字,甚至几个字去概括。
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首府星后,他在水滴花园2202号呆坐了两小时,然后就投入了新的工作:即使联邦大部分事务都有副议长与议会处理,作为议长的他自己也有‘不能让人代劳’的工作要做。
结果没几天之后,他正在批改着指令系统里堆积如山的公文调令,突然接到一群人联袂来访的请求。
……半小时后,他的血压就在那些家伙拐着弯子的暗示中上升了一点。
别说怎么只有一点——要知道,那可是普通‘S级’拼了命都做不到的事。
他杀死一个常人眼中如神般的高阶超能者,可以简单到像是掸去一缕灰尘,更何况,那时的他还有‘不动’去控制情绪。
但在那时,无论是感性还是理性,他都充分意识到了……人类吃饭玩乐的桌面上,还有太多灰尘,仍待扫净!
因此,他当时就在心里对那帮蠢货飙了句脏话。
——想在星际时代的人类文明里搞独裁那套是吧?统治者和特权阶层当惯了想真做‘贵族’是吧?
——傻X!骨灰都给你们扬了!哥们儿说到做到!
表情一本正经的联邦议长微微眯眼。
他暂停步伐,深邃而宁静的目光注视着天边明星。
几个呼吸后,看着一道从远方飞来的赤红火光,他道:“……好吧,我承认,我有点私人情绪。”
伊文海勒饶有兴味地笑了:“只是一点?”
“只是亿点。”雷廷的声线平静。
他看着火光降落在这沙漠中,炸出一蓬巨大的沙雾,对他们来说刚刚分别没一会儿的科塔雷斯从中走出,赤红长发在夜里飘扬。
他脸上带着真情实感的惊喜热情,还有恰到好处的亲近,张臂快步上前来,然后突然一转握手:“晚上好晚上好!好久不见你们两个了!”
第270章
时光的倒错,从这一刻开始展现出一种微妙的荒诞。
雷廷和伊文海勒,他们刚经历过的事是科塔雷斯仍未可触碰的未来。
这多么奇妙,又多么……古怪。
像是一个魔幻又荒谬的故事,它字里行间填满‘宿命’二字,但那命运又是人自己创造的东西,是已然刻写于时光之中的既定事实。
已确定的命运无法被改变。在以往——或以后数千年时间里,无论是能力还是机遇,可以干涉时空的人虽然凤毛麟角,但绝不为零。
就连人联,也曾通过已经成熟的量子力学体系尝试过干涉时空。
但时空穿越时的风暴足以轻易摧毁一颗岩质甚至金属质星球,更何况脆弱的人体?即便是伊文海勒,他要是没有‘不动’的力量——即使那只是对阳光临摹的拟影——也得死在时空风暴的重压里。
每个想改变过往的人都死了。他们的死相大多不怎么安稳。这样的人虽然少,但要是拉长到宇宙时空的尺度下看,也算得上能证明智慧生物的本质是记不得教训了。
“怎么了?”
科塔雷斯问着,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那是件灰白的麻布袍子,前胸和下摆沾了厚厚的石灰,雷廷看到他腰带里夹着把石锤,还有铲头的大锥,好像来之前在做什么分割石块的工作。
“没什么。”雷廷说,语调里带着他一贯的平和,可在场另两人都听得出一种沉重怅惘,伊文海勒更是如此,听着雷廷的声音,他心中忽然浮现出一幕来。
-暖黄灯光下,年轻高壮的黑发小伙子丧气地低头,他手里捏着两块立体式电子板组件,它们银黑的结构本该可以互相卡合,却有什么地方出了细微的差错,导致无法完全吻合。-
那是伊文海勒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雷廷这副模样,和平日里自信昂扬的模样全然沾不上边,虽然很快就恢复了过来,但那天之后,伊文海勒深深记住了这一幕。
因为他意识到,雷廷不是台机器,更不是座铁打的雕像,这年轻人能扳起一座钢山,把万物夷为平地,但他也有他做不到的事,或者疏漏,再或者其它什么——总之,他有他无能为力的东西。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是二十多将近三十年前的事了。到如今再从雷廷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他可不会天真的以为,那又是因为某个齿轮里误留了颗直径两毫米的细小螺丝。
但伊文海勒没有开口去问,他只是往前一步,站在雷廷身前,遮蔽了科塔雷斯的视线。对方火似的发尾被风沙裹着往他这儿飘。
“又见面了。”他说,神态让人想到挺括的礼服,还有衣襟上华美带光的绣花:“时间有限,科塔雷斯,后来的那个你有些没告诉我们的事……”
“你们说,”科塔雷斯从善如流,不再去看好像想到了什么而失神的雷廷:“但我不保证知无不言。”
这话倒是太实诚了。以至于雷廷都动动眼睛看了过来。
“为什么你们要控制地球文明?”伊文海勒问。
说真的,他其实不怎么在乎这个——控制不控制的,重要吗?事实已经达成了……他甚至不在意这件事能给人类带来多少利益,毕竟那些都是已过去的事,对他而言的‘现在’,还在遥远的未来。
但科塔雷斯的回答,让他谨慎了起来。
“因为银河文明,只要想安全存活,就必须向‘星’靠拢。”红发青年笑道,笑容里带着些许悲哀:“不是‘银星’,而是……‘星’。你们知道的,那个‘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