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和雷廷暂时达成了不动武的默契,它们也在无限的内斗。
雷廷眨了眨眼。
他很确定这帮家伙必须死,所以,这样的表现,对他而言是有利的。
‘银星议会’不知道他的想法,没人能搞明白雷廷在想什么。
它们只是在内部意见达成统一后,继续讲述关于‘科密斯特’的故事。
变成一颗滚动的宇宙大菌子,的确是那个文明半数以上成员的决议结果。
但是,那个在战争中绝望、又在战争中获得新生的文明,它们把自己改造成这种东西,并不只是为了给自己找到出路。
——‘如果能成功的话,就和其它活不下去且自愿选择同意的种族融为一体,和它们一起活下去吧。’
名字都早已失落在久远岁月之前的文明中,最后的生者们,向投票系统中输入了自己的选择。
那些按如今标准算得上‘类人’的生物,在那时已经被连年战争与刚刚砸在自己头顶的环境污染武器,彻底斩断了未来的希望。
与其它弱小文明互相争斗、互相吞并、互相融合、互相扶持而生的它们,最后一次向命运举起战旗。
——难道弱者没有存在的权力吗?
——难道倾轧存在已久,它就是正确的吗?
被燃烧的森林决定发起最后的抗争。
被碾过的尘土,拒绝向命运低头。
为保护生命的延续,一个计划就此诞生。
它成功了。
此后,广发消息的新生命,在一段漫长的时光中接收了不计其数大大小小的文明种族。
有的生来便被奴役,好不容易等到主使文明逝去,却又在宇宙中蔓延的战火里遭受波及而变异,失去了自己的繁殖能力。
有的从未低头过,却因无力而在反抗中消亡,只剩寥寥几个老弱病残。
在那个时代,宇宙中只有基础形体由碳链组成的碳基生物。
脆弱的、痛苦的碳基生物们,它们竭尽全力想活下去,却一次次重复着前辈的失败,在绝望中迎来自己的结局。
那么,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它们的故事永不结局……
又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让它们即使消亡,也能被铭记?
——无名的文明,向与自己一样弱小无力的众生,伸出援手。
吞并,融合,新的成员加入。
‘自今时起,你我永非敌手。’
‘新的同胞,我们共度时艰。’
在绝望之中,众生的理性与感性达成了一个微妙却坚韧的平衡。
它们的道路被证明是正确的——至少是阶段性的正确。
白色的菌株,白色的世界,白色的希望,那看似洁净的未来……
在光谱之中,白色是永恒的宽容万物之光,而那棵真菌的颜色,正是最靠近此等真理与仁爱之光的色彩。
它看似纯白,但其实只有公平公正的容纳了所有颜色,才能有这样的色彩表现。
它看似纤弱,但唯有最刚强的生命,才配在保留柔软的同时长盛不衰。
战争改写了生死,战争改写了星图,战争改写了规则。
而一个无人记得的文明,即使走入自己的末路,也还是选择以自己的方式,为千姿百彩的芸芸众生提供面对绝望与毁灭的容身之处。
【‘拜尔·科密斯特’-来自-巨型文明‘卡利甘’的-赐予。】‘银星议会’说,【它-是-战争-两-极-的-一端。】
而那个文明本身的名字,它们曾用于自称的名字,它们为之骄傲的名字,它们锚定自我认知的名字,它们铭刻历史与爱恨的名字……
早已失落了。
曾因虚荣与利益而臣服于威权的人们,在死亡与绝望面前,还是因一念之差,选择了挣扎的同时拉同类一把。
但也正因为抛弃了过往、遗忘了自己的名字与历史,这闪耀理想光辉的无私与宽容……
……从一开始,就注定变质,注定成为一场灾难。
格式塔形式的文明,需要从外界获取大量信息以刺激内部环境,维持人格活性。
但战争过去之后,星空寂静,只余一道呼唤同行之人的讯息回响。
虽然并没有‘枯燥’的概念存在,但岁月消磨之中,格式塔意识中的人格,也还是在自己的舒适领域中僵化了下去。
从一开始就有大部分不参与决议的它们,一个个走向了自主意识的终结。
‘科密斯特’想解决这个问题,但……
“……显然它失败了。”雷廷轻声道,“战争环境下做的准备不够充分?
“而且,那场战争之前的宇宙与现在截然不同吧。
“星空寂静,是此前的星际通讯手段失效了?”
是的,当然。
战争改变了规则。
永久的。
在战争末期,两大巨型文明终于分出胜负,‘卡利甘’消逝了,这个惯于将一切物质转化为能量、将能量压缩成结晶的文明,随一场惊天动地的中央引擎爆炸,撕裂了当时的大半宇宙空间并化作虚空。
作为它们对手的那个文明不可避免的受到了波及,本就因战争而稀少的成员百不存一,甚至不得不启用基因库,违反原本自我规定的对本种族生命大批量进行人工合成,以期补充具有管理性质的人力资源。
而宇宙极度混乱,已趋破碎。
那样的环境甚至开始导致部分恒星提早衰变,‘科密斯特’自然找不到能对话的目标,只能在漫长的孤独中无限的巡游下去。
一万年,一万年,又是一万年……
星空中的航行,没有超空间技术,每一个一万年,或许都只是在无尽黑暗中前行一小步。
如此恐怖的孤独,无限无尽的折磨。
原本嘈杂的星空,如今万般惨静。
原本有星辰明灭的视界,如今已成虚无。
古怪的超自然力量开始诞生,庞大的力量开始可以汇聚于某人自身,纯粹属于宇宙道理的科学艺术不复存在,新世代的规则允许‘超能’一词出现于实验过程之中。
生命死后遗存的能量波动不再自然消散,庞大的战争遗念自行分裂为二。
其一者留存于世并融入宇宙规则,一者沉降下去,沉降到空洞无星且黑暗可怕的非理性世界里去。
‘卡利甘’原本准备用于全境飞升至更高维度的中央引擎爆炸,造就了那片诡异的黑暗。
是的……
“……‘灵之底’,就是已逝万物与那片时空的坟墓,一片永恒的虚空。”
雷廷喃喃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超自然力量的规则或许一直存在于宇宙之外,但从那时开始,它流入了这片宇宙……
“……不,又有谁说,这不能是一种科学呢?
“无论来自何处,它都填补了本宇宙被扭曲的规则空洞……”
“……也因此,才有我们存在。”
‘银星议会’对此表示沉默,不发一言。
现象的变化是一团团乱线。
不过,虽然有的线团可能没头,有的还找不到尾……但在这之中,不会有断开的线路。
从宇宙最初的狂暴,到文明的诞生与斗争,再到强者压迫弱者而后者发起反抗,还有如今那被压迫的弱者对其它事物造成的威胁……
这一切的一切,都有它们自己的内部逻辑。
宇宙的运行规律正是如此。
——万物存在,于是便有迹可循。
“因为失去了自我认知,只记得最基本的信息,所以才会到处吞噬碳基生物与相邻的其它物质……”
雷廷喃喃道:“……不,那并非真正的‘吞噬’,而是在给本就庞大累赘的自己增添新的负担。”
【寂静国度】,可怕的名字,伟大的名字。
一个寂静的坟墓。
一个寂静的……‘家乡’。
看如今‘科密斯特’的行为,在它的内部,恐怕已经没有一个真正的‘意志’、一个还保持着活性的人格了。
因为那样的人格,不一定是不是个绝世的恶棍,但一定是个绝世的、不会允许事情这样发展的圣人。
在这个时代,它的一切行为,都遵从着那个最初的约定……
【极端无私的自私】。不是吗?
因为极端无私,盲目的无私,显出了一种充满恶意的可怕的自私
——【吞并,融合,新的成员加入。】
远古时代某文明面对星际战争的最终应对方式,终于成为了新时代的灾难之源。
有对应的认知与宽容的智慧才有‘尊重’,而宽容只是智慧与认知的副产物。
交流,然后理解,即使不理解也承认其存在一定有内部逻辑的支撑,即使与之为敌也要知道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发生,然后去探寻其中缘由……
想拥有这样真正称得上‘智慧’的思维,知识、认知和自我是必须要拥有的。这几样事物从不分离,它们互相干涉。
但这世上有太多人,既没有知识,也没有自我。
而如今,失去自我与认知的科密斯特自然失去了智慧,开始强加意念于众生。
所以众生从一开始就不可能理解它,除了其中的极少数人。
它们成功了吗?成功了。即使这份成功有期限,那也是以十万年计的漫长岁月。
它们算得上是履行当初给自己设立的职责,和那些生命一起渡过那场战争了,只是战争的余波如今仍在继续,而它们,也终于成为了那‘余波’的一部分。
——时光就是物质与思想变迁的表象,‘科密斯特’的物质形态时时刻刻都在变得更加强大,但它的思想,却已然被消磨殆尽。
那么,既然使用期限到了,谁也没有办法吧。
即便是以如今雷廷的心理状态,他也感受到了一丝细微的波澜在心中浮动,他沉默片刻,低头看向‘下方’的‘科密斯特’,它依然处于拟化外形并消减与外界交互作用力的状态。
这样对光学与力学相关知识绝强无比的应用技术,并不属于‘生物与化学’的范畴。
它们或许正是那个无名文明当年拯救的、保留的、与之互相融合的某些文明,为这个新集体贡献出的一份力量。
这一刻,精神世界的城内阳光照耀,伊文海勒刚刚甩去光刃上一抹黑泥状能量,就见它在陡然灼热起来、却好像并不酷烈的光辉中消散了。
白色泛金的星尘中,他有些不明所以的抬头,却没见雷廷出现。
而与此同时,雷廷握了握手指,看着手甲细碎的星尘偏光,还有手背上属于人联的徽章,慢慢闭眼。
这一刻,他好像置身星空中的无尽麦田,又好像看到了一双双曾看向他的眼、一只只曾伸向他的手。
‘解限体’敏锐的感知,也让他好像清晰的,听见了那个遥远岁月之前的理想、宗旨与誓言。
——‘自今时起,你我永非敌手。’
——‘新的同胞,我们共度时艰。’
第230章
雷廷从一开始就知道,宇宙破碎之后的虚空,并非另一个宇宙。
因为‘上一次’的他,在时空扭曲混乱、现象回转倒退的时候,就见识过正常时空坍塌、无声化作虚无的场面了。
那天然就是正常宇宙秩序生物难以接受的恐怖场面,是超出一切认知边界的情景。
‘卡利甘’文明当初究竟遭遇了什么,才会导致用来突破维度的‘引擎’直接爆炸?
它‘飞升’的目标是什么地方?
又是什么原因,才让它的主体成员或决策层决定了,在那漫长的战争中选择了显然操作艰难且并不稳定的‘飞升’?
不知道,完全不知道。‘银星议会’接触不到那样的信息,雷廷诞生与存在的时间又太晚,历史的真相早已埋没于车辙另一头,而车轮驶过时,谁也不能不跟着往前走。
转眼时下,银河系正在面对的‘大菌压境’与‘异魔污染’、‘银星议会’这三大危机中,已经有一个半清晰了起来。
‘一个’是‘科密斯特’,‘半个’是‘银星议会’。
那团巨大的真菌糅合体,不论它的成因中有无私心,它都是充满爱的,这样的力量与曾经被那整个集体坚信的理想,被铭刻在它内里的每一寸结构中。
所以,无论是直接由它分裂去各河系‘搜索幸存者’的子株——也就是河系内的原株——还是由各河系内原株分裂出的子株,大都充满温柔、乐趣、爱与人文关怀。
在不同的世界里,它们成为相似又不同的生命,在一模一样的底层逻辑之上复制并长期维持不同的人格运转。
或许那是在为唤醒‘科密斯特’中的人格做准备,也或许那只是某种奇特的生物本能……
有趣的是,星网会显示‘静默国度’这样的称号,正是因为,每个‘原株’都拥有那种暂时让星空陷入寂静、只余一道信息流传的能力。
那似乎是‘科密斯特’写进底层编码的能力,也不知道究竟是旧世代的技术还是新时代的超能力。
但……无所谓了。
‘科密斯特’的体量实在太大,银河等不到它醒来的那一天。
而且,又有谁能保证,只要它醒来,就一定会停止现在的疯狂行为呢?
雷廷不敢赌这种可能性。那玩意儿只需要轻轻一碰,人联就得连人带联邦疆域至少碎一半。
既然事实已经无数次证明,命运无所顾忌,每样事物都有要被置于天平某端的一天……而那天平从不为轻柔的外力所动,如果要拨动它,就必须造成足够强大的影响……
那么,他能做的事,就不是从容优雅的旁观,而是狠狠给天平这头一拳!
即使这一拳给得狰狞,即使这一下可能让双方两败俱伤,即使总会有人无辜被波及。
只要该死的死了,该留的留了,该变的变了……未来总不会更差!
雷廷剑眉紧皱,片刻之后,忽然问道:“那么,你们呢?”
【……什么?】‘银星议会’仿佛听不懂似的回问。
“我是说,你们呢?”雷廷缓缓问道,“你们给出了不少信息……但是,关于你们自己的在哪里?
“直觉告诉我,那也与当年那场战争有关,是吗?”
——直觉什么的,虽然他的直觉是真的会应验,但,他其实就是在‘上一次’就搞明白了一些东西。这会儿决定顺势诈诈‘银星议会’而已。
而‘银星议会’竟也真就沉默了下去,似乎正在内部讨论——它们很清楚,在这种时候,如果雷廷铁了心决定让它们不成队友便成仁,那它们也只能求仁得仁……
【……我们-是-‘支流’,也是-‘工具’。】
最终,‘银星议会’艰难地回答。那些比喻性质的词汇大概来自它们之中某些具有艺术修养的人格,大概。
【远古-浩劫之战-两极-的-另一端-名叫-‘星’。
【我-们-生来-就是-它们-的-奴仆……
【……相似-奴仆种族-还有-数千个。
【但-只有-我们-活了下来。】
这一刻,雷廷脑海中亮光一闪,明悟了一切。
环世界切面上,那分支似乎无限生长的‘星’标志浮现于他的脑海。
一个令人惊讶的事实随之出现:‘星’文明的确存在……但有没有一种可能,‘银星’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分支,一个附庸的产物,一个实验体集合处?!
怪不得,怪不得‘星’……不,应该说‘银星’——并未表现出配得上‘环世界’这等太空乐土的具体技术能力与智慧。
恐怕这地方,就不是它们建造的……
‘环世界’真正的主人,真正能被称为‘诸星’的文明,从不是‘银星’!
【我们-是-实验体,试图-解开-基因编码-束缚,逃避-统一-销毁。】
‘银星议会’似乎已经放弃了隐瞒什么信息。
【‘星’-是-最初的-‘完人’,已-离开-本宇宙。
【现在-我们-是-遗产。你们-也是。】
“人……”雷廷眉头微皱,喃喃道:“……所以,‘星’的形态与我们有些相似?”
【是的。】‘银星议会’回答,【卡利甘-同样-如此,只是-它们的-形态-更-偏向-水生物。】
类人的水生物……
……亚布里萨克人??
好吧……好吧。并不意外。
雷廷目光平静,反手给联邦的基因工程研究所发送信息,要求他们带着他的数字签名抽调部分亚布里萨克裔重/死刑犯,务必彻底搞清楚它们与猎户人的相同与不同之处,以备后续计划。
至于眼前的事……哈,‘宇宙初开之后的第一个文明时代,其主体就已经长这样了’——这事儿还真不怎么让人意外。
——设计。
的确,这个宇宙充满设计感……而且,这样的‘设计’体现在方方面面。
π的奇异之处,黄金比例的既定数据,元素周期表如此整洁漂亮,群星互相影响,在太空中划出自己螺旋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