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以往银河各大文明对这方面的研究中表示,精神体彻底失去自主意识的时候,一般不会像生物体一样被自身的保护机制送入‘昏迷’状态。
精神体只会展露出它最原本的样子,正如这会儿,头上浮现了一顶黑色尖角头冠的伊文海勒……
……然后,精神体会维持在某个形态下片刻,并消散外轮廓、展露出内里核心。
而不是像特地露出了自己的角冠取信于人的伊文海勒这样,一头栽进了来人怀里。
在同样不到一毫秒的时间里,雷廷的这一丝精神力吓了一跳。他本能的卷起披风把对方抱了起来,心中焚烧的怒火都消退了不少,转身时整座城市都在重组,而他一步跨入那间熟悉的咖啡厅……
21世纪的他,自家开的一家咖啡厅。
像正常人一样在一张折叠沙发床上放下伊文海勒后,雷廷沉默的坐在了旁边。
他没有揭穿对方的伪装,也没有倾诉几句内心的狂躁,他甚至没有给自己找把椅子,而是直接盘膝坐下,披风堆叠在驼灰色的地毯上,高大身影将光影都切成了两半。
这里是当年那个‘雷廷’自己的房间,不大,放星际时代大约也就是个小小的休息室,却是他在21世纪的家。
焦躁的沉默令人心惊。过不久,伊文海勒忽然睁开了眼。
他转过头,发现雷廷并没有看他,而是低头看着自己那双手。
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它们裹着漆黑装甲与什么高科技布料,棱角分明的刚硬线条互相扣握,他能看出那双手里庞大的力量,能摧山断铁的力量,星辰都要在它们间任由把控。
但现在,即使它们的主人焦躁到浑身肌肉紧绷,毁灭性的力量也只是在双手之间自我角力,没有泄露出来影响任何人。
伊文海勒翻身坐起,低头看着雷廷。
不久之后,他伸手摸了摸对方漆黑的长发,又按了按,看着黑色之间显出的些许银白,久久不语。
“他们被我杀了。”雷廷的话语简短而平静,“他们恨我是应该的。”他好像并没有在对谁说话。
伊文海勒沉默良久。如今的他已经想起了在‘幻境’中最初一次见面,那时的雷廷好像还不是后来的样子……
……而现在,他又好像看到了那个雷廷,并从这一切之中,找到了更早以前的影子。
痛苦,悲伤,自责,强烈的负罪感……
他能从这个人身上感受到这些。
伊文海勒微微垂眼,白色星尘从他指缝间落下。
雷廷心中的怒火一点一滴平息,不久之后,它回到了一个能被控制的层面。
他沉默的低头闭眼……靠在了伊文海勒腿边。
“对不起。”他说。
他的人性在撕碎他。因为他知道自己错了,在很多地方,有很多错误。
但伊文海勒并没有揪着这句话和它的对应含义不放,只是道:“你可以说更多的。”
“……什么?”
“我是说,分享,还有分担。”金发男人轻声道,“你这么做过吗?”
他拍了拍高大男人的肩头,肩甲发出沉闷回响。
“你不能什么都不说,雷廷。即使一些深层秘密必须保密,你也不至于什么都不说。”他说,“我希望我能帮助你,我相信这世上不会只有我这么想。”
“……”
漫长的沉默之后,雷廷依然低着头:“帮不上什么忙的人,知道太多反而是负担。”
伊文海勒深呼吸。然后又是一次。
他吁出一口气,狠狠拍了拍雷廷的头顶,为这榆木脑袋的不开窍而拳头梆硬。
雷廷下意识撤去了自己的防御,抬手隔过头冠,让对方这两下没拍到黄金桂叶的棱角上。
“……你看,这就是问题所在……孩子。”伊文海勒低声道。
他收回手,双臂支在膝头,躬身看了看雷廷的侧脸。
“如果一个人天然的把自己放在‘保护者’与‘承担者’的位置上,甚至为此可以自作主张的牺牲一切自己已有的东西……
“而这个牺牲与保护的过程,可能——不,是‘已经’占据了他生命的三分之二,甚至未来这个比例还会增加——
“——那这件事,无论是对这个人,还是对他保护的对象,都不完全是一件好事。”
雷廷一言不发。
伊文海勒又伸手拍了拍他的头,这次轻了点儿。
“我不记得很多事。”金发的男人说,“但我能看出来,你很强——你是个‘双S’吧?”
“嗯。”雷廷闷声应答,忽然反问:“那你呢?”
“……什么?”伊文海勒愣了一下,“我?我是个‘S级’……”
然后他的手就被握住了,那个握住他手的人把它拉下去,臂力稳且强。
“我说,那你呢,伊文海勒·康?”
雷廷仰头问,深邃的黑眼睛映出金与蓝。
伊文海勒这次知道他在问什么了。这让他动了动嘴唇,心中有些许慌乱。
“……我不是‘保护者’或‘承担者’……好吧,或许前一项勉强能算半个……大概。”
他眨了眨眼,好像依然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等等,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现在我们讨论的是你的问题。”
雷廷笑了,眼神清澈、笑容明朗,这样一个露出虎牙且带着一丝少年气的笑容能打动最坚硬的心。但他好像很少这么笑,至少近二十年是这样的。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伊文海勒抿唇,试图挣脱束缚,他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烫伤。但他做不到,一颗太阳把他捆在了它身边,然后用一双眼睛将一切温柔、体贴、善良、宽和都展现于他,这一切让他心中战栗。
他意识到自己一定是真心实意爱这个人的,无论是作为恋人还是作为一个‘人’——没人会不爱这么一个人,他用这样的目光看着你,胸膛里装着一颗闪闪发亮的心。
但是……
-【“他们被我杀了。”】
-【“他们恨我是应该的。”】
-【“对不起”。】
多么残忍,不是吗?
重新拾起仁爱之心,对这个人而言,必然伴随着灾难性的痛苦。
但伊文海勒想……
……比起一颗酷烈的太阳,世界或许更需要‘雷廷’。而雷廷自己,还有伊文海勒本人,也更需要那样的‘雷廷’。
此事人人皆知,但那颗太阳并不能现在就收起它的火焰,这就是最残忍的事实。
“我明白你的意思,伊文……我明白。”
坐在地上的青年依然仰着头,他注视那双眼睛,从金色发丝与细微的闪躲中找寻他的星光。
失去感性的时候,他看他像在看星星。找回感性的时候,他看他像在看心中永恒的神灵。
“……但你也知道,”星星与神灵听见他的信徒说,“我们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而这世上没什么事,在具有重大意义的同时,又能轻易成功。”
“我不知道。”星星说,移开自己的目光:“你让我忘记了我要做什么。雷廷,这里是你的世界,也是我的监牢。”
雷廷有片刻的愕然。但很快,他又笑了起来。
“你会知道的。”他说着,眼底深处逐渐亮起金色光辉,语调也开始失去柔和:“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座监牢,从那以后,不会再有人能束缚你。”
伊文海勒猛地转回头来,他反手抓住了雷廷的手腕,直视那双不再会伤害他的金眼睛,怒吼:“小王八蛋,你又想干什么?!”
“做我擅长的事。”‘阳星’回答。
他站起身来,并未怎么用力,手腕就从对方手中抽了出来。
黑暗的幻影孤立于室内,他看了看身边的室内装潢——书架、电脑、笔筒、未涂好的模型和未用完的颜料,还有饮水机和一小箱杂七杂八的金属零件,多为铁制。
他招了招手,那些金属零件飞进他手中,闪烁着银灰冷光。
“我爱你。”金属之主冰冷的说,并躬下身去,拢手从中抽出一朵钢铁铸造的花。
他把那朵花递过去,没有等对方接受,而是把它别在了对方衣领的扣眼里。
伊文海勒也站起身来。他能感觉到,那本应冷到彻骨的金属,却带着一丝柔和的温度。
他有些茫然的低头看了看,看到铁灰色在金色光芒的照耀下,流淌着耀眼的金线。
他看那花,而那高大男人注视着他,伸手抚摸他的脸。
冷硬金属与粗粝手套轻轻触碰他虚假的皮肤。
“再见。”那个声音说。
低沉,而且带着难以形容的冷漠。似乎从这一刻起,这世上的一切,又可以被公平公正的放上天平了。
一个充满善意的年轻人变回了那座冰冷的机器,燃烧的金眼睛里映出另一个世界正在发生的战斗。
伊文海勒注视着那双眼睛,他看到末日般的景象在笼罩天地的囚笼里演变,一道又一道身影加入那壁障的维持。
一个棒旋星系各处涌现出大量怪物,为首的形体庞大,随行的密密麻麻。
一场战争开始了。一支又一支军队集结,到来,投身其中。
那双眼睛微微闭合。
他看到那个人,再一次平静的消失。
第234章
雷廷离开后,伊文海勒握了握拳,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身躯’,还有胸前那朵铁花。
这朵花的到来带着傲慢与冷漠,毫无情感的“我爱你”如果换个人听大概都会觉得它一文不值。
但……伊文海勒心里却翻涌着古怪的浪涛。
——一声不吭就决定自己牺牲的人,真是太烦了!
他啧声叹气,猛地拔刀砍向自己的手臂,果不其然发现胸前花朵一震,周身登时浮出一片金辉,刀身在撞上去的同时就崩断消散了。
……果然。
这份赠礼……是一个保护。
他从胸前取下那朵花看了看,又回想了片刻刚才雷廷眼中倒映的景象,眉头微皱。
外面正在打仗。他想。而我刚才的扰动,让那家伙从愤怒中冷静了下来……但这不会是他送花的原因。
因为我们是相爱的,即使如今我们一个失去记忆,一个失去感情。
他想着,思维冷静到似乎与‘爱’这等非理性的东西无关,但捏着花的手却越来越重,直到许久之后,他从思绪深处找回自己,又将那朵铁花别回了自己胸前。
如今已然恢复了自己前半部分人生记忆的‘星流’走出门去,若有所思。
——‘环世界’怎么了?
它看起来正被卷入一场纷争……
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根本不可能得出答案,于是他放下问题走过长街。
城市又回到了它静谧的本相,但阴影中总有些许幻影掠过。伊文海勒知道那是什么——那是汇集在雷廷周边的‘灵思’。
它们通过那道裂缝来到了他的世界,平日里因某些原因而保持平静,但只要此处主人的情绪躁动,它们也就会跟着躁动,然后在那只怪物的驱使下,以最恶劣的言行面貌对待一切。
伊文海勒想着,步伐渐缓。
“……你究竟想干什么?”他忽然出声问道。
在他身侧不远处的阴影里,一道身影悄然浮现。
那怪物依然保持着应该是十七八岁时‘雷廷’的模样……实话说,还挺帅的。他想。
除眼球整个儿都是黑色这一点外,一个高挑结实笑容开朗的英武少年,能赢得几乎所有人的好感。
而异魔也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它微微眯眼,带着诚挚温柔的笑意,注视伊文海勒。
“你想知道,你失去的那段记忆里里记录着什么吗?”它问,“‘星流’……这个名字真好听,它可不止被你刻在了那根承重柱上,还被你刻在了他骨头里……”
高楼、广告牌与公交车站棚顶打落阴影,它沿之走向伊文海勒身边,眼中带着欣赏、期待与真挚的热情。
伊文海勒微微眯眼。他调整了一下站姿,一种与此前逛街般姿态截然不同的意味油然而生。
这样的变化在他身上微妙到难以形容,但只要看到他这样站着,你就能清楚明白,一个战士准备杀人了。
异魔从善如流的停在了一个安全距离。
“你对我充满戒心。”它说,“但是……有何必要呢?我也是他,虽然是他心中的暗面,但人哪有毫无黑暗之处的?
“即使是‘圣人’,也同样如此。”
在伊文海勒的沉默中,那怪物忽然闪烁至他面前。
“虽然这话用在这儿有些不达意,”它在他耳边低语,“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不是吗?”
利刃铮鸣之中,异魔低笑着避开一次斩击,甚至短暂的融入了暗影之中。
而在那快到如同掉帧般的斩击后,伊文海勒沉默的保持着最后那个紧绷且有力的动作,在两三个呼吸后才重新站起来,让刀身散作星光。
“我和你无话可说。”他淡淡道,“赝品。”
‘赝品’,好称呼。
怪物并未对此表现出什么负面情绪,即使它自身就是由负面情绪组成的。
它只是带着微妙的微笑注视伊文海勒,片刻之后,他摊开手,掌中浮起一点绯红光芒。
“这是我在‘裂缝’里捡到的。”它饶有兴味的笑,“它被人投进来,然后开始向你飞行……而且,居然没有被他发现。”
伊文海勒眉头紧锁。他抿了抿唇。
从那一点光里,他感知到了与他某个朋友高度相似的气息……
……这是来自外界的信息。但是,它落进了一个怪物手里。
异魔看着他,在温柔之下,那目光里偶有扭曲的冲动浮现。
占有欲,杀意,爱。
想接触,想拥抱,想让他永远不能离开。
……属于‘主体’本身的负面情感里,可真是藏着不少好东西啊。
异魔表情有瞬间的古怪,随后它抬手将那一点绯红扔给了伊文海勒。
伊文海勒没有伸手去接,他连能量或刀都没用,而是瞬间闪过十几米距离,在一片阳光直射的地方看了那玩意儿一眼,又将目光重新转向异魔。
“……”异魔嘴角抽了抽,默默与之对视。双方就这样对视了超过五分钟,直到前者终于人不下去。
“好吧!好吧!!”它冷哼一声,让阴影把那一点绯红扔进阳光里,看它在金色光辉中被蒸发出嘶嘶作响的黑雾:“就当我做慈善了!”
伊文海勒挑了挑眉,依然没接那玩意儿,直到异魔从黑暗中彻底离去。
他看了一眼阳光里的红,转身离开。
许久之后,又逛了一遍这片城区的他回到此处,看着那上头消散的最后一缕黑雾,弹出一道星光砸了它一下。
它并没有再发生什么反应,这让他选择了接过它。
随后,一道信息涌入他的脑海,他思考片刻,带着它回到那间咖啡厅,将它放进了自己的眼睛。
………………
…………
缇塔带着一份任务,来到了‘灵之底’。
她身上包裹着来自‘爱人’的红色光芒,悄悄在那颗超能太阳的远处寻找一个可乘之机。
她身上携带着一份信息,它来自反抗军首领摩根,被‘爱人’的力量包裹,因此,只要它的发送者想,它就可以只被特定的人感知到。
别觉得这不合理,‘爱人’代表的本来就是人类非理性的那一面,祂要是合理了,那才是不合理。
缇塔没有呼吸。她不需要呼吸。
而她这次执行任务的地点被那颗太阳的光辉笼罩,周边根本不可能存在异魔,也是一种安全。
等待许久之后,她找到了机会,远程向那颗太阳表面投去手中一点绯红光芒。
在它即将抵达日冕时,那上头忽然有短暂的一瞬间,裂开了一道不算宽阔的漆黑缝隙,将红色光芒吞没进去。
缇塔满意的点了点头,十分拟人。
——或者说,一个形似‘缇塔’的放生机器人点了点头。
反抗军里其实都没几个人知道,早在三四十年前,那个技术员‘缇塔’就已经死了。
现在‘活着’的只是个拟似缇塔的机器人,由她亲手制造,继承了她的名字与能力,却永远只是‘像’、只是‘相似’而已。
真正的缇塔,其实很喜欢被叫‘嘀嗒’。但对如今的‘仿品’而言,这个称呼只能让她的智能感到不适。
同样拥有‘精神波动’这种东西的它,即使那波动只是假造的,也会表现出只属于自己的喜好……
只是‘缇塔’自己不说那就谁也不知道,那喜好究竟是出自‘本心’,还是另一种人格化程序作祟。
伊文海勒紧闭双眼,表情有些复杂。
他能感觉到自己脑海中有东西正在浮现,一些力量、一些过往、一些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