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祂说,“你们好。”
那恢弘声音回荡在无尽星空之中,也回荡在所有银河系里的、仍在‘记录者’感知之中的人类心头。
在无数世界里,人们纷纷愣怔,有的左右看顾,有的当是自己出了幻觉,还有的以为有精神超能者在搞事,吓得飞快拨打报警电话。
而议会厅里,众人猛然一静。
永戴尔也蓦然抬头瞪大了眼——随后,一条信息发送至他面前的光脑上,他动了动嘴唇,竟有一丝颤抖。
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只能慢慢站起身来,郑重走离自己的位置,向那个方向深深低头。
而议会厅众人虽不明所以,却有不少知情者心中有了猜测,这猜测让他们疯狂向外——尤其是学院本部——发送信息,最终却只能默然不语,如永戴尔般起身、离位、低头。
该说什么呢?记录者想。
祂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这段岁月对人类而言实在太长,他们早忘了自己要对世界说什么,就像他们也会反复忘记时间与自己的名字——
——只是这一刻,看着眼前无限无垠的黑暗里那团团簇簇的星光,还有每头来袭怪物附近都存在的细碎星光,祂还是想说点什么。
说点什么好呢?
祂有些茫然地眨眼,又好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笑意盈盈地扫视眼前除敌人外空无一物的黑暗,与其中闪烁的群星。
随后,抬起祂戴着金戒指的手,展开了手中一卷手札。
-【……在湖畔,】祂念诵着自己此前正在‘太阳号’上朗诵的诗歌,【我看到摇荡的苇草,看到金色的田野与雪白的天鹅……】-
正在星空中运载本届学生的‘太阳号’发生了剧烈的震荡,但那上头的所有人无一做出反应。
只是机库旁的校长办公室里,两人相视一笑,化作流光消散,跨越星空回归到了‘记录者’身上。
与此同时,学生教师们惊恐的发现,身边有零零散散的校工、老师、部分服务机器人与防御反击无人机,甚至还有部分飞船,都开始化光消散。
-【它们在蓝天之下沐浴。而我与它们一同沐浴。】-
以人联疆域的中点为中心,一道梦幻的领域铺展开来,迅速涨大,似是无限般超越光速的蔓延——不,应该说,是它本就存在,此时只是浮现于世。
几句话之内,它吞没了整个人联星域。
人们看到幻梦般轻柔的金蓝画卷展开于自己身边,在人联中每个有人或无人在的地方。
-【……沐浴在麦田般的阳光中,】‘记录者’轻声呢喃,【沐浴在阳光般的麦田里。】-
置身麦田、苇草与阳光之下的幻梦,来到了每个人身边。
深空中,席卷向人联疆域的庞大黑红浪涛前,但凡是撞入这片幻境中的憎恶生物,都一声不吭的消逝在了温暖的金色阳光里。
但未曾接触战火的内域,有人在茫然,有人在发问。
“那是什么?”他们互相询问,“这怎么回事?”
‘记录者’继续着祂的念诵。
遥远的废墟‘坚城’中,林立的监控雾柱里,只剩下了一种统一的颜色。
——金色。
温暖的、清澈的、并不烈性的金色。
与‘阳星’同样危险,给人的感觉却又截然不同的金色。
而那黑雾滚滚的雾柱,正因此而不可逆转的崩塌。
-【看,世界多么丑恶,又多么美丽……我注视,我感受,我思考,我心怀喜悦。】-
你心怀个鬼的喜悦!!你们人联的超能者能不能少放两道光!
当第一缕金光透过黑暗将异魔伊波恩的衣角烧成了一片黑雾时,差点没躲开的它踉跄后退,就差骂出声了。
-【我透过万物看见群星闪耀,】‘记录者’轻柔闭眼,诵读祂的幻梦:【闪耀在我的麦浪之中……】-
麦浪摇荡,人们茫然四顾,不知星辰在何处。
而深空中,被一片清透温柔的蓝色‘湖泊’笼罩的太阳系废墟方向,有一支带着‘盖亚’标识的舰队正在急速驶来,旗舰上的摩根眼中猩红光芒闪动:“喂?!听得到吗,‘记录者’?!我们马上就来,你别……”
-【人啊!】‘记录者’陡然提高声音,享受般展开双臂,像是要拥抱什么:【当你开始意识到自己切实活着,生命就只剩漫长的归途!】-
-【而这一生……】-
黄金麦浪摇荡,却并不沙沙作响。
日暮西山,如‘记录者’衰败至此的生命一般,照亮人们的脸庞。
星空中,只有一道宏大的、复杂的、万人合唱般的声音,在一男一女两道声音的领诵下,对人们说:
-【我知道,即便太阳下山,也有诸星闪耀,以光见我。】-
第226章
阳光照耀,麦浪摇荡。
一卷手札坠落,化作流光消散。
一个人走进麦浪,那是个黑发的女人。两个人走进麦浪,多了个白发的男人。一群人走进麦浪,步伐整齐划一,身穿统一制服,胸前刺绣‘太阳系人类联邦’的标志。
在跨越现实与‘灵之底’的幻境之中,他们从星空回到黑暗里,沿金色田野走向遥远湖畔。
路上,他们隔着现实屏障与一支舰队擦肩而过,最终步入地球原址里的一道黑色门扉,停步于其中那颗固定于现世与‘灵之底’的无公转行星‘盖亚’之上。
那不是‘灵思’,也没什么超能力量,只是一份微妙的执念,走上了无人回头的归途。
至此,归途已至终点。
他们走回了当年记录的,第一笔过往。
雷廷拖着敌人越打越远。
不知为何,他心中拟化的感性区块总有些诡异的混乱,那可能算得上一种惊慌,就好像他要失去什么了,又一次的。
但鉴于他每天都在失去什么,这份惊慌并未在战斗中引起他的重视。
直到他成功解决问题后,带着一身新增了十几道不同伤痕的战甲,传送回到‘联合胜利号’。
“……祂走了。”瓦利安娜说,她靠坐在一把制式悬浮椅里:“我当时离得很近,我看到了……”
身为百十年前也上过‘太阳号’的学生,她的话语有些许颤抖。
“我们……没想活下来,但我们什么都没做,却都活了下来。”她说,“祂送我们回到这里,就像让麦田里吹过一阵风。
“而在风里……
“我感觉到……爱。”
她张开手,注视自己的掌纹。
据说古代人类会看掌纹辨别一个人的命运,往年她从未想过这么做,但今天,她失去了一些东西,他们都失去了一些东西。
一位陪伴全人类数百年的超能实体消逝了,祂为联邦留下了一片巨大的保护区……
感知片刻后,雷廷道:“它跟随联邦主体移动,大约能维持五十年,在此期间,‘灵之底’很难对联邦进行全面侵蚀,我们的战争会得到一个稳定的后方。”
他的语气如此平静,这让瓦利安娜颤抖了一下。
“……你真是,越来越不像人了。”她哑声道,似乎此回变故让她一时间都有些难以控制情绪:“我很怀念当年的你,‘Raytine’,你还记得你故去的旧友,还有那时为抑制愤怒与痛苦而跳进恒星日冕的自己吗?”
“记得。”雷廷淡淡道。
他说的是实话。
“不,”瓦利安娜说,“你不记得了。”
她说的也是实话。
随后,前任第一军团长起身,缓步走向大门。
“我该退役了,议长。”她留下这样的话,在庞大的、梦幻的穗林里,“我这个年纪,按常人来看,已经算得上老年……我该退役了。”
雷廷没有阻止一位疲惫的老战士离开军团,反正她不是孤身一人。而一个‘前任’领导者长期停留在这里,也的确会让情势变得尴尬起来。
即使他没有权力欲,而她也不会影响军团内部调动,理性也判定她必须离开。
这一天早该到来,只是雷廷并不在意它具体何时到来,所以它晚来了十几年。
雷廷双手交握,端坐在他的办公室厅堂半空中。如今这里布满高低错落的简约未来主义架构与操作台,但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他的副官、他的下属、他的卫队和他曾注视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在这里。
好像所有人都有一种统一的默契,默契的在这种时候不来打扰他……或者只是单纯的不敢靠近。
但真说起来,这些年间还敢一如既往靠近他的人,又有几个呢?
雷廷在心中细数片刻,得出了一个客观答案:一个都没有。
即使他寄予期望的人大多仍维持着对他的信任与对联邦的忠诚,在‘记录者’消逝之后,他们之中敢靠近他、把他当作一个朋友或一个孩子看待的,也一个都没有了。
说起‘记录者’,雷廷忽然意识到,他其实还是更喜欢称呼对方为‘校长’,即使后者其实是囊括于前者之内的一个锚点,是实际并不存在的幻影。
这些年间,对方其实不止一次的说过“我就要死了”这种话,他的反应从第一次见面的震惊到后来的平静,再在彻底压制感性反应后变成了冷淡……
岁月如梭,他们都在变,就算是‘校长’好像没什么变化,也只是因为祂对时间流逝的感官并不敏锐。而祂当年说的第一句“就要”,指的大概就是二三十年后的现在。
——即使再怎样维持作为‘人类’的认知,身为超能实体的祂,与人类的思维也具有一种荒诞的差异性。
或许在祂眼中,这数百年生命就像原人数十年的人生。
而无尽的死亡,也只是一场远行最终的结束。
雷廷抬起手,从一片金光中捏出一页纸似的幻影。
那是‘校长’最后留给他的东西,上面记录的信息多到数不胜数。
无论是关于真菌生命‘科密斯特’的零散信息,还是关于‘星’或一些神秘智慧异魔的情报,再或者有关于‘环世界’或‘凝望’计划的一些东西——或许从十年前开始,祂就在把它们从手札各处整理到这一页上。
祂借这一张纸,在最后的时间里违背了自己作为超能实体的规则,这只能让祂消散的更加彻底。
雷廷翻来覆去看了它许久,又盯着角落里写的一句“好孩子,加油”看了半晌。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这么一句毫无意义的寄语好半天,但这一刻,他的内心平静而坦荡。
只是精神空间里,他切分出去的那部分精神终于彻底被染透成一片漆黑,扭曲的辐射不再限于分隔线附近,而是向更广阔的光芒之下去了。
雷廷沉默着,将那一页散发细微光芒的‘纸’认真折好,想了想还是没把它像以往那样扔进他的城市里,而是放进了铠甲之中。
他起身漫步,走离巨大屏幕可观测的范围,走入星空之中。
金色麦穗的幻影摇荡在他身边。他又想起他在记录中看到的那句话:
-【我透过万物看见群星闪耀,闪耀在我的麦浪之中……】-
这会儿,联邦有了‘记录者的湖畔麦田’保护,现况似乎得到了缓解。
可放‘眼’望去,雷廷却能清晰看到,在‘环世界’对应的那片‘灵之底’空间中,有深沉暗影涌动。
物质界银核处的红矮星与红巨星有多明亮耀眼,那暗影就有多漆黑狰狞。
“……我没有时间思考这些,”他轻声呢喃,声音消弭于太空,似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我……”
他的声音忽然暂停,他抬头看向远方的黑暗中。有几道光辉自外界而来,先是抵达他之前的战场巡游片刻,似乎在为那里充斥的黑暗力量与正在无限消磨它们的金色超能恒星碎片而惊叹,然后直直向他飞来。
等到它们近前来时,领头的一团红色凝胶咕咕唧唧发出精神通讯:“嗨嗐嗨!你都打完啦?!”
“嗯。”雷廷应了一声,在即刻被建立起来的群体精神通讯中回答:“但还有其它工作未完。”
“你的工作?”
“是‘我们’的工作。”雷廷说。
在这种时候,他显然不会把普通人放进‘我们’这个序列里——“环世界,”他说着,看向那道星盘恒亮的光:“不出意外,你们马上就会接到战报。”
“为什么这么说?发生了什么?”‘火酒’严肃了起来。
看来他们看不到。雷廷想。
“我看到了一场灾难,它正在那片人工天堂发生。”他说着抬手,手中飘飞起一枚奇特的镂空金色立方体:“如果你们的情报系统没问题,马上就会有人……”
‘叮——!’
那立方体发出一声清脆鸣响,细小的科技造物声音回荡在周边众人脑海中。
“……联系你们。”雷廷说着,接通了这条来自昂耶的通讯。
“‘阳星’!!”位于‘环世界’的昂耶大喊,此刻他周围充满了火光、爆炸声、建筑倾塌声、高达数千米的钢架倒陷声、环世界居民们恐惧到几乎能跨整个声谱的尖叫声,还有……
‘轰隆!!!!!!’
‘咔!’
……还有环世界透明的外部防御层,被撞出裂痕的声音。
昂耶猛地低头护住自己。
此刻,他正躲在已然封闭十数年的人联使馆附近。
单膝跪在一条铁甲嶙峋的黑色巨龙展开的巨翼下。
那是他那条幼龙召唤物——也是他的精神碎片——真正的模样。
“环世界出事了!”震耳欲聋的嘈杂中,他对着手里的胸针大喊:“‘环内’的星域出了问题……”
他满头冷汗——虽然对‘阳星’而言他算得上是长废了,但身为A级超能者,他依然能看见那导致环世界防御层出现裂痕的冲击本相。
“……红色恒星在躁动!!”
他从龙翼下抬头看那片红光刺眼的星域,还有其中涌动的光影,几乎是尖叫出声的。
这一刻,对银河未来的恐惧与绝望燃烧在他心中:“那些恒星里藏着东西——每一个!它们在里面,至少藏了三万年!
“我怀疑建造环世界的文明不是在建设一个家园,而是……在立起一道围墙!”
第227章
以各自的方式穿梭空间赶路时,雷廷与来客们逐渐拉开了距离,但有趣的是,‘火酒’竟一直紧紧跟在他身边,乘坐着螺旋太空宫殿的‘建筑师’也是。
如果说后者的高速移动,因其神秘但众所周知的强大而完全具有正当性,那前者就是完全超乎除雷廷外所有人——或非人类——的预料了。
“你说敌人在内部,环世界是围墙,这是什么意思?!”
‘火酒’在精神链接里提问,它的情绪好像很不稳定,这导致它的精神出力大到有点‘震耳欲聋’,以至于链接中紧接着就响起一片不满的控诉声。
此刻在精神链接里的‘人’有十三个,其中十二个‘S级’里有十个对‘火酒’发表了一些或文雅温和或‘小-嘴-抹-蜜’的意见与建议,唯一没有发话的是‘龙斩者’——好像自‘帝刃’死后,她就越来越沉默了。
但‘火酒’并不在意那些,它只是紧迫的逼问雷廷,然后——
“字面意义。”
——得来了这样的回答。
爆燃的红色凝胶球咕哝两声,愤愤不平的在太空中换着花样滚动。
但下一刻,它就‘听’见了雷廷的第二句话。
——“别再问你知道答案的问题。”那个男人说,“这会显得你很蠢。”
‘火酒’忽然就不换花样了,它终于忍不住震惊地看向雷廷,不知道这人脑子里到底都藏着什么关键信息:他妈的,你要是都知道,你倒是说啊!又知道很多又不说,你这家伙想干什么?!
很好,现在,想掰开‘阳星’脑壳看看里头到底有什么的,不止有猎户人了。
不久之后,雷廷带头移动到了能目视‘环世界’的星区位置。
他抬眼一看,猛地停止了继续向前传送的步伐,甚至还一手拦住了猛冲的‘火酒’,而‘建筑师’的太空宫殿之城也无声减速,内里身披沉重甲壳的巨虫对外界变动毫不在意,只是忠诚地按照君主的命令而行动。
而‘火酒’停下后,也没有发出什么问题来,只是抬眼向前一看。
它僵在原地,像一块燃烧的红色水晶。
在炽烈的晶球表面,隐约反射出令人惊骇的一幕来。
——随着恐怖的能量在银核发生,那一团巨硕星云集合体的‘上下’两方,有利剑长矛似的光束喷射而出。
与此同时,‘环世界’防御层暂时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早就开始自边缘向上推行的深黑色半弧形沉重防护甲壳,将冲击极其强烈的能量浪涛导向环外星域。
而‘环世界’本身的银白外壳整齐裂开,防御层能源输送转移至切面处,每两个区块之间张开一道缝隙,数万区块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