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亚眼底的笑意慢慢加深了,他仍然搂着腿,像个大孩子似得晃动起来,石头随着动作摇摇摆摆,他的脚仍旧坚定地抵在地上,看起来有点好笑,仿佛一朵团起来的巨大蘑菇。
罗衡想他大概是很高兴,不免也有点愉快起来。
本来罗衡以为这个话题算是过去了,可是狄亚却似乎没打算结束,他枕着自己的胳膊,又问道:“那伊诺拉他们呢?”
他只微微侧过一点脸,使得神情比往日要锋利许多,眼睛睇着罗衡。
“什么?”
狄亚慢悠悠地问:“你也想再见到伊诺拉跟蓝摩吗?比起我,有了车的伊诺拉跟已经送到活水村的蓝摩不是就要走了吗?”
其实罗衡不觉得伊诺拉会走,他又不瞎,看得出来伊诺拉多么不舍得这个团队,他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伊诺拉之前安慰他有关狄亚的话没什么好在意的。
结果现在来看,伊诺拉自己也很在意。
也许罗衡该搭个腔的。
“我当然也会想他们。”罗衡点到为止,他忽然意识到其中的分别,又匆匆地试图弥补,“如果能再见到,当然最好。”
“噢。”狄亚的态度重又回归冷淡,“原来是这样,你总是会说些很好听的话,齐海生那会儿也是这样。”
不过这点冷淡像泡沫一样易逝,狄亚很快就站起身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地对罗衡微笑,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走吧,时间差不多了,伊诺拉本来是让我过来找你一起帮忙的,这会儿他们一定做好饭了。”
他说完这话就转身走了,罗衡匆匆站起,试探地玩笑:“那你还偷懒?”
“没关系,有你陪我,反正伊诺拉是绝对不会骂你的。”狄亚没所谓地捏了捏眼前的一撮头发。
伊诺拉果然没有骂人,她只是平等地怒视两个男人,又不冷不热地哼了两声,照旧给他们打满晚饭。
快吃完的时候,白天见到的猎户送下来一篮子的水果蔬菜,有五根茄子、一堆西红柿、两个甜瓜、六根玉米、三条黄瓜,还陪了几根大葱。
品相当然不能说好看,只能说差强人意,不过胜在新鲜水灵,上头的泥还没结块。
他匆匆留下食物,带着空篮子回去了。
张涛看着新鲜的食物目瞪口呆,倒是伊诺拉摆弄着地上的蔬菜,若有所思地往山上看:“真有意思,这儿的土居然没有污染,看起来收成还不错。”
大部分土壤都被旧时代污染过,根本无法种植,这在早期饿死了不少人,后来污染稍微消退一些,又因为资源而发动战争,仍然在死人,食物跟水一直是人类永恒不变的核心。
因此伊诺拉跟狄亚这些行走在荒野上的人几乎都掌握一项本事,看当地能给外来者提供多少食物,就能估摸出当地的食物产量跟土地污染的情况。
张涛奇怪道:“怎么了吗?就是没污染而已,有什么奇怪的。”
“笨蛋,这里没污染,却有这么多荒人。”伊诺拉正拿着根茄子,忍不住敲了下张涛的脑袋,“你就不会觉得不对劲吗?”
张涛恍然大悟:“是啊!确实很不对劲。”
“也没什么奇怪的。”狄亚漫不经心道,“畸变兽会离开自己的地盘,荒人当然也会,你长着两条腿都会跑,荒人有些还长着八条腿呢。这意味着活水村能给荒人制造的威胁比较有限,也许能够杀死他们,可是做不到完全毁灭。”
张涛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他们的确跟污染有关,但是不一定就是污染,是这个意思吗?”
狄亚轻笑一声,并没有说话。
“如果这是蓝摩的面子,那么蓝摩在活水村的地位倒是比我想得要高。”罗衡的目光掠过食物,“如果这是村子的意思,那他们倒是多亏外面有荒人帮忙守着了,大部分人大概看到荒人扎堆就觉得这儿不能久留了吧。”
漫漫长夜,无心睡眠,既然多了一些新食物,那当然是选择加餐。
这次伊诺拉可不会放过他们俩,新到手的蔬菜水果都得他们去洗,狄亚瘪着嘴,手里抱着一个购物篮——这个购物篮也是地震之后捡来的,嘟囔道:“你就不怕我偷吃吗?”
伊诺拉连回答都懒得回答,丢出个讥讽的笑脸就把锅一块递过来:“把这个也洗了,装满水。”
罗衡任劳任怨地接了锅。
尽管已经这么生活很久了,可罗衡每每仍然会陷入到一阵恍惚之中,花上大半天做饭,在路上闲逛,杀人或者保护自己不被杀,找寻食物跟日常用品,就像会使用工具的野兽一样生活在这片土地上。
他居然也习惯了。
两人在潭水边慢悠悠地洗完,锅并不好洗,当然比之前要好洗一些,毕竟里面没有干涸的食物,本来伊诺拉想着倒点水重新煮开的,不过罗衡怕食物中毒,硬是洗掉了。
他这会儿拿着一块布慢腾腾地搓着,又去看正提着购物篮漫不经心洗蔬菜的狄亚,水正淅淅沥沥地往购物篮的孔洞里往下漏。
罗衡想:他在走神。
狄亚是条毒蛇,是匹独狼,是只漫不经心的猫,认真跟不认真的模样经常混在一起,有时候讨人喜欢,有时候独来独往,要在什么状态全看狄亚自己高兴。
可罗衡就是能断定,他这会儿正在走神。
不是因为现在狄亚在做洗菜这件小事而无聊到走神,而是他在走神的时候顺道洗菜。
“你在想什么?”罗衡忍不住问他。
狄亚极快地回神,对他微笑,留下充足的反应时间,好像从来没走过神一样。
“啊……”他感慨,“我只是在想,是该停下来了。”
狄亚并没有明确说任何事,可罗衡瞬间就被击中了,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他想起将张涛从那三个人口中救回的第二个清晨。
我正往你那去呢。
罗衡没由来地断定,狄亚就是在说这件事。
果然,狄亚挑起一颗小西红柿抛了抛,他漫不经心地说:“我对你有点太感兴趣了。”
一直以来,罗衡都很清楚狄亚散漫自在的外表下藏匿着强烈的攻击性。
他毕竟是这个世界长大的孩子,经历过杀戮、袭击、背叛、朝不保夕、饥饿、痛苦、犯罪等等折磨后顺利成长为一个大人,如果这样的大人像张涛一样过分天真,那大概活不到罗衡见他的时候。
尽管交流起来很顺利,可时不时罗衡会被他身上那种尖锐的特质刺到,现在也没差别。
如果我的理解能力没出错的话。罗衡想,狄亚这句话听起来就跟告白差不多了。
“其实你说得没错,我也许不是真的在意那些事。”狄亚歪了歪头,“也说不好,我对知识的确还是蛮好奇的,毕竟我又不是认识你之后才突然喜欢起问问题来的。”
罗衡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给面子微笑一下,最终只是平静地纠正道:“我不是说你不喜欢学习,我的意思是,你的学习只是学习,不是真的在意这件事本身。”
“差别很大吗?”
“很大。”
狄亚扬了扬眉:“好吧,按你说得来,这也没什么要紧的。反正……有一点是真的,我对你跟这些问题都很感兴趣,而在这两件事上,我对你特别感兴趣一点。”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你的确该停下来了。”罗衡试图说个笑话,显然不太成功,他抿了下唇,把浸在冷水里的手收回来,有点心烦意乱地将锅放在边上,“你听起来就像在跟我示爱一样。”
狄亚只是平静地看着他:“因为我就是在对你示爱。”
来到这个世界至今,罗衡从没有在这一刻这么深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是截然不同的存在,诚然之前狄亚说出一些令人心动的话时,他心底也曾涌现过颤栗,可那是属于人类本身应有的情感共鸣与呼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直接地指向他本人。
那句“启发我”也好,“正往你那去”也罢,罗衡都能清晰地感知到狄亚在试图靠近他,更准确来讲,是他的世界。
那个建造他、塑造他的文明社会,在他的身上投射出文明的宏伟身影,吸引着狄亚前往,因此罗衡并不觉得多么诧异。
他拒绝狄亚的时候,也是出于同等的考虑。
狄亚并没有任何对情感的系统学习,倒不如说,这个社会已经摧毁了狄亚本该拥有的那些情感,终其一生都无法再修补,他不会对凋零在尘埃里的弱者抱有过多的同情,不会对被摧毁的未来抱有伤感的痛惜……
罗衡无法否认,几乎是下意识反应,他险些就要出口否决狄亚,可最终那些伤人的话压在喉咙里没能发出去。
因为爱,爱又是不同的。
他轻轻咳嗽,正准备换过一套说辞时,狄亚忽然又开了口。
“你在想我是开玩笑,对吗?”
罗衡脸色严肃,稳定而认真地回答:“这倒没有,不过,我确实想不明白,你之前没有一点表现。”
狄亚又再愉快起来,他灰色的眼睛荡漾开水波般的柔情,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潭水很清澈,只飘零着几片叶子,被月光照得格外冷,似乎蕴着一种莫名的寒气,粼粼的波光衬得罗衡像冬日的雪,带着一抹不可捉摸的幽蓝,散发出某种迷人的光芒。
他微微倚靠着石头,全心全意地听狄亚发疯、撒谎、调侃、玩笑,无所谓,随便哪个词都行,总之是任谁也不会当真的一句话。
偏偏这的确是真心话。
狄亚想起第一次见到罗衡的模样,那时候他轻浮地想过这座石膏像沐浴在月光下的模样,如今他看见了,享受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
这是任何死物也难以比拟的,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毕竟是有温度的。
“因为我之前对你的确没有那方面的想法。”狄亚将篮子随手放在边上,免得它们被水泡得稀烂,“从没出现过的东西,当然不会表现出来。”
罗衡擦干净手,抱着胳膊询问:“那么,你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方面的想法呢?”
“今天。”
罗衡无声无息地在唇齿间重复这个时间节点,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他不是瞎子,对外也算得上敏感,如果更早的话,他不会拖到现在等对方说出来才意识到。
更何况这个世界的人对待感情表达得会更直接,有时候甚至会太直接,就像现在这么直接。
狄亚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出好戏:“很惊讶?”
“确实。”罗衡云淡风轻地回答他,“不过我以为会更早一点,比如是前两天。”
狄亚大笑起来:“抱歉,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耐性,我能忍到现在已经很了不起了。”
“我不记得早上我有做过什么事。”
罗衡想了想,的确没想起来有什么跟平日不同的地方,除非把荒人这件事算进来,可当时他也不在狄亚的车上,吊桥效应也不应该跨过两辆车突然生效。
“发现脚印的时候,你离我很近。”狄亚忽然走过来,他的脸凑到罗衡面前,贴得很近,仿佛能感觉到呼吸,“就像这么近。”
罗衡本来想退开,可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地没退,他仍然站在原地直视着狄亚的脸:“我知道有多近。”
狄亚轻轻地笑,这下仿佛连身体的颤抖都能感知到,罗衡终于开始不自在,他喝酒从来不上脸,不知道害羞是不是也一样。
“那时候你闻起来很香。”狄亚的声音仍然淡淡的,带有他自己的特色,又有点像被挤干不多的水分,于是听起来很沙哑,“不过那是不可能的事,我们昨天遇到两具尸体,跑了一个晚上,都出了很多汗,所以我忽然想尝尝看,你尝起来是不是咸的。”
按照正常的反应,罗衡本该怒斥这一想法相当变态,然而同样作为男性,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觉得另一个人很香,想要与对方亲近,这已经足够明显了。
“我到现在还是这么想的。”
狄亚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着他,实际上并没怎么太关注上半张脸,睫毛微微低垂着,注视的地方不言而喻。
这让罗衡不太想说话,对方的目光让说话仿佛成为某种不恰当的性暗示,令嘴唇变成应当被禁止出现在公共场合的器官,同理,他也不方便用舌头湿润嘴唇,或是紧张到去咬唇肉。
为了逃出这个包围圈,罗衡谨慎地退后一步,几乎实质化的沉重压力倏然消散大半,狄亚的目光失去准心,他不以为然地抬起头来,对罗衡近乎恬不知耻地微笑。
“你是故意这么说的吗?”罗衡问道。
狄亚对这个问题有些困惑,他曲指轻轻敲了下自己的额头,又很快笑起来:“那你感觉困扰吗?”
罗衡不确定该怎么回答。
最终罗衡只是问:“所以今天你突然提起离开,故意惹伊诺拉生气,就是为了这个?为了停下来?”
“你不想我停下来吗?”
狄亚的话简直每句都是陷阱,用最平静的神态提出让人无法招架的问题,招招见血封喉。
用问题回答问题,狄亚从来只好奇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罗衡对他的评语不但没有失误,还精准得有点吓人。
罗衡回以沉默,对他这样的人来讲,沉默已经意味着许多回答了,可毕竟沉默不能取代回答。
就在这时,张涛被打发过来观察情况,贸贸然闯入这片寂静的天地,也许是小动物求生的天性,他并没有走太近,而是隔着发光的树木颤巍巍地问:“你们还好吗?怎么这么久?”
狄亚注视罗衡,没有回答。
罗衡答复:“锅太难洗。”
于是张涛麻溜地滚蛋,连第二句话都不肯多说就没了身影。
狄亚意有所指:“下次来的可能就是伊诺拉。”
罗衡神色自若地询问:“要是我拒绝的话,你会立刻走吗?”
“如果你拒绝,应该是你希望我立刻就走。”狄亚似乎觉得好笑,“虽然我这方面的经验不多,但好歹被缠上过几次,看来我没这么讨人厌。”
在这个晚上之前,罗衡从没想过这方面的事,一来是情况不允许,二来是他遇到的事情太多,发泄是一种过于本能的行为,他在过去九年里为了活下来,学习最多的就是克制本能。
狄亚看上去仍然处变不惊,他只是观察,笑吟吟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冷漠的狂热,他迫切地渴望得到答案,好知道自己该不该立刻抽身离去。
陨落的星体,世界一角的崩塌,开始新的人生,甚至是斗转星移来到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罗衡的人生里遇到过不计其数的困难与麻烦,他从没放弃过。
眼下唯一能确定的是,狄亚起码不属于糟糕的那部分。
“但……”罗衡凝视他,目光闪烁,“但如果我的宿命是遇见你,那么这次也许是到了我该屈服于命运的时候。”
狄亚并不能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他对宿命略有所知,在金羊毛城时,罗衡就提到过宿命一词,听起来是并不美妙的事物,似乎等待着好的与坏的产物来进行摧毁。
“什么?”
“我是说。”罗衡回过神来,用同样的效率解决这件事,“我愿意跟你试试看,不过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狄亚第一次感到无措:“什么?”
罗衡于是又精简了一下内容:“我同意你吻我。”
这次狄亚听懂了。
孤独到老这个念头对罗衡而言并不陌生。
也许在二十岁以前他对爱情尚有所憧憬,可外来的星体毁灭的不止城市,还有人对未来的希望,罗衡从那座地狱里逃出之后,就不再犹豫到底是单身还是结婚了。
因此长久以来,罗衡并不与他人发展任何亲密关系,唯恐自己获得的幸福不过是一座随时会被浪涛吞没的沙滩城堡。
这甚至算不上悲观,只是谨慎跟稳妥地决定自己的人生。
然而滑稽可笑的地方正在此处。
当人们意识到自己即将坠入深渊时,除了表现出远超出罗衡想象的疯狂跟扭曲之外,对情感与身体的需求与日俱增,一边毁灭一边渴望,令罗衡深思熟虑的抉择成为异类。
他现在的情况比当初还不如,起码之前罗衡还能搞到一张留出一半位置的双人床塞进自己的房间里。
大概是情况已经不能更糟糕了,罗衡的执着倒突兀而洒脱地解开禁锢。
罗衡心平气和地等待接吻,任由狄亚疑虑的目光到处打量,似乎在揣度这是不是又一个陷阱,就在他好笑一个吻能有多难时,狄亚吻了他。
狄亚不知道要闭眼睛,两人呼吸纠缠,眼睛却互相凝视着,看起来不太有气氛。
不过这念头维持得很短暂,仅仅持续到狄亚搂住罗衡为止,大抵人对亲密行为有无师自通的本能,狄亚拥抱他,身体与性格是极端的反差,温暖得让罗衡几乎丧失反抗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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