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吧。”狄亚缓缓道,“反正不是更糟糕的那一派。”
更糟糕的那一派?这是在讲什么黑话吗?
罗衡皱起眉头,他大概知道是在围绕着孩子说话,可这其中的派别有必要划分得这么细致吗?
齐海生的脸因为狄亚的这番话阴沉不少,如同即将迫近的夜幕,他的声音在空气里震颤着,仿佛凝聚成实质:“别在我的地盘提那种残渣。”
“抱歉。”狄亚不紧不慢地摊了摊手,“我没什么恶意,不过……我有个好奇的问题。”
“哦?”齐海生顿了顿,“说说看。”
狄亚用手指示意着正撞来撞去的几个孩子,另外几个本来在老实吃饭的小孩子都加入到这场争斗来了,看起来就像一群小牛犊在互相顶角,于是他用手指画了个大圈:“你为什么会想照顾他们?”
尽管他的语气显得格外漫不经心,可罗衡隐约觉得,这反而是这段插曲里,狄亚唯一想说的一句话。
齐海生沉默下来,眼睛里闪烁着奇异而柔和的光芒,某种东西软化了他:“因为我渴望爱。”
他如此说。
“因为你渴望爱?”狄亚重复了一遍,难以置信,他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意义,“这有什么联系吗?”
罗衡已经完全明白,他动了动嘴唇,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奇怪,他都懂了,你居然没懂。”齐海生从他们俩的脸上得到回馈,说不上是满意还是不满,“我今天才开始喝酒啊,怎么走眼这么多次,怪了。不过是的,我渴望爱,所以我选择给予。”
“因为我天生是个浪漫得无可救药的男人。”齐海生笑嘻嘻地说,旁近有人给他开了瓶啤酒,于是他扭头先道了个谢再转过来,“喝一点吗?”
罗衡做了个“请”的手势,齐海生于是又让人递过来两个杯子。
狄亚全程只负责把酒一口闷下去。
“我的人生一眼就能看到头,就这样过了。”齐海生豪爽地又给他倒了半杯,“喂饱我一个不太困难,老实说吧,我活得也挺开心的,可我就是觉得怪厌倦的。性、暴力、谎言、赌博、烂醉,无非就是那么回事,体验个两三年没问题,可二三十年,那就算了。”
“有一天我从一群人渣手里救出那个孩子。”齐海生抬下巴示意,“那个臭小子,把头发剃得跟牛尾巴似得那个,我倒在地上,累得要命,他就跟头牛似得撞上来,趴在我的胸口大哭,让我别死。”
他举着酒瓶的手突然一顿,爆笑起来:“天啊!你敢相信吗?我只是倒下休息一会儿,这蠢蛋以为我要死了!”
罗衡顺着他的描述看过去,发现那个牛尾巴辫子的男孩要比大多数孩子大一点,准确来讲是大不少,起码有十三四岁了。
齐海生笑得很大声,几乎要涌出泪花来。
罗衡举起杯子跟齐海生碰了一下,当做自己没看到他湿润的眼睛。
“我感觉我很重要。”过了一会儿,齐海生才说,“我头一次知道有人在乎我。天啊……”
他直接将瓶子里所有的酒都一口闷下去,很长时间,罗衡只能看到他滚动的喉结。
就在这时候,伊诺拉显然兜售完她那支唇膏了,带着她的战利品回来——一个鼓鼓的小包。
“不喝吗?”总算松了口气的伊诺拉瞥了一眼狄亚的酒杯,暗示了一句“我正好渴了。”
狄亚沉默地将酒杯推给她,再度开口:“你做得很好。”
这让伊诺拉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在跟她说话。
“我也这么觉得。”齐海生咧开嘴,这毫无遮掩的夸奖显然让他感到愉快,混合酒精,甚至显得有点轻飘飘的,他指向自己,“我做得很好,而且我准备努力下去。”
在正常的世界里,这种谈话未免显得过于交浅言深,然而在这崩坏的世界里,文明被摧毁,礼仪被抛弃,这种心灵的裸露就如同干涸的土地一般,宛如某种俗成的特质。
罗衡并不感到意外。
狄亚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了,而齐海生也自然而然地结束这个可爱的小话题,他醉眼朦胧地问道:“话又说回来,刚刚我已经告诉你们三级污染区那儿的事了,那么你们呢?来的地方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消息吗?”
“畸变兽,我们来的地方出现畸变兽。”狄亚拍了拍罗衡的肩膀,“他跟畸变兽正面撞见过。”
齐海生晃动了下身体,眯着眼看向罗衡,好像对他刮目相看了:“难怪你会是当家的,我这儿有份地图,你们可以帮我画一下范围。”
他扶着桌子正要站起来的时候,罗衡忽然道:“画地图没问题,不过我还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也有问题?”齐海生匪夷所思,“说吧。”
罗衡缓缓道:“你知道旧时代到底是怎么毁灭的吗?又是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吗?”
他去找司南,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个问题。
“这么说……”齐海生的声音里的笑意消失了,眼睛瞬间清醒过来,看起来完全不像刚刚那个醉醺醺的人,“你是寻觅者?”
又是寻觅者?
寻觅者。
这是罗衡第二次听到这个称呼了,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重逢的酒吧招待莫奇也曾经说出过这句话来。
原本他是打算从狄亚口中得到答案的,可后来疲劳与琐事发生得一样突然,罗衡就将这个偶然得到的词汇毫不犹豫地抛在脑后,去追逐更重要的信息了。
就现在听来,它似乎是跟历史还有文化绑定的一个身份。
只是这样解释不了齐海生的神情,为什么看起来更接近厌恶与反感?
可能是由于眼前这群健康快乐的孩子,罗衡忍不住会对作为保护者的齐海生形成一定的滤镜。
这种滤镜不同于其他——既不是跟狄亚无可奈何之下的长久合作下自然诞生的信任,也不像是拯救过伊诺拉后在心态跟装备占据高地后油然而生的无畏,更接近一种对于美好人性的向往跟认可。
这样的感情不需要时间,也不需要磨难来验证,它就如同黑夜里的火光一样,令人不自觉聚拢。
“我不会担保自己是某种不知道的东西。”罗衡已经吃完,他仔细端详剩下的半个窝头,确保上面没有自己的唾沫跟咬痕,又将它再分作两半,分别放入两名同伴的碗中,这才把手放在桌上,回复显得异常冷静平淡,“那是什么意思?”
齐海生将这一幕收入眼中,尽管喂养自己的同伴这个行为证明不了什么,可他还是忍不住缓和些许神色。
伊诺拉对这人降的窝头产生兴趣,她在全神贯注地聆听,也在全神贯注地进食,发出一点吃吃的笑声,弯弯的眼睛如同画本上可爱狡黠的狐狸。
她的嘴巴被食物占据,因此借用眼睛跟狄亚说话。
可狄亚仍然漫不经心地在走神,就像他此时此刻正在光脑上缓缓下线,进度条缓慢行动,以至于行动呆滞,神思恍惚,重复地发回无响应。
伊诺拉没得到期待的反应,只好装作不在意,有一下没一下地吃着窝头,思考要是趁机从狄亚的碗里夺食,会惹起多大的乱子?
“意思就是……”齐海生略有些不耐烦这种毫无必要的礼仪,他忍不住挥手,像要赶跑这种烦躁,可又清晰感觉到这些东西融入罗衡的生命,并非是某种装腔作势的打扮,而是与生俱来,不自然从他谈吐言行里流露,于是鬼使神差地问,“你真的不知道?”
罗衡坐在塑料板凳上,他的身躯笔直,手随意地搭在靠近膝盖的大腿部分,微微侧过身体,端正之余,露出孩童般的疑惑不解:“我该知道什么?”
齐海生一时语塞,被这样的真诚所震撼,他揉弄鼻子,接触到不作伪的平和与善意,感觉鸡皮疙瘩一道涌上胳膊。
“那你干嘛非要问那些话呢?”齐海生不喜欢这样的交谈,从孩子身上感到天真的无知很正常,可在一个成年人身上感觉到同样的品质,就让人觉得不适了,“如果你不是寻觅者的话。”
罗衡梳理并且理解他颠倒错乱的话语,微微笑道:“狄亚也不是父母,并不影响他喜欢那个孩子。”
齐海生瞪着他,随后气馁:“那好吧,我就回答你这个有关寻觅者的问题吧,反正之前那个问题我也不知道,我解答完你就得给我画地图。”
“没问题。”罗衡回答他,语调耐心而稳定。
这时候小女孩带着胜利的喜悦咯咯笑着跑回来了,她猛地扑在齐海生的腰上,从桌子底下好奇地探出头来打量这几个外人。
齐海生一把夹住她,像夹着一条活蹦乱跳的小鱼。
“我不知道你知道多少。”齐海生有点不耐烦地搔动自己的头发,几个小小的夹子掉下来,正好掉了一颗在小女孩的头顶上,她急忙挣扎起来,“哎哟”地叫了老大一声。
于是齐海生只好把人放开,结果她又像只考拉一样爬上齐海生的背,饶有兴趣地开始回收自己的财产。
罗衡的声音平稳无比:“请放心,我一无所知。”
齐海生怒视着他,随后翻了个白眼,小女孩立马拉住他的脸皮,稚嫩的声音宛如恶魔尖啸:“雷哲叔叔说,这样做,眼睛会飞出去!我不要你的眼睛飞出去!”
伊诺拉闷声大笑,差点被喉咙里的食物呛死,她锤了两下胸膛,猛灌下半杯啤酒。
齐海生揉揉自己的脸,叹起气来,大声喊道:“快来个人把这小麻烦……小可爱带走!”
他在对方泫然欲泣的泪眼下立刻转变口吻。
于是考拉换了棵大树,准确来讲,是棵还在生长的小树,是那个牛尾辫子的男孩过来抱走了这个调皮鬼。
“好吧好吧,那我就从头讲起。”齐海生喝了口酒提神,“准确来讲,寻觅者是两派完全不同的人,不过对我们来讲没什么差别,反正他们都一样。”
罗衡斟酌着反应:“听起来有点矛盾。”
“一点都不矛盾,大明星。”齐海生把空荡荡的酒瓶放下,玻璃瓶底跟桌面磕碰后发出响亮的一声,他沉下脸,“所有的寻觅者在找那些过去,有些人是为了重建,有些人是为了毁灭,当然了,也不乏逃避的,总之全是一群疯子!”
罗衡没太明白:“为了毁灭?这是什么意思?”
“寻觅者里有一部分人,相当多的一部分人,认为过去的一切都是个恶魔的盒子,他们甚至找到一个文献,用了个旧时代的名字,管那叫什么……叫,潘……什么的盒子。”齐海生绞尽脑汁地想。
罗衡沉声道:“潘多拉的盒子。意思是灾祸之源。”
“不错!就是这个!”齐海生叹气道,“看来你也不像你所说的那么……呃,一无所知?”
罗衡微笑道:“这可不是一回事。”
“随便啦,这种事不是我这种人能懂的。”齐海生看了他一会儿,没多久就放弃继续探究下去的想法,“反正,他们觉得寻找过去是个不可思议的事,要那真是什么顶天美好的东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反正他们不打算让那种毁灭的文明再回来,以免再降下天罚之类的东西。”
罗衡琢磨一会儿,神色古怪:“这倒是……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我猜也是。”
罗衡问:“所以,他们为了不让别人去找那些东西,选择自己先去找?”
“差不多吧。”齐海生耸耸肩,“倒不是说我对那些玩意多尊重,为了取暖吃饭,我也烧过书籍啊图画啊之类的东西,可是我不以放火跟毁灭为乐。那群人……我猜他们就只是喜欢破坏而已,说得倒是好听——他们不希望人类再回头看了,倒还真骗了不少人。”
如果只听这个名字的话,罗衡本以为它会代表一些更美好的东西,没想到实际情况会是这样。
这种人……在文明时代也曾出现过,在这样的混乱世道只会更猖獗。
罗衡沉默片刻,又问:“那另一派的呢?”
齐海生大大咧咧地说:“至于另外一部分人,我也说不好,他们很想回到过去,从那些遗迹里,坟墓里,艳羡过去的死人,他们倒是想把自己拉回去。大概是这么回事吧,不过要我来说,这两波全是疯子。”
“怎么说?”罗衡反问。
齐海生嗤笑道:“不管愿不愿意,不管发生了什么,辉煌也好,苦难也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的意思是,人总得活在现实里,看看自己的身边,这些才是真实的。”
这句话由任何人,甚至是罗衡最先接触的狄亚来讲都会显得讽刺,可齐海生不同,他的的确确地活在当下。
并不是只为了活着而活着。
罗衡陷入长久的沉默,好半晌才说:“你是个哲人。齐先生。”
“哲人?”齐海生神情复杂,“什么意思?指我的话跟虫子一样吗?会蜇人?”
罗衡哑然失笑:“不,当然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是个富有智慧的人。”
“是吗?”齐海生忍不住沾沾自喜起来,“富有智慧的人?真的?你真的这么看我?”
不管那个词是不是真的是这个意思。伊诺拉晃着自己的酒杯,忍住从肚腹里扩散的笑意跟酒精带来的暖意:这会儿的齐海生显然跟富有智慧这四个字完全没关系。
然而罗衡抿了一口酒,给予肯定:“是的。”
酒精并不多,罗衡并没有感到放松,尝到更多的是苦涩。
闲聊到此彻底结束,齐海生望着陷入深思的罗衡跟打一开始就有点魂不守舍的狄亚,于是试图跟伊诺拉搭话:“好吧,你的两个同伴看来有点智慧的问题要思考。怎么说,美女,你也有什么需要我一并解答的问题吗?来一场头脑风暴?”
他有点洋洋得意。
“我倒是很想找出那么一个来。”伊诺拉舔了下嘴唇,“不过我的问题要简单得多,还有吗?”
她举起酒杯。
“当然……”齐海生露出一个肉痛的假笑,“没有!”
在黄昏逼近之前,罗衡给他们的地图画出大概的范围,狄亚在这点上倒是没走神,他补充几个标志物跟细节,为车队尽可能注明危险。
三人离开时,摩托车上果然已经装好两面镜子,虽然是靠绳子、胶带、铁丝、螺丝之类的东西强迫性安装上去的,不过能用就足够了。
头盔少了一个,于是齐海生用三副太阳镜作为补偿。
“你是个好人,齐先生。”罗衡开着车外出前,刻意放慢车速,对着来送行的齐海生说道,“我是个无神论者,可我仍衷心地向所有神明祈求你健康平安,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好好活在当下。”
齐海生呆滞了一下。
罗衡并没有等回应,说完这句话后就往荒凉的平原上开去。
“哇哦!好好活在当下!这句话真酷!”风里传来齐海生拍腿的吃痛声,他很快大喊起来,追着车子跑了两步,“你也是个哲人!罗什么的先生!”
车子逐渐远去了。
“你问那个干什么?”
伊诺拉发问的时候,正在嚼着狄亚递过来的半个窝头,她的目光透过车前的玻璃看向狄亚的背影。
不知怎么,当对方心甘情愿给出食物的时候,这玩意吃起来就没那么香了,也可能是因为她已经吃饱了。
不过伊诺拉并没打算浪费。
罗衡随口回应,观察着附近有没有什么能够停靠下来的休息点:“什么?”
“旧时代的事。”伊诺拉突然调转姿势,提起左腿靠在座椅上,完全把脸侧了过来,她的手被挤到靠背顶端,整个人看上去都有点吊儿郎当的,“你想知道什么?”
罗衡哑然失笑:“你又为什么好奇呢?”
“因为这是件危险的事,寻觅者大多是群疯子,要么毁灭一切,要么沉迷过去。”伊诺拉打量着他,“如果你也是其中一员,那我的前景恐怕有点不妙。”
前面是个转弯,狄亚在前方引路时做了个手势,这次罗衡总算看懂了。
“你觉得我像吗?”罗衡在转弯时抽了点空问她。
伊诺拉直直地看着他:“我不会靠外表来判断一个人,我劝你最好也不要。”
“我们好歹也相处了一段时间吧。”罗衡漫不经心道,“更何况,总难免有例外,比方说司南?这个大基地总不像是寻觅者那群人吧。”
“谁知道呢?我们之所以不认为司南是一群疯子,也许只是因为他们够强,强大的力量本来就能够让许多疯狂的行为变得相当合理。”伊诺拉似笑非笑,“更何况,是谁告诉你司南不是寻觅者?在这片平原上,没有人比司南在过去这条道路上走得更深入,谁知道他们都在做什么呢?”
罗衡忽然陷入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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